在夜幕下当村长

2015-11-18 16:03王钧口述姜凤清整理
海燕 2015年8期
关键词:武工队夜幕村长

□王钧/口述 姜凤清/整理

在夜幕下当村长

□王钧/口述 姜凤清/整理

整理者的话:2004年7月,我应普兰店市老干部局之邀,多次采访早已离休的抗日老干部王钧,并写了这篇代笔回忆文章。王钧老人现已作古,但当年采访他的情景却历历在目。在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我把此文整理发表,以为有其特别的意义。

俗话说,别拿村长不当干部。战争年代给共产党当村长,不但需要废寝忘食,而且会有生命危险。如今,在某些地方,某些当村长的却成了“官老爷”,甚至是“地头蛇”,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已抛到九霄云外了。我们请这样的村长来读读《在夜幕下当村长》,显然不太可能办到,但我们想问问这样的村长:你在私下都干了些什么?

王钧,1908年10月生,河北廊坊人。1945年8月入党。1947年8月在河北安次县二区任财粮助理,后曾任安次县粮库主任、大连海运学校总务科长、新金县(现普兰店市)粮库副主任。1982年离休。

今年,我已经96岁了。这辈子经历的事情不算少,但最难忘的,是战争年代在夜幕下当村长那段日子——

我的老家河北省安次县灰城村,是冀中平原上一个仅有20来户的小村子。这地方,离西北的北京城有140华里,离东南的天津卫也就90多里地。村子南边,是永定河高高的套堤和套堤里的渡口,往北12里就是安次县城(今属廊坊地区),南来北往的行人常在村头路过。我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灰城村虽小,地理位置却十分重要。

卢沟桥事变后,日寇很快侵占了华北,京津之间成为日军重点控制的地区。后来,汪精卫公开叛国投敌,在各地建立汉奸政权。我党的地方组织变成了游击队、武工队,每个县、每个区都有抗日组织。我就是在那时开始接触革命的。

那是春夏之交的一天晚上,邻村的朱占魁来找我,让我把乡亲们召集到村里的场院上。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非常动情地控诉日寇罪行,宣传共产党的抗日政策,动员村民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有枪出枪,一致抗日。我知道他早就参加了共产党,“七七”事变后在我们家乡这一带拉起了一支抗日队伍,老百姓都挺拥护他的。后来,他当上了八路军冀中十分区司令员。他来找我,一个原因我是他小学时的同学,他了解我出身贫穷,做事正直;再一个原因他知道我在村小学干了10年杂役,经常去县城买菜,见识多些,明辨是非。他找我还有两个目的:让我领他去地主家要枪;动员我参加抗日队伍。

其实,我早就想投身革命了,只是受到家庭牵累,没有走成。抗战初期,是我动员舅哥参加了县游击大队。他长得个高体壮,担任机枪手。在一次与日军的战斗中,他受伤被俘,活活叫日本人狼狗给咬死了,牺牲时才23岁。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这国仇家恨能忘吗?这次朱占魁来我家,我再次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可他看到我父母年迈、儿女幼小的实际情况,就对我说:“这样吧,为了把村村建成抗日的堡垒,你出头来当共产党的村长,也当汪伪政权下的保长,这也是为抗日出力了。过两天会有人跟你联系。”果然像他所说的,几天后区里就来人了。就这样,我白天当保长,晚上当村长,以特殊的双重身份开始做革命工作。这一年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1944年,那年我36岁。

灰城村属安次县二区管辖,区委书记叫于善,我直接归他领导。他指示我,当保长是为了应付日本鬼子和“皇协军”,保护好老百姓的利益。我明白这个理儿,就照着办了。日伪军一进村,我就向他们报告“平安无事”。他们要粮食,我就对他们说地里荒了,打下点粮食也叫八路军给“抢”走了;他们要民工去挖警戒壕沟,我就对他们说村里壮劳力不好找,去几个老的弱的先顶着吧。气得他们到处抓壮丁。村里人被抓了,我就去找邻村一个姓李的(他会说点日本话,跟伪军也有点关系)去活动,把被抓的人给保了出来。我当保长是真真假假,当村长却是尽心尽力。

我常接到的任务是掩护八路军、游击队“过沟”。那时候,日本人为了加强“封锁”,强迫中国人挖掘“警戒沟”。这沟宽两丈、深一丈、长二三十里,沟里积水深浅不一。沿沟修建碉堡据点,咱灰城村附近就有一个,驻扎一小队日本兵,不远处还驻有一个排的“皇协军”。日伪军白天常从据点出来巡逻,我党执行任务的武装人员只能在晚上“过沟”。我土生土长地形熟,就领着咱们的人迂回到据点之间水浅的地方过沟。有一次,我把一支八路军侦察小分队带到沟西十几里外永清县界时,看到一位小战士因滑倒水中,空壳儿棉衣湿透了,冻得直发抖。天气这么冷,这样下去孩子能抗得住吗?我也没有犹豫,就脱下棉袄,给那个小战士穿上。我那时年轻火力旺,即使遭点罪挺挺也就过来了。

