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岛上的路(外一篇)

2015-11-17 20:35文/沈
作品 2015年21期
关键词:芦苇

文/沈 念

通往岛上的路(外一篇)

文/沈 念

沈 念

1979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作品散见于《十月》、《天涯》、 《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有多篇转载或进入年选并获奖。出版有散文集《时间里的事物》 (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8年卷)、小说集《鱼乐少年远足记》、《出离心》。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二十八届深造班学员。现居长沙。

通往岛上的路

通往岛上的路只有一条,乘船水路。

岛在洞庭湖的什么位置,少年没有一点概念,距离的遥远让他内心摇荡着焦躁,像夜幕下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听得到的水声。从湘西大山出发,先是挤了十个小时的汽车,车上的乘客大包小包,都是村里出来砍芦苇的人。路上多数时间大家是沉默的,有过一段激烈的讨论是关于芦苇今年的价格判断。卖上好价,收入也会好一些,这是大家的渴盼。喧吵过后汽车里一阵静寂,很多人闭目养神,一个粗胖女人喃喃自语,儿子等着她今年赚的这点钱去登未来媳妇的家门。另一个尖刻的声音“刺”过来,给你媳妇买全套银饰,你还得来砍十年,那时候媳妇是别人家娃的娘啦。胖女人瞪了声音一眼,扭头望向车窗外,那些景致与她无关。

又不知过了多久,汽车“攲呀”停下,有人喊一声,“到了!”跟夜晚一起陷入瞌睡中的人惊醒,伸懒腰,打哈欠,站起身,搬东西。车厢的灯坏了,大家借着远处晃来的水光,某个人打开手电筒的光,清理行李,徘徊下车。大家鸟兽散,三三两两,几声招呼,消失在空旷的夜幕下。再次见面,是在三个月后,大家再挤一趟车回家。

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出门远行,他肩起装着锅碗瓢盆的行李,磕磕碰碰,循着父亲声音的指引,继续往前走。脚下的泥土是软的,空气是湿的,冷风飕飕地灌进脖子,少年能触摸到那股与山里不同的气息,弥漫的水的气息,在夜晚冻成一层薄纱,能哧啦哧啦撕裂。父亲来过好些次了,每年到芦苇收割的秋冬时节,父亲要跟村里人一道,在湖洲驻扎三个月。芦苇割完了就回家过年。母亲也来过,不过这次父亲决定让母亲留在家照顾两块地的粮食、一头牛三只猪的吃食。还有正在读高中的姐姐,父亲割芦苇赚的钱,就是要供姐姐把书读完。对读书的事,少年从不上心,也无所谓,父亲几顿棍棒教育也不见起色。山里人读个书不容易,父亲摸准了他的心思,默认了儿子的失败。少年读到初中毕业就歇火了,准备跟几个亲戚家的长兄外出打工挣钱见识世界,父亲不允,跟我去砍一茬芦苇再说吧。要出远门,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呆几个月,少年很兴奋,即使他知道出来是要卖力气的,身体结实的他不怕,他清楚自己现在多出来就是青春和力气。

出门前,姐姐回来了一趟,听说弟弟要去洞庭湖砍芦苇了,翻来覆去看他的手掌,眼角倏然间就红了。少年明白姐姐的心思,父亲砍芦苇把手砍成了一块生铁,粗糙、锋利,打在他身上咯吱咯吱疼,而他双手还没磨砺过的细嫩皮肤,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睡觉前,姐姐躺在床上念了一句他仿佛熟悉的话,“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姐姐说,这是诗经里的,三千多年前流传下来,里面的蒹葭就是芦苇。另一张床上的少年心头一惊,父亲多次描述过的,那些茎秆高直挺拔、叶穗长袖飘舞般的芦苇,是从那么遥远的时间深处走出来的。少年心中,芦苇并非儿女情长,而是从头到脚生长出侠客隐士把酒临风的飘逸和硬朗。

湖面一片深邃,没有尽头,船摇摇晃晃,仿佛是行进在一条狭长黑暗的甬道,只有尾舱机器的轰隆声响,打破空气中的凝固滞顿。父亲说,要是白天运气好,可以看见江豚,黑溜发光的脊背拱出水面,追逐船只。船有时会经过一片光亮,巨型船舶像一座城堡。父亲说那是挖砂船在作业。湖底会挖空吗?父亲回答,这洞庭湖底,已经千疮百孔了。闪烁的光跟刺骨的风一起荡动,湖仿佛才真正在少年眼前打开,脚下的波浪变换表情,摇曳多姿。少年不敢深想这宽阔水面下的情形,一个个巨洞的上方,急遽的力量卷起漩涡,碰撞,炸裂,再碰撞,再炸裂。

