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华
铁拳砸不开乌龟壳,胡琏扬言华野诸将均非对手
粟裕最初的判断是精准的。他认为,孟良崮战役后,华野如果再歼灭一个主力师或两个战斗力较差的整编师,就可以实现山东战场的战略反攻。
但是,7月分兵动摇了他的判断。1947年7月,遵照中央指示,华野实施外线出击,陈士榘、唐亮率三纵、八纵、十纵,叶飞、陶勇率一纵、四纵,由鲁中分别向鲁南、鲁西疾进,调动国民党大批部队追击,使国民党军在鲁中与陈、粟内线兵团对峙的只剩第十一、第二十五、第六十四、第九4个整编师,其中只有胡琏的第十一师为主力师。
华野高层产生乐观情绪,判断留驻鲁中的国民党军势必相继撤走,目前作战重点是截断鲁中驻敌退路。粟裕调整作战部署,下令:陈唐3个纵队迅速西进,围攻济宁、汶上,配合刘邓大军作战;叶陶2个纵队迅速攻克滕山、邹县,然后北上寻歼西援之敌;陈毅、粟裕、谭震林直接指挥4个纵队在敌全部后撤前,首先消灭位于沂源县城南麻一线敌第十一师5个团,切断敌第九师等退路,然后与叶、陶协力歼灭敌第二十五师和第六十四师。
粟裕的胃口已经由寻歼国民党一个主力师或两个稍弱的师陡升到一口吞掉国民党一个兵团。
从战后缴获的国民党作战命令看,蒋介石、范汉杰并未向鲁中部队下达后撤命令;各师本着固守待机的原则,保持着完整衔接和紧密联络,随时准备进攻。
在南麻,陈粟遇到了“狡如狐,猛如虎”的战将胡琏。
对于胡琏和他的第十一师,华野指战员并不陌生。多年来,蒋介石一直把这支部队当做“救火队”,哪里有难就派到哪里。华野老人对它的评价是,综合战斗力稍逊于敌第七十四师,而智谋狡诈胜之。
蒋介石与范汉杰精心制定“宝塔”战术,其构想是:以第十一师为“诱饵”,由新泰东北向南麻突进;以邱清泉之第五军掩护左侧背,由莱芜到新泰以北;以黄百韬之第二十五师和第六十四师、第九师(属三兵团)跟进到新泰至蒙阴一线,做梯次配备,掩护右侧背;以整编第七十五师位于新泰县做总预备队。
“宝塔”战术的核心是故露破绽,令主攻部队突进、跟进部队缓进,让第十一师与二线部队之间留下较大空隙,诱使华东野战军主力回头反扑,待华野合围第十一师、形成胶着时,二线部队迅速向南麻合围,形成决战。蒋介石希望一战逆转山东战场颓势。
6月25日,国民党发起攻势,向南麻推进。试攻3天,未遇华野大部队抵抗。28日,胡琏指挥第十一师突进至南麻郊外。
在华野司令部,陈毅指着地图上孤军突进的敌第十一师,问道:“胡琏这是什么战术?”
粟裕摇头。
“脖子往外,四脚后缩,像只乌龟嘛!”陈毅的话引起参谋一阵大笑。
范汉杰摆的就是龟阵。第十一师如同龟头,伸出龟甲,前伸至南麻;其余3个师如同龟脚紧缩在一起,第六十四师位于翟家庄、十字峪、大张庄地区,第二十五师位于东里店、店子地区,第九师位于沂水及其以西地区,他们与邱清泉的第五军形成方阵,落后于第十一师一两日行程。
陈毅、粟裕将计就计,命令主力后撤,只留小部队坚守。
7月8日,胡琏亲率7个团占领南麻城。
南麻被兵家视为“死地”。三面皆山,东面是丘陵,为高地环抱的小盆地。北面高地有隘口通向博山,沂河从南麻以南流过。一旦被围,凭地形难以固守,外援被群山险隘阻隔,不易在短时间内形成有效援救。
陈毅和粟裕之所以敢于放任胡琏长驱直入,就是看准了南麻的特殊地貌。
7月15日,陈、粟下令许世友、王必成分别率九纵、六纵、二纵围攻南麻,形成了3比1的战场优势;令成钧率七纵扼守要隘阻援。
胡琏善山地战,尤擅守堡。1943年5月,他指挥第十一师在宜昌石碑孤军迎战日军第三十九师团进攻,坚守5日,毙敌7000人,确保阵地不失,从而跻身名将之列。这次他使出浑身解数,出手就是三招。