再一项任务就是组织村民破坏敌人交通。京津铁路是日军侵华的重要补给线,安次位于线路的中段,是八路军敌后破袭的重点。一接到区里命令,我就带着骨干群众拿着镐头、铁锨、耙子等各式农具,在夜幕的掩护下急行十余里,直奔一个叫落垡小站的破袭地点。赶到铁路上一看,黑压压的都是人,各区、各村的都来了。我们村这些人没有专门的卸螺丝铁扳手,只能扒路基、抽枕木。有的村工具准备充足,把一条条钢轨都给卸了下来,众人抓住钢轨一喊号儿,全给掀到沟里去了。等大伙儿完成任务撤下来时,才听到日本鬼子巡逻装甲车的机枪声炒豆一样乱响,像是为中国人的胜利放鞭送行。

我干的最大的一件事儿就是挖地道。堤北的灰城村地势低洼,土质松软,不宜挖地道,我就遵照区里统一安排,晚上领人到堤南的朱村去挖。就像电影《地道战》演的那样,隔个十米二十米就打个竖井,再沿水平方向分头开挖,直到贯通。地道有一米多高,藏人的地方能宽敞些。户与户相通,村与村相连,在水井、坟地、炕洞等隐蔽处留有出口。敌军一出来“扫荡”,武工队和老百姓就钻进地道,伺机打击敌人。地道里很潮湿,待得时间长了,身上长满了虱子,那艰苦的情况可想而知。有一次,二区、三区干部集中在朱村开会,被敌人发现了,包围了村子。武工队员们不能硬拼,就钻进地道躲藏。经一个姓马的地主暗中指点,敌人找到了地道的一个出口。他们不敢下入地道,就把一头身上绑着毒气罐的小猪放了进去。小猪在地道里乱窜,把施放的毒气带进地道深处。咱们武工队同志不明敌情,走在前头的三区武工队有七人被熏倒致死,后面的二区武工队员见势不妙,马上转移到其它出口。一下子牺牲了那么多好同志,大家心里都非常难过。后来,我们吸取了教训,在地道建设中设计了防毒、防烟、防水、防深入的各种机关,使地道更完备了,在对敌斗争中发挥了很大作用。

当村长让我有机会接触到真正的共产党人,也使我经受了革命的锻炼和考验。1945年8月,经朱村人吴学忠介绍、区委于善书记批准,我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吴学忠是我们二区的一位干部,不知他具体做什么工作,1946年被国民党还乡团抓住活埋了,我常常怀念他。

日本战败投降后,安次县又成了国共激烈争夺的地区。我配合区里组织农会,宣传减租减息。还遵照上级指示,领人在灰城村外秘密挖大地堡、建隐蔽洞,便于我军小股侦察部队过河临时躲避用。那时,村里常有国民党军队下乡“清剿”或路过。一天下午,国民党新兵团一部包围了灰城村,在被斗地主的指认下捉住了我。一个当官模样的用手枪顶着我脑袋问:“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这个村的老百姓。”他又问:“这个地堡是不是你挖的?干什么用?”我说,是我领人挖的,现在兵荒马乱的,老百姓遇上打仗没地方跑,就到这里躲一躲。这时,几个恶煞家伙用枪托往我腰上、腿上一阵乱戳:“你小子不老实,说!你是不是共产党?”那时,除了入党介绍人,只有区委书记、区长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想,只要不露破绽,这帮蒋匪军对我也不能怎么着。我忍住疼痛,反问他们:“我以前当过保长,你看共产党会要我吗?”这样说还真管用,他们不得不放了我,集合队伍离去了。只有那几个被斗地主向我投来怀疑甚至是仇恨的目光。

当天晚上,区委书记于善、区长赵荣等人闻讯赶来。听到我的汇报后,于善书记果断地对我说:“王钧同志,你已被敌人怀疑上了,今晚就跟我们走!”我清楚地记得这是1947年7月上旬的一天。区领导为了保护我和我的家属,故意在街上布满了区中队武装便衣,以“有通敌嫌疑”的“罪名”把我五花大绑起来。我老婆也边哭边拦着,不让我被带走——这些,都是佯装给村里人看的。邻居们为我求情,说:“他可是个好人哪,怎么能去勾结国民党!”区中队同志也不搭话,“啪啪”往天上打了两枪,急忙把我带到村外松了绑。就这样,我被组织送到白洋淀里的冀中十分区党校学习。一个月后,被分配到安次县二区当财粮助理。从此,我结束了当村长的历史,成为一个专职的革命干部。

算起来,我前前后后当了三年多村长。就是在这期间,我从一个穷苦农民走上了革命道路。“文革”中造反派质问我:“你为什么既当共产党的村长,又当敌伪的保长呢?”我觉得,他们不懂得那时的斗争既有尖锐、残酷的一面,又有错综复杂的一面;也不懂得我们党在斗争中既要针锋相对,又讲灵活策略。但对这些造反派,用一句半句是不能解释清楚的。我只能这样地回答:“当村长、当保长,都是革命的需要!”1986年,组织部门根据上级文件精神,将我参加革命工作的时间改为从村长任上入党那天算起。于是,我就成为今天年轻人眼里“抗日老干部”中的一员了。而当年在夜幕下当村长的那段经历,却使我终生难忘。

责任编辑 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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