岛是荒岛,离人居的村落远,离城市更远。来往的人影比不过天空飞过的雁鸭多,但岛上的芦苇不能不砍。父亲冲着芦苇场给出高一点的价格,和两家同乡选择了荒岛生活。从车上到船上,芦苇影子无处不在,重重叠叠压过来。过去芦苇这种多年生禾本植物,在湖区主要是当柴烧,或是编芦席,临时搭个草棚茅屋,涨水时护堤挡浪。进入工业化时代,贱如湖草的芦苇因为体内高达42%的纤维含量,一步登天,成为倍受造纸企业欢迎的原料。初冬时节,芦苇花絮随风飘扬,种子落地来年春发,曾经靠天种靠天收的芦苇,巨大的经济效益驱赶着逐利者开辟苇场。苇场雇来的人,像农民种田一样,开沟滤水、烧山整茬、看土施肥、化学除草治虫、人工护青保苗,湖洲滩地,芦苇独霸一方。

船尾的汽油灯照亮一片模糊的陆地,少年跳下船,踩在一片松软的苇梗上,苇梗下是更松软的淤泥。父亲警告他,岛说白了就是湖水退去后露出的洲滩,有的地方是泥沼地,不能随意乱跑。又步行一刻钟后,父亲和另两户当家的交头接耳,就各自散开,选地安家。父亲很有经验,砍芦苇、支棚、架床。没有灯,却有光汇聚过来,是水波的光,映在天幕,又照映到湖洲之上。少年帮着父亲把芦苇结实地打成一捆一捆,成了“家”的梁柱,父亲从行李包中翻出折叠整齐的旧尼龙帆布摊开,垒墙、开窗、开门,父亲转眼之间就建成了一间芦苇棚屋。少年听从父亲的指示,再把芦苇压住墙角,这样帆布不会随风刮掀。

父亲几乎一夜没睡,他在卧室里搭了两张芦苇床,又新盖了一个屋棚当“厨房”,然后把带来的家当一件件摆好,还用芦苇编了两把小方凳。少年醒来的时候,天际的曦光蓝白相间,岛上的景象把他震惊了。铺天盖地、一人多高的芦苇丛,摆动着沉甸甸的穗头,密不透风,却又发出飒飒风响,仿佛瞬间就要倒覆过来。早饭后,亢奋的少年拎起弯刀,跃跃欲试。他跟着父亲的示范,顺着芦苇穗垂头和风吹来的方向,弯下腰身,左手夹抱苇秆,刀起苇落,整齐地匍匐在地。这成为少年心中一幅最美的画面。苇秆上原生枝叶的锋利划破他的手掌,留下道道屐痕。少年不怕痛,父亲说,人的一生就是疼痛的一生。他模仿父亲从地上抓一把泥敷在手上,这样感觉好多了。

父亲砍得快,他砍得慢,收割过的芦苇地,空了一大块,风狂命地刮过来,被芦苇的铜墙铁壁挡住,发出一声呜咽又卷土重来。刀割破苇秆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孩子的抽泣。休憩的时候,少年常看到远处芦苇垛惊飞几只水鸟,打开翅膀,线条般的身影,越飞越远。他想到在苇丛里捡到过的空壳鸟蛋,那是水鸟生命没开始就终结的墓地。

父亲叹息,洞庭湖是块宝地,滩洲上长芦苇,湖里游鱼,湖底出砂,占一样都要发大财,但那是别人的财别人的梦。尾随这些漫天盖地的芦苇,蜂拥而至湖洲之上的苇民,都是从湘西、贵州、四川一些边穷之地,候鸟般飞过来的。割完了,又要飞回去。从芦苇丛到芦苇棚,从睡觉的棚到吃饭的棚,生活圈地的单调让少年感到寂寞,他爱听的手机音乐也不能二十四小时打开,充一次电他要跑到老远的商店去。他像一头性情无常的豹子,烦躁的时候,把芦苇当成猎物,手中的弯刀像血腥的尖牙随意噬咬。不远处的父亲并不理会,一声不吭地继续,芦苇倒下的地方,平整干净,像打扫过的战场。