第一招为紧缩防线。他以南麻、北麻、北刘庄、石钱山、吴家官庄为主阵地,将3个旅的主力猬集东西南北各约5公里的狭小范围内。
第二招为远伸触角。他在历山、水信官庄、马头崮、太平顶等地设外围据点,依仗地形修建大量“触角碉堡”。每个碉堡要求“小而坚”,不求高大,但求隐蔽和坚固。每个碉堡派1个排驻守,储存充足粮草和弹药。
第三招是广筑子母堡。第十一师在山头村庄构筑起密密麻麻的子母堡2000多个,形成火力相互支援的反步兵地堡群,各据点间用交通壕连接,外设三至四道铁丝网等障碍,同时保证明碉、暗堡与主阵地形成立体火力网,消除侧射、斜射死角。交通壕上用树木、门板掩盖,再以土石加盖,使之能经得起大口径山炮、野炮的轰击。
7月17日,胡琏复电陈诚:“职部已作破釜成沉舟之计,不成功便成仁。”
胡琏做好了死战的打算,但华野将士并没有恶战的心理准备。
7月17日,二纵、六纵、七纵、九纵分成4路,向预定方向疾进。这天,突降大雨,持续不停,道路泥泞,河水陡涨,部分桥梁被冲毁。这给华野穿插部队造成很大困难,原定攻击时间由黄昏拖至深夜,有些地点甚至延宕至18日凌晨。
18日,大雨滂沱。由于道路受阻,重炮未能运抵前线,华野攻击部队主要依靠炸药包攻坚。因多数炸药包被雨水淋湿,不能发挥作用,攻击部队只好集中轻武器齐射,配合战士冲锋。攻击部队每攻克一个碉堡,要付出数十人甚至上百人的伤亡。攻击了整整一天,仍然逗留于敌第十一师外围工事前。endprint
粟裕诧异:“情报不是说南麻敌军工事未成吗?”
陈毅也感不妙:“敌情与原来了解的不符啊!”
粟裕吩咐作战科副科长余冶:“立即到前线,选择合适位置建立观察所,我马上就到。”
余冶来到前线,选择在南麻东北830高地的一个山洞建立观察所。这个山洞居高临下,俯瞰南麻方向,不借助望远镜也可看到战场情况。
19日,粟裕冒雨来到830高地。这时,各部队重型武器已经运抵一线,山炮、火炮通过精确打击基本扫清全部触角碉堡及外围工事,部队向南麻核心阵前挺进。
许世友指挥九纵从西、北两个方向进攻。先头部队第二十六师以第七十七、第七十八团攻占荆山泉、480高地等警戒阵地后,直扑鲁村以东、高庄以西的崮山。
崮山,扼守着南麻西通鲁村、莱芜的公路,既是敌第十一师向外突围的通道,又是援军打通对接的隘口。胡琏命令悍将孙敬久率第十八旅工兵营据守。第二十六师发动不间歇的轮番攻击,第七十八团第一营营长重伤,第三营营长阵亡,最后在付出重大伤亡后攻占崮山。率先冲上崮山的第七十八团第四连战后获得“崮山连”的称号。
孙敬久身上数处挂彩,只身逃回南麻,向胡琏报告:“师座,工兵营数百号兄弟全都拼光了。”
“都拼光了,你回来干什么?!”胡琏冷着脸,下令军法官,“就地正法。”同时传令全师:“凡阵地丢失者,一律枪决!”
从南面进攻的二纵、六纵遇到东西走向的沂水阻拦。
沂水,旱季如同一泓小溪,到了雨季,水量陡增十余倍,水流湍急,河岸由百余米猛增数倍,最宽处可达千余米。
在几次强渡不成后,王必成命令纵队分途绕道过河。第十七师第五十一团翻过燕崖南山,抵达沂河南岸南刘家庄,强渡沂河,攻占北岸北刘家庄,然后向周围扩展,控制了正面宽750米、纵深500米的前进阵地,二纵、六纵后续过河夺取了支撑点。
19日正午过后,敌第十一师防线已被压缩到方圆5公里之内,敌第十一旅、第一一八旅与位于高庄的第十八旅被暂时分割,华野九纵与二纵、六纵完成对南麻的南北夹击之势。
下午3时,粟裕下达总攻令,激战3天未下。胡琏冲解放军喊话:“我十一师可不是张灵甫的七十四师,想吃掉我,得有副铁嘴钢牙好胃口!”
20日,粟裕再次来到830前哨观察所,看到一线部队发起一波波攻击,遭到子母堡群阻拦,大批战士倒在立体火力网下。冲锋部队战术动作规整,能够有效避开当面火力的拦截,但规避侧面、斜面火力的能力较差。
他问:“攻打子母堡的战术动作过去训练过没有?”
