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秋天的语言文
/鲍尔吉·原野
初秋看不到卷成一根针一样的青草心,看不到树叶像抹了一层油似的新绿。初秋是老天用很大的力量转变一件事,它让草叶由深绿变得微黄,叶子的水分流失了,最后薄得如一张纸。天的动作让天的色泽都变了,深蓝褪为浅蓝,宁静辽远。老天所做的这件事叫“秋”,或者叫“自夏而秋”,这是何等盛大的典礼,让所有的植物加入秋的合唱。
云彩只剩下原来的十分之一,变薄了,仿佛不够絮一床新被子。那些娇嫩、浅色的花朵已经敛迹藏形,只剩下鲜艳的花朵成片开放,如菊花、鸡冠花和串红。土地不再松软,不似春雨之后的酥透。当土地进入初秋,犹如人到中年,他们从容了,也放慢了步伐。所谓争先恐后,说的是春天,每一个时辰都冒出一个花骨朵,河水急匆匆流过,浪花四溅。春天怎么能不争?每一朵花都报春信,以为是自己招来了春天。夏天的茂盛用“争”已经不确切,是无边的生长,每一个有生命的植物在夏天都有了一席之地。花草比房地产商对土地的态度更贪婪,长满了天涯海角。
秋天,还有什么大事要忙吗?没有了。你看一眼枝上的果实,就知道“忙”已经不是秋天的语言。不必说水果,连卑微的小草都结满了草籽。鼓鼓囊囊的草籽穗头是明年几十株青草的娘胎。
秋天慢下来,地球转到秋天也慢了一些。地球舍不得把藤上晶莹的葡萄甩下来。
初秋并不是丰收的时候,丰收是在晚秋。初秋所做的事情是定型,让一切可以称为果实的东西由浆变成粉,由稚嫩变得成熟。
初秋明净,阳光照在树枝和马路上、河面上。秋天的水比夏天更透明。早晨,秋天弥漫着来自远方的气味,这味道是庄稼、果树、河水和草地的混合气味。初秋只是短暂的过渡,叫作“立秋”和“白露”,而后中秋登场,所有的喜庆锣鼓都会敲响,丰厚盛大。
秋叶在枝头俯视大地,风使它摇摇欲坠,叶子早就想下地走一走了。
秋风吹过来,怀里揣着一把接生婆的剪刀,去掉叶子的羁绊,让它们在大地上打滚奔跑。人看秋叶飘落,心境生凉。错了,人心哪懂天意?落叶高兴,在地上与众多兄弟姐妹相逢,千千万万的叶子相互拥抱,牵拉着彼此的手腕翩翩起舞。它们说:“走啊,咱们浪迹天涯吧!”
脚下的大地松软、平坦,释放着迷人的香气。青草的外衣在秋天换成浅黄的披风,围在膝下。说土地只生草木是短见,它还是蚂蚁、蛐蛐儿的大本营。大地有多大?落叶以为在风中奔跑三天三夜就到了尽头,不可能。落叶们,尔等明白啥叫天涯海角不?不明白就慢慢跑吧!
风不光是接生婆,还是导游。它带着无边的落叶,参观躺在小区里的白菜和大葱,参观马路上的斑马线,看白云飘过大楼上的玻璃幕墙。
秋天,落叶尽享游荡的快乐。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人成群结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它们劝枝上的留守者:“下来吧,大地宽阔。”
秋天的大地仿佛沉浸在往事中。早晨的白雾八九点钟才散尽,枯黄的荒草被雨浇过,贴在泥土上。褐色的大地延伸到地平线的雾霭里,好像在想一件事。大地如果想一件事,四周便变得静悄悄,像在帮它想。夏日的牛群和野花去了哪里?雨水去了哪里?野鸭子和蓑羽鹤都无影无踪。大地失去了这么多的东西,势必要闭上眼睛想一想。
乌鸦第一个闯入草原的早晨,即使没有人,它们也“呱呱”叫着,听取从远处传过来的回声。仔细辨析,乌鸦叫得短促,是半句话,等待别的鸟来接续。“咕—呱。”像说相声,有捧有逗。
乌鸦在岑寂的大地上行走,感到秋天的荒凉,大地像一只空了的大筐,里面的好东西都被拿走了。草原上没有粮食,乌鸦三三两两站着,抬颈看,似乎对不长庄稼的土地感到气愤。
大地在秋天没有伴儿了,喜鹊到村里杀羊的人家报喜,麻雀飞到收割粮食的地方,草已经休眠,只有乌鸦来这里散步。乌鸦赤着脚,一抬一放,在大地身边走来走去。
(张 晓摘自新浪网鲍尔吉·原野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