秋冬季节的湖区,下雨是常事。父亲很烦雨,不能做事,砍得少,就没钱。但少年喜欢这样的日子,不用出工砍芦苇,就独自披戴上父亲编织的苇笠蓑衣,去岛上的小商店和四处转转。小商店设在一连排半坍塌的砖房里,歪歪扭扭的“商店”两个字,字迹模糊。一个小宝笼,玻璃上浊迹斑斑。这几间砖屋没门没窗,也是芦苇编的床,十来个打鱼的汉子住在里面,父亲说这些人是帮当地的渔老板做事。下雨的时候,这些人也窝在屋里,架一个鱼火锅,鱼敞开吃,几瓶便宜的白酒,把被岛上湿气浸润的身体烧得热气腾腾。少年被邀请喝过一次,劣质酒辛辣刺喉,他话少,跟渔民不知怎么交流,问一句搭一句。下蛊、赶尸、傩戏、米酒、山寨、崖壁,少年的家乡物事对这些人来说,充满着好奇。但少年对墙上、屋角悬挂和堆放的鱼网、鱼刀、鱼叉、鱼豪、鱼夹恋恋不舍,他很想跟着这些鱼具去捕一次鱼。有一回,少年看到几个汉子挑回来满筐满筐的鱼,很小的鱼,像是鱼种,他也不明白他们要把这么小的鱼送到哪里去。那个整天嘴里嚼着槟榔的青皮后生白了他一眼,说了四个字,“送去喂鱼。”

第一次听说鱼吃鱼,少年不解。但不解的事情有一天迟早会解开,即使解不开也没关系,过些天就忘了。人有那么多的烦恼,不会因为一次不解而郁结终生。打鱼的汉子都喜欢拼酒,胸膛喝得红通通的,能把芦苇点燃。青皮后生突然向少年吹嘘见过的一种庞大机器,那是厂家正在试用的芦苇收割机,一天能割八百亩,一个壮劳力呢,一天顶破天割不到一亩半。青皮后生突然忧伤地说,明年那些包工头联合起来买了机器,就不要雇这么多劳动力了,也许明年就再见不到你了。少年不以为然,他其实并不想像父亲一样,成为这种原始作业劳动者,他可以去朋友们提到过的城市,在那里打拼赚钱,赚很多的钱,父母、姐姐,都接到城里来。而到现在为止,这次是他最远的一次出门,除了县城,他还没去过真正的城市。

向来严肃的父亲这次在岛上干得很欢心,他偷偷欣赏儿子的卖力,会咧嘴璨然一笑。一天晚上他破例给少年倒了一小杯从家里带来的酒,掐着指头算,你每天能砍八十多捆,按每捆一块计算,一天能得到八十多块钱,三个月下来,除去下雨开销,回家过年的时候差不多可以领到六千多块钱。当然父亲得到的会更多,他的力气大,很多时候,少年累了就不砍了,就一个人回到窝棚里倒头睡觉,有时他从一个短暂的梦中醒来父亲还没回,外面的天空已拉上厚厚的帷幕。少年跟父亲提到青皮后生说过的机器,父亲早就知道有工厂在生产这样的机器,他说,不多想,人活在这世上,总有一条活路。他又说,机器议论好几年了,包工头们嫌太贵,不愿买这种性能不稳定的机器。如果真有那一天,有一大半以上的人会不再被雇佣,每年入秋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人通知他们村里的人“去洞庭湖砍芦苇”了。嗟叹的父亲说完这些,倒头就睡着了,更多的时候他砍累了回来,只顾沉默地抽烟,不说一句话。

少年的很多梦来自岛上,还有把岛围住的大湖。白日所见,为夜所梦。他梦见姐姐也来了,两人在芦苇荡里追赶,乳白色的苇穗,柔软,芬芳,拂过脸庞,又像姐姐的长发一样飘扬。他们一路奔跑,芦苇让开一条道,路很远,风吹来托起两个年轻的身体。还有一次是跟青皮后生去捕鱼,在浅水的淤泥里埋伏好长长的地笼王,不一会儿,这种长长的网兜里游进来各种欢蹦乱跳的鱼,他抓一条,哧溜滑走,摔落湖面,溅起满脸泥浆。这些梦给他带来愉快,但也有些狂风暴雨中在岛上迷失跌落黑洞的噩梦让他惊吓出一身冷汗。父亲警告过他,湖洲有些邻水的泥沼地是不能去的,陷进里面就再也起不来,谁也救不了。