“攻打以地堡为核心工事的战术训练过,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密密麻麻的子母堡群。”随行参谋回答。
粟裕长叹:“教训啊!”他吩咐各攻击部队注意调整攻击战术,攻打子母堡群时,采取逐个拔除、逐步推进的办法,同时注意压制和防范侧面、斜面和敌军后面组成的交叉火力。
胡琏见招拆招,下令守堡部队改静态防守为动态防守,只要一处堡垒发生危急,相邻部队必须立即发动逆袭,遏制华野地面进攻,同时命令炮群不惜弹药实施火力覆盖。
战斗极其残酷。粟裕亲眼见九纵第二十五师第七十三团攻占高庄西山,然后又一连13次打退敌人冲锋。
在华野围攻下,敌第十一师伤亡惨重,面临弹药枯竭的困境。在战斗最危急的时刻,胡琏甚至下令将师直属部队和师司令部人员的弹药集中,全部送往前线。他孤注一掷,希望拖到21日外围援军赶到南麻;否则,第十一师将面临万劫不复的绝境。
战局重心移到了南线打援方向。
南麻战役打响后,范汉杰命令第二十五、第六十四、第九师分三路驰援胡琏,同时命令位于潍县的第八军李弥部星夜赶往临朐,截断华野主力北撤退路。
蒋介石亲临督战,他向各路援军发电:“如果整编第十一师像整编七十四师一般被共军消灭,将对各师主官实施连坐法,严惩不贷!”
21日是决定南麻战役胜负的关键一天。陈毅、粟裕、谭震林要求七纵尽最大努力顶住敌援军,二纵、六纵、九纵负责扫清子母堡群,在黄昏前后发动最后攻击。
这时,两个意外发生。一是被压缩到极限的敌第十一师为争取时间,反客为主,发动全线反攻,修补了南面防御缺口。二是黄百韬的第二十五师和黄国梁的第六十四师集中4个旅的兵力,打通了与胡琏的联系。
21日夜幕降临,三岔店指挥所面临两难抉择。
陈毅问:“如果下决心打,还要多少时间?”
粟裕估算了一下,说:“援军上来了,难度增大了,由四打一变成了四打四,约莫需要7至10天。”
权衡之际,情报部门上报最新动态:东面的李弥第八军正从昌乐、潍县地区进犯临朐,威胁华野后方安全。陈、粟、谭决定结束南麻战役,各部向临朐及其以西地区转移。
从兵力投入和伤亡情况看,南麻战役是个消耗战。此役,华野歼敌9000余人,华野伤亡人数大体与国民党军队持平。
虽然战役上打成了平手,但此役却极大地提振了国民党军士气。蒋介石专拨5亿法币的赏金给第十一师,国民党报纸吹捧胡琏为“常胜将军”,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将南麻之战列为国民革命军24个典型范例。
胡琏更是牛气冲天,公开对报界表示:“盖刘伯承、陈毅两人以次的共军指挥官,如粟裕、陈士榘、许世友、杨勇、陈锡联、陈再道、王必成、叶飞等,数年来皆与我对战多次,他们并非杰出之才。”
九纵是华野各纵中攻击能力最强的部队,这次栽在南麻,令许世友羞愤不已,事后他总结出两条教训:一是我军自满轻敌,在战术上未能彻底解决打子母堡及步炮协同问题。二是每天大雨如注,给我军运动、夹击、粮弹供应以及部队休息造成了极大困难。endprint
最为糟糕的是,导致南麻战役受挫的两大因素在临朐战役中继续作孽。
7月24日上午,陈、粟、谭签发命令,决定趁李弥第八军尚未全部达到临朐、立足未稳之机,集中内线二纵、六纵、七纵、九纵4个纵队围歼该敌于临朐县城及其东北地区。
天气同样诡异。上午命令发出的时候,天气晴热,河谷平缓,道路干燥,下午各纵开进时,又突降倾盆大雨,平谷为川,临朐县城郊外变成了一片沼泽。齐膝积水影响了部队推进、辎重武器的运输和爆破器械的使用。
战役的进程也同南麻相似。第二纵队担负主攻临朐县城的任务,在一线指挥作战的副司令员张震回忆:
因暴雨连绵,临朐城外河水陡涨,严重影响攻击行动。我纵由西南方向攻城,扫清外围工事后,于7月26日对城墙实施爆破,因雨天受潮,炸药包失效,未能成功。当夜,又组织第二次突击,五师在西门附近的城墙上打开了约百米的突破口,但可惜突入城内的7个连队没有统一指挥,各自为战,突破口附近两侧的敌火力点也未能肃清,苦战3个多小时,最后弹药耗尽,大部伤亡。纵队当时没有预备队,难以扩张战果,又由于援军迫近,我军于30日再次撤出战斗。
南麻、临朐两次战役,华野集中内线4个主力纵队歼敌1.8万人,自身损失达到2.1万人。
如何评估这两次战役,华野司令部在《关于七月份作战检讨和今后反攻形势的报告》中称:“七月份的作战不是败仗,也不能算胜仗,只是打了个平手、消耗仗。”但在以歼灭战为主要目标的华野将士看来,这种战役打得窝心,比败仗好不了多少。陈毅在一次报告中直言不讳:“因雨季没有打好仗。打敌十一师,五天五夜只消灭了一个团。在临朐五天五夜只消灭两个营,打费县消灭一个旅,打泰安敌人逃跑了。7月打八仗只有三仗打好了。”
外线兵团被撵着追,叶飞、陶勇获赠“面包”“西瓜”代号
雨季分兵,不仅内线兵团陷入被动,外线兵团更是遭遇困厄。
陈唐兵团出击鲁西南,受挫济宁。
战前情报显示,济宁城驻有国民党部队4000余人。陈士榘、唐亮下令三纵主攻。济宁是国民党军物资囤积地,守军才1个团。三纵指战员笑逐颜开,纷纷嚷道:“好打,好打,三包炸药一响,咱们就进城了!”
