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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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 子
母亲从记忆中为我偷来了柚子
在邻村的山坡上,她用砍柴的刀
切割着柚子金黄色的皮
辛辣的汁液,溅在了母亲脸颊上的汗珠里
溅落在我仰着的眼眶
我的眼泪与母亲的汗水一同消失在焦黄的泥土中
随后的时光是纯粹而甜蜜的
偷窃的羞耻并未抵达我们
我坐在母亲的左侧,捧着半个刚刚被她那双沾满泥土的手掰开的柚子
它的另一半捧在哥哥那双纤细而苍白的手中
哦,那时
他还没有走入那消失者的行列
母亲坐在我们中间,手中握着刀子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并把笑容噙在了眼眶
这个七十来斤仿佛装着枯枝的皮袋子
是那个魁伟的一百六十斤的身体的延续吗
这个嘴角上挂满口水,甚至无法分辨自己的名字的人
是那个睿智、果断的中年人的延续吗
这个任由女医生扒光他的裤子
在他的生殖器上更换导尿管而面无表情的人
(哦,他那未成年,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正站在他的对面)
是那个视尊严如生命的男人的延续吗
不,我宁愿相信这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部分
我宁愿看到的是一堆灰烬
甚至,我宁愿看到的是一个被车轮碾成的肉团
是的,我依然相信生命短暂,而灵魂不死
那么,此刻他的灵魂一定在俯视他曾经
甚至在此刻依然归在他名下的丑陋的肉身
他是否有着与我相同的愤怒与绝望
或者,他正在尝试着去理解
这里有着神的不为我们所知的苦心
第一次作爱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这是相对于一个人的青春而言的。
第一次通过手来抚慰自己的身体也是在很晚了。
而在最初的那些时间里,我一次次用在大街小巷的暴走
来平息身体深处的饥渴。
那被火追逐,却无路可逃。
记得有一次,我用了整整一个夜晚从城东穿过整个杭州城
到达了城西一处我从未抵达过的地方,然后踩着曙光返回。
这是一段并不遥远,但又何其漫长的时光。
一段屈辱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三十二年,不过是三十二个列队离去的日子
那没有经由她的肌肤,直接进入她的身体,她的骨髓中的屈辱
三十二年,不过是屈辱与恨融化,并凝固成那白色的骨髓的日子
她被背弃的一刻,是在一个清晨
而在此之前,她作为一个后来成为江南名医的乡村赤脚医生的妻子
一个美丽而又年轻的农村妇女
是一个清晨教会了她羞辱与恨那全部的秘密
从这一刻开始,她是一个弃妇
而她曾经的名位已被另一个同样年轻而又漂亮的女护士占据了
再后来,她成为另一个只有一个腰子的农夫的妻子
并为他生下一双儿女
这个粗鲁而温柔的男人给予了她全部的爱
但一种更致命的屈辱从来没有消失
甚至是一丝的缓解
再后来,她的一个孩子因为穷困而辍学
再后来,她那个只有一个腰子的丈夫,
那仅有的腰子
因为重体力活而生长出了几粒石子
它们一次次使他汗如雨下
她的心痛与他腰部的疼痛一样真切
但她知道,这样的心痛与爱有关,又无关
当她的男人收拾起行囊,准备到省城求医时
她第一次用法庭的语言告诫他
“不能去找他!”
而丈夫终于没有读出她混合着祈求与命令的告诫
或者说,他读出了,
但很快就忘了
在省城的医院徘徊了两天之后
他找到了那个江南名医——
他妻子的前夫
“你以前家里的,现在在我家。”
在交钱的那一刻,他说出了
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懂的秘密
许多费用也因此被抹去
他带回了那已渐渐恢复的身体,用省下的医药费
为她购买了一台VCD
以及可以让另一个孩子不至于辍学的学费
在若干月之后,当她获悉那魔术般的金属盒子中的秘密时
她惊讶于自己并没有号啕大哭
甚至是愤怒
但羞辱再一次从世界之轻中获得了那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重量
她开始便血,起初是几个月一次
后来,一个月几次
再后来,是一天几次
她找遍那个乡村小镇中所有的赤脚医生,以及吃过了
无数的偏方
但血并没有止住
仿佛她身体中的血
在更年期之后,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出口
在一个极度虚弱的春暮
一句在她老实巴交的男人身体中盘桓数月之久的话
似乎在一个瞬间获得了力量
“去找找他吧?”
“不!
除非死!”
这是她的回答
同时她举起了那与落叶一样枯黄的手掌
给空气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还是在昏迷中被送到了他那里
他并没有认出她,他以为她只是他无数病人中的一个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但那双名满江南的眼睛还是一眼就认出
她身体深处的一个巨大的瘤
它在大肠中近十年的驻扎、巩固之后
完成了对身体多个部位的占领
当他用刀子打开了她的身体时
“迟了。太迟了。”他说。
“什么?”
她忽然醒来
他们在这一刻同时辨认出了对方
她笑了
他手中的刀子,以及刀口上滴着的血成为了证据
她成为了那最终的胜利者
她用死信守了自己的承诺
以及宣示了告诫的严肃性
她的墓碑上写着
徐绿香,生于一九五五年三月,
卒于二00七年五月。
二十年后,我们顶着薄霜来相认,
一段遥远得有些恍惚的青葱岁月,
就像VCR上那些未曾经霜的面容,
就像依然留在我们心中,
并未随我们一同老去的,那些青涩的往事。
相见是欢乐的,
即使我们的笑一次又一次加深了
脸庞上岁月的印痕。
我们相约二十年后再相聚,
仿佛又重新拥有了当年告别时的豪情,
仿佛明天会永远在那里等候着我们。
不知谁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今天真是太高兴了,
也太值得我们在座的每一位珍惜的了。
二十年后,不知道今天在座的我们
是不是还都在人世?
我们已是幸运,二十年来
四十位同学都依然安好。
而比我们低三届,
我爱人的那个班级,
已有两人不在人世了。”
黑暗中,我的笑容突然凝固在那里,
仿佛被一道剧烈的闪电照亮与雕琢。
那个将永远无法重逢的人,
又是此刻笑意盈盈中的哪一位?
我们紧紧握着的手,
热烈地拥抱,在多年之后,
是否都显得过于潦草与淡漠了,
当一次欢聚
成为那永远的告别。
(选自《中国诗歌》201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