7月16日夜,三纵冒雨赶到济宁城西北的杨家庄。部队还未宿营,第七师师长贺健、第九师师长郭廷万就跑到司令部请战。
司令员何以祥、政委丁秋生觉得正好利用实战锻炼两个师的攻坚能力,答应由第七、第九师联手攻城,由第八师当预备队。
17日,第七、第九两师分两路攻城,很快占领城关。战斗中,郭廷万发现守军力量充足、火力强劲,感觉不对头,提审俘虏:“城里到底有多少人?”
俘虏说:“4个团。”
郭廷万睁圆双目:“说清楚,到底几个团?”
“确实是4个。”俘虏一一报上番号,“整编第七十二师2个团,整编第七十师1个团,整编第三十二师1个团,还有一个榴弹炮营,大概1万余人。”
“麻烦了。”郭廷万紧急向司令员报告。
三纵马上调整部署,将攻城能力最强的第八师调上去,攻打东门。何以祥、丁秋生将指挥所移至东门附近的蒋家林村,靠前指挥。
18日晚,3个师发起总攻。第八师组织爆破组,将3个重达15公斤的炸药包塞进东门城墙根,一起引爆,城墙纹丝不动,爆破组全部阵亡;第七、第九两师舍弃坚固的城门,选择城池的一段,架设梯子强攻,也没取得进展。
陈士榘、唐亮听闻攻城受阻,又进一步查明守军总兵力多达2万,急调负责打援的八纵第二十二师前来增援。又经过了两天准备,部队于20日晚9时发起总攻,4个师各打一个城门。
很快,四个方向都传来消息,四门均有部队突进城去,但很快又被切断后路。打到第二天清晨,突进城的部队全部牺牲,缺口被重新堵上。
战斗异常残酷,争夺最激烈的东南角,仅国民党军即遗尸1000余具。负责主攻的三纵牺牲极其惨重,全纵伤亡3200余人,其中连排级战斗骨干达300余人,第九师参谋长贾耀祥、师政治部主任王羽等负重伤,第二十三团团长景健忠等人牺牲。
21日,国民党第五军和第七十五、第八十五师增援济宁。当晚,陈士榘命令停止攻城,一口气后撤130里,退至郓城一线。
出击鲁西的叶陶兵团更加不妙。
7月中旬,一纵、四纵挥师西进,进攻滕县、邹县,控制津浦铁路兖州段,配合右路陈唐兵团斩断敌重要补给线,而后进抵枣庄东北待机。
陈、粟的意图是“等华野北线兵团南麻、临朐战役得手后,南北夹敌一个兵团”。这原本是一记妙招,但随着内线兵团在南麻、临朐战役接连受挫,孤悬于鲁南的一、四纵队攻守之势逆转,陷入险境。叶飞回忆道:
我华野北线部队于南麻、临朐地区反击敌整第十一、整第八师,由于暴雨,没有打好。而鲁南也是连日大雨,大小河沟水位暴涨,兰陵以南地区,地势低洼,淹成一片泽国。交通断绝,北进困难。这样,不仅没有达到南北夹击的战役企图,反而被敌抓住我华野两个主力纵队孤悬鲁南敌后的弱点,妄图吃掉我们。敌人在电报和无线电话中,把一纵称为“面包”,四纵称为“西瓜”,只要打开报话机,就可以听到吃“面包”啃“西瓜”的一派狂言。他们认为“面包”“西瓜”吃定了!因为合击我两个纵队的是五个整编师的兵力,后续的欧震兵团三个师即将赶到,南面的台儿庄、运河一线又有冯治安的两个军!
陈毅见情势危急,驰电陈、唐,命令已经撤至郓城一线的三纵、八纵、十纵火速赶回兖州地区,接应叶陶兵团突围。陈、唐率部东渡运河,于21日重返兖州、济宁地区,控制运河渡口,选择泗河接应点,准备架桥物资,同时向陈、粟建议,叶陶部队向东突围。
陶勇在《鲁南出击》一文中记述了突围的艰难:
鲁南出击中最艰难的阶段,是远离后方作战,物资供应不上。伤员还没有妥善安排,新区的基层组织便全部撤离,群众条件差。特别是恰逢雨季,山洪暴发,鲁南是个盆地,山区的洪水源源涌到这里,不用半天,小沟变成大河,小河变成大川,遍地泥泞,寸步难行。endprint
26日,叶陶纵队强夺隘口,进入微山湖水网地带。七八十里,汪洋一片,部队裸露在泥沼中,任由国民党飞机扫射、轰炸。28日,叶陶纵队越过津浦线,强渡滕河,30日抢渡沙河。叶、陶命令一律轻装,减轻负担。8月1日,叶陶纵队在济宁附近与陈唐兵团会合。
会合场面令人心酸。陈士榘说:“记得当我们与一、四纵队会合的时候,战士身上除了短裤、背心和枪支、子弹袋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浑身泥水,脚板都泡烂了,许多人还流着血。”
陶勇说的第一句话是:“真苦,比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苦。”
叶飞提的第一个要求是:“给我的战士发一双鞋子,睡一个好觉,吃一顿猪肉!”
陈士榘、唐亮直掉眼泪:“你们现在好好休养,恢复体力,行军、警戒都由三、八、十纵队担任。”
当时,一、四纵队减员惊人,突围出来的指战员也筋疲力尽,无力再战了。
南麻、临朐之殇,引发陈毅、粟裕、谭震林三巨头激烈争辩
内外线都陷入苦战,华野上下,弥漫着愁苦、烦躁。
陈毅很恼怒。这是他进入华东以来的第二个雨季,遭遇的情景完全相似。1946年雨季,他率部打了八仗,败了五次;在1947年雨季,他与粟裕联手指挥,“打八仗只有三仗打好了”。
华野高级将领心情沉重。叶、王、陶是陈毅、粟裕的核心班底,对两位首长的指挥颇有怨言。
叶飞:“吴化文是我们的手下败将,现在竟然跟着我们的屁股追!我叶飞现在有了个外号,你们知道不?我叫‘面包!”
“‘面包虽然稀松了点,却是干货。”陶勇自嘲道,“我被人家点着名叫‘西瓜!”
王必成直来直去:“过去的手下败将,现在追得我们东奔西跑,真是丢人现眼!我觉得造成这种局面的责任在粟裕同志,陈毅同志也有责任!”
华野指挥部处于风口浪尖,必须为7月失利做出解释。7月30日,在撤出临朐战斗的当天,陈毅、粟裕、谭震林在给中央的报告中称:“我们接连几仗未打好,待检讨后,详细具报。”8月初,指挥部转移到益都地区,陈毅、谭震林提议由粟裕起草南麻、临朐战役的初步总结报告。
很快,粟裕拟就总结报告的初稿。报告第一段沉痛表示:“南麻、临朐等役,均未打好,影响战局甚大。言念及此,五内如焚。”
接着,粟裕分战略指导和战术实施两个层次进行了严厉剖析。在战略指导上,他认为存在六个方面的过失:一是过分乐观,判断有误。二是分兵三路,失去重点。三是急躁轻动,急于求战。四是不计变化,心大力小。五是低估敌情,举措被动。六是惯性思维,未料新情。
整篇文稿,出现字眼最多的是“乐观”“轻动”“急于求战”。粟裕认为,这是所有预判失误、应对失当的思想根源。
8月4日,粟裕将总结电报(简称“未支”电稿)交给陈毅、谭震林过目。
谭震林表示反对:“我认为,南麻、临朐战役失利,是军事部署上的错误与战术上的不讲究所致。”
陈毅也认为战略指导上没有问题。
在华野三巨头中,出现2∶1否决粟裕意见的情况十分少见,特别是在粟裕主管的军事问题上。
见无法达成共识,粟裕决定独自承担责任,自请处分。中午,他以个人名义致电中央军委和华东局:
自五月下旬以来,时逾两月无战绩可言,而南麻、临朐等役均未打好,且遭巨大之损耗,影响战局甚大。言念及此,五内如焚。此外,除战略指导及其他原因我应负责外,而战役组织上当有不少缺点及错误,我应负全责。为此请求给予应得之处分。至整个作战之检讨,俟取得一致意见后再作详报。
电报中,粟裕再次提到了战略指导错误问题。
谭震林是著名的“大炮”,性情耿介。他给粟裕写了封长信,炮声隆隆。
谭震林从苏中各战役讲起,列举第二次涟水战役、宿北战役、鲁南战役、莱芜战役、蒙泰战役、孟良崮战役的不足,批评粟裕“在军事上常常粗心大意,缺乏远见”,“常常只看到一二步”。长信检讨了7月分兵作战的成败,认为:
如果拿五仗未打好的主要原因放在乐观这点上去检讨,是不能把问题彻底弄清的,也说服不了下面的同志。固然我们受到了这些挫折,这只能是给蒋介石有一点喘息的机会而已,并不能挽救他的死亡。我们很耐性地休整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把损失补齐,把战术提高一步,将来不仅是一只猛虎,而且是如虎添翼,蒋介石又有什么办法呢?
谭震林把信先给陈毅过目。陈毅看过后,认为“对粟有帮助”,当天转给粟裕,并邀他长谈。
粟裕把长信反复看了几遍,不能认同谭震林关于南麻、临朐失利原因的分析。由于谭震林已经率领二、七纵队前往胶东休整,他也回了一封复信:
你和军长要我起草南麻、临朐战役初步总结报告军委。草成后,你们都不同意我那电稿上的意见,而认为“是军事部署上的错误和战术上的不讲究”。我承认军事部署上确有错误,战术上确很低劣,这些我应负全责。但我仍认为“过分乐观”是南麻、临朐战役未能取胜的主要原因,至少是主要原因之一。……这种乐观,我也是其中一个,但我觉得你比我和陈军长更乐观,而有过分乐观的表现。
由于是相处多年的战友,粟裕说话也少顾虑:“此外,在你的来信中所提起的另外一些批评,有些是与事实不符的,而其中一些并不是我处理的,而是你自己处理的,这大概是你已经忘记了。因此对这些问题,我不得不加以说明。”
粟裕自请处分的电报引起中央和华东局的关切,他们不约而同地做出相同反应。
8月6日,毛泽东代表中央和军委,连发两电,慰问粟裕。同日,华东局发出回复粟裕并报中央军委的电报,同样毫无保留地支持粟裕。
接到中央和华东局的电报,陈毅感慨系之,当日起草回复电报。由于电报涉及人物评价,因此,他特地加密,并注明“指人译”。
在电报中,陈毅第一次提出了人民解放军“五虎将”的概念,并将粟裕推许为杰出军事家:“我认为我党廿多年来创造杰出的军事家并不多。最近粟裕、陈赓等先后脱颖而出,前程远大,将与彭、刘、林并肩迈进。这是我党与人民的伟大收获。”endprint
对于南麻、临朐之役,陈毅认为:“两仗未全胜,彼此共同负责,不足为病。谭、我本此观点,相互研究教训。粟裕亦同意。”“最近几仗,事前我亦无预见,事中亦无匡救,事后应共同负责,故力取以利再战。”
南麻、临朐之役,是粟裕一生中少有败仗,他把检讨这场战役的文稿保存了数十年,经常用来警示自己。
沙土集战役上演双套擒拿术,陈氏大开大合,粟氏柔中藏刚
1947年8月,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支援刘邓成为中原战局的重心。华东承担着从胶东和陇海路两个方向反向钳制国民党重兵集团的任务,中央军委决定将粟裕、陈毅拆开,由粟裕指挥兵力最集中的西兵团,由陈毅率六、九纵队转至胶东。
粟裕找陈毅,请他与自己一同前往西兵团。
“还有什么建议吗?”陈毅问。
“三点建议。”粟裕简略地说,“一、华野今后主要作战方向和指挥重心在外线,请军长一同西去,加强领导。二、现在西线五个纵队,实力有所下降,为进一步集中兵力,达成战役上的优势,建议增调六纵到西线。三、留在山东内线的二、七、九纵队,力量可以制敌,建议成立东兵团,由谭震林、许世友二同志指挥。”
陈毅、粟裕联名上报军委。电报是粟裕起草的,在说明请陈毅一同西去理由时,用了这样的措辞——为“人事关系及指挥便利”。
中央批准粟裕建议,从8月6日开始,军委连续发电催促陈、粟南下。27日,毛泽东发来电报:“敌大军向刘、邓追击,情况异常紧迫。目前几个星期内是重要关头,望你们率六纵、十纵、炮纵星夜兼程,不惜疲劳,不要休息,不要补充,立即南渡,统一指挥陈、唐、叶、陶,歼灭与抓住几个敌人,直接援助刘邓大军。”
电报的最后,毛泽东又重重地加了四个字:“至急至要!”
当时,华野也面临着极大困难。一方面,六纵、十纵和炮纵向陇海线转进,需要筹措粮草、运送物资,还要隐匿战役目标;另一方面,陈唐、叶陶4个纵队在分兵作战中损失很大,急待休整。
但是,凡华野提出的有关休整、准备的请求或建议,一律被毛泽东拒绝。在这之后,毛泽东还在一封给陈毅、粟裕的电报中直接批评华野有依赖后方接济的思想:
你们应从根本上改变依赖后方接济的思想。刘邓已实行无后方作战,陈谢亦决心深入敌区,准备与后方隔断。你们的胶东、渤海都成了前线,决不可希望仍有过去一样的接济,对晋冀鲁豫也不可要求过高过大。从你们自己起到全军一切将士,都应建立无后方作战的思想,人员、粮食、弹药、被服,一切从敌军、敌区取给,准备在连续作战之后缩编部队,准备打得剩下三千人、四千人一个旅,而战斗意志愈打愈强(彭副司令所部就是如此),俘虏兵即俘即补,重炮不要带去,不要怕后方被敌切断,勇敢地向淮河以北、平汉以东进军。
陈毅还从来往电报的字里行间嗅出另外一丝信息。
“你发现没有?中央在最近的电报中,经常提到彭总和西北野战军。”陈毅对粟裕不藏不掖,“老有一种感觉,主席在抬西北压华东。”
这个疑问一直深埋在陈毅心底。直到半年后他到达陕北,参加了西北高干会,才解开毛泽东用西北压华东的真正内涵。他在返回华东后,在团以上干部会议上披露这段原委:
西北野战军是作战条件最苦的一支野战军,麦面一年多没有吃到了,小米也很难吃到,主要是吃黑豆,过去是喂马的马料,有时还要吃野菜吃糠……他们每打一仗每门山炮只准打5发炮弹,迫击炮每门配5发到15发炮弹(华东山炮过去每门300发炮弹,每门迫击炮200发炮弹。外线出击后炮弹少了,山炮每门150发,迫击炮100发,感觉就不能打仗了)。他们听了我的报告,说你们这么大的家当,给我们可以打一年。
在毛泽东看来,与西北野战军相比,华东兵强马壮人丰弹足,遇到的困难是暂时的,是可以克服的。
最高统帅部急迫的情绪像山一样压向华野指战员。
粟裕思考准备了缓战和急战两个方案。
陈毅问:“你倾向哪个?”
粟裕态度明确:“急战。”
“这一仗事关重大。”陈毅思忖一下,说,“为慎重起见,先征求一下陈士榘、唐亮同志意见。”
29日,粟裕将两个方案电传陈、唐,征求意见。就在这时,毛泽东又发来催促电。电报以“你们在惠民停留太久”开头,接着直接下达命令:“现在欧震、张洤、罗广文、张轸、王敬久、夏威各部,均向刘、邓压迫甚紧,刘、邓有在大别山不能立足之势,务望严令陈、唐积极歼敌,你们立即渡河,并以全力贯注配合刘、邓。”
“中央要我们早打。”粟裕说。
“那就下定决心,执行第二方案。”陈毅拍板。
30日,陈、粟下达“西字第一号命令”,命令六纵于9月3日晚从张秋镇东南渡过黄河,进入梁山以南地区,十纵同晚从张秋镇西南的孙口、马口渡过黄河,攻占郓城,与西兵团会合,发起鲁西南战役。
9月5日,陈、粟带领六纵、十纵、炮纵在郓城与西兵团和晋冀鲁豫第十一纵队会合,兵力达到8个纵队,集结于沙土集地区(今荷泽市沙土镇),悄悄完成了兵力集结。
9月6日晚,在郓城西南约30里的王家楼,华野召开纵队以上领导干部会议。会上,一部分将领反对急战,主张休整一段时间后再战。
粟裕做工作:“我们出击以来,第一次脱离根据地作战,又逢大雨和洪水,确有不少困难。休整一下再打,当然好些。但是,刘邓大军告急了,毛主席电令我们迅速行动,积极歼敌,全力配合刘邓,这是全局。”
说到这里,粟裕连用四个排比句:“只有打,才能有力地配合刘邓;只有打,才能扭转被动局面;只有打,才能得到补充;只有打,部队才能得到休整。”
陈毅总结:“粟司令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陈士榘、唐亮建议诱打国民党第五十七师。半个月前,陈、唐、叶、陶曾经设过套,可惜未能得逞。陈士榘回忆道:
五十七师表现最积极,曾于8月18日北犯至定陶东北,与我第一纵队与青固集、黄岗集接触……“旧敌”相逢,机会难得,不能让他走掉。我兵团当即决定,集中一、三、四、八纵之优势兵力,东西合击,予以歼灭。endprint
但五十七师毕竟吃过我军的亏,变得格外警觉起来。当我以一、四纵队作正面攻击;以第三纵队占据青固集东南地区,向南向北穿入敌人侧后,断其退入曹县之路,同时配合第一纵队歼灭青固集、黄岗集之敌;以第八纵队主力于晓夜时分经南张集地区向北向南突击,切断敌人后退曹县之路,协同第四纵队解决白集、苏集之敌。待我部署停当后,敌五十七师便觉得情况不妙,遂于8月24日我发起总攻之前即突然改变行动路线,将其主力乘隙向南转移了。第一次就这样让他滑掉了,我们决定调整部署,追踪追击,不给敌人喘息之机,遂于8月24日下午一时提前发起攻击,不料天降大雨,遍地雨水,道路泥泞,行动变得困难迟缓,虽经逐村搜索至黄昏时分也未发现敌人。原来敌五十七师唯恐被歼,在第一次跳出我包围圈后,再不敢停步,一路拼命逃跑,又加天时于我不利,第二次又让它溜掉了。
同样精于“擒拿术”,粟裕与陈士榘路数、动静、风格迥然不同。陈士榘走阳刚,讲劲道,大开大合,强调硬制,敌入套即打,不入套便追;粟裕走柔和,讲入扣,风平浪静,强调软制,示弱以励其气,后撤以壮其胆,等君主动入瓮。
粟裕掐准了第五十七师师长段霖茂对战场形势的误判。
段霖茂由警觉变骄狂的重要原因是华野十纵北撤。十纵从陇海线向黄河以北撤退,遭到国民党第五师和八十四师夹击,苦战八天八夜,部队伤亡1500余人。此态被国民党军形容为“溃不成军,不堪再战”。他们由此得出结论:“鲁西南共军陷入绝境,南有陇海路,东有津浦路,西、北两面有黄河,四面被围,无路可走。”敌第五十七师与第五、第八十四师为一战斗集群,第五师和第八十四师因为截击十纵受到上峰奖励,第五十七师寸功未得,求战之心陡增,过去一个师不敢单独对战,现在一个团也敢自成一路狂追。
国民党突击兵团由第五、第五十七、第八十四师担任主攻,以第五师(欠第九十六旅)位于中央,以第五十七师担任左翼,以第八十四师担任右翼。从9月1日开始,突击兵团跟踪穷追。
在侦知敌突击兵团行动后,粟裕密令四纵、八纵和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十一纵队尾随慑行,拊敌之背,随时准备分割敌军。同时,下令已经秘密渡河的六纵、十纵和炮纵进入伏击阵地。
国民党突击兵团追得兴起,压根就没有想到,他们追击之敌已经由2个纵队增加到了5个纵队,正严阵以待;在他们身边慑行着3个纵队,随时准备插入空隙,完成分割任务。
8月5日,敌第五师进至郓城以南之雷家庄、隋官屯、王老虎一线。第五十七师行动迅捷,越过第五师防线,进至沙土集,其前锋部队进抵郓城西南贾敬屯、耿家庄、徐家垓一线。
“两师之间的距离是多少?”粟裕问参谋处。
“足足40华里。”
陈毅与粟裕、陈士榘相视一笑,说:“可以打了。”
9月7日,战役打响,华野部队发起攻击,三纵、六纵、八纵合击敌第五十七师,将其包围于沙土集;慑行的四纵和晋冀鲁豫第十一纵队像两把钢刀插入第五十七师与第五、第八十四、第六十八师之间,切断其联络。顷刻之间,两方攻防易势,敌第五十七师成为瓮中之鳖。
仅用6个小时,我方即全歼第五十七师1万余人,其中生擒师长段霖茂以下官兵7500余人。西兵团指战员伤亡仅为2300余人。
9月9日,陈、粟向军委报捷。中央电贺西兵团,指出此役对整个南线战局的发展有极大意义。
9月14日,粟裕对新华社记者发表谈话,把此役视为华东战局的翻身仗。他说:“我军全歼蒋匪整五十七师的胜利……说明蒋匪在山东一再挣扎的重点进攻已宣告破产,蒋匪从此转为被动,我军从此转为主动。”
10月8日,毛泽东为中央起草电文,宣布:“我刘邓、陈粟、陈谢三军共48个旅,约40万人,业已在长江、黄河间立住脚跟。”两个月后,他又在12月中央会议上强调:三军经略中原“是一个历史的转折点。这是蒋介石的二十年反革命统治由发展到消灭的转折点。这是一百多年来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统治由发展到消灭的转折点。这是一个伟大的事变”。
毛泽东之所以如此高调,底气就是来自刘邓、陈粟、陈谢三路将领的出色战绩。○
(作者系中国中共党史学会会员、中共湖北省委党史研究室副巡视员,本刊特约撰稿人)
责任编辑 张荣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