岛上的日子过得很缓慢,也很迅疾。天不会一直下雨,少年还想着回家,就得拿起弯刀,走向那片仿佛永远也砍不完的芦苇地。姐姐有天晚上打来电话,很沮丧,她想寒假来岛上看弟弟,但母亲不答应。末了,她问那叫什么岛?少年愣了愣,煤炭湾、腰角、卢荻洲、差齐岬、鬼目滩,这些都是他这些日子里听到岛上渔民的称谓,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岛要披挂这么多名字。他岔开话,说明天问清楚了再告诉她。他躺在厚厚的芦苇床上,想,岛太大了,他要飞多高才能看得清岛长的相貌。也许,这岛上到处都是一个模样,芦苇丛,皱裂的土地,铧开的沟渠,平静的水面,踟蹰的水鸟。

芦苇收割接近尾声时,少年比以前更加卖力,每天的成果不断增加,这样父亲会爽快地答允他夜里可以去砖屋的汉子们那里玩。少年一直惦记青皮后生的一个承诺,要驾驶那种蒲滚船带他去一次湖上捕鱼,这种船像巨大的拖拉机头,长着巨大的铁片脚,引擎发动后会激起雪花般的泥片。一片片,坠落下来,在水光下炫眼极了。那天晚上,后生又喝多了,他们发了半个月的工钱,小商店里的酒被买空了。少年很恼火,一个人偷偷取出挂在墙上的鱼夹,去了几里地外的捕鱼水域。

第二年冬天洞庭湖的水位更低,湖洲上的芦苇长得更茂盛,渔民捡到一件缠着水蓑衣和菹草的皮夹克,青皮后生认出了是来砍芦苇的湘西少年穿过的。他在那个夜晚消失,后半夜一场暴雨,汹涌、凄厉,好像四面八方传来求救的声音,而岛上的父亲与汉子们都在酒精的催眠下酣睡。次日,所有人都帮着父亲寻找,雨把脚印冲洗,没有行船离岛的痕迹。整整三日,人音杳无。大家最后断定少年陷进了泥沼地。

岛上渔民那天跟我讲述少年的故事时,还提到了那个远在大山的姐姐。她在弟弟失踪的那天夜里收到了一条短信。现在大致可以想象,是少年发现自己再也逃离不了这岛上的最后时刻,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手机,借着屏幕细微的光,给姐姐发了条短信,那是他在这世界活着的最后证明。他告诉姐姐——

通往岛上的路只有一条,乘船水路。

毒鸟人的午后

午后的日头趴在云层一动不动,蜉游出一片白得耀眼的光。毒鸟人从草草的瞌睡中醒来,他栖身的船,搁浅在冬天变得狭窄、遥远的湖面上冬眠,像一种叫“长脖老等”的鸟一样守着冬季时光。舱尾的简易炉灶里冷火秋烟,被雇佣照看船只的毒鸟人,一日几餐没个定数,只能依据来自肚子饥饿的指示。

咕,咕咕。这声音有些像半里外憩息的天鹅。这种拖着略显肥胖身体的鸟,有着制造美丽飞翔的才能。踏波助跑,在翼和尾的协助下,完成凌空、滑行、穿越、翱翔等赏心悦目的一连串动作。毒鸟人第一次见到天鹅飞翔时的怦然心动早已扑满尘土。往事不值得追忆,他就选择了主动遗忘。

他在湖上生活了多少年,也已被遗忘。他的眼力跟随年岁一起老化,看上去蒙着厚厚阴翳的天空,星点般撒落一群豆雁。几只针尾鸭夹着如箭簇般翘起的“拖枪”尾巴,混迹于一群肥大的罗纹鸭中。还有几只麻灰色的苍鹭,这种懒惰的鸟,弓着颈,一动不动地在浅水里站成一尊雕像,等着游过来的鱼虾,渔民给它取个绰号叫“长脖老等”。毒鸟人心生感慨,他虽然没有长长的脖颈,但不也像一只“老等”吗?

船主要回老家过春节,离开前拨通毒鸟人的电话,两人一拍即合。毒鸟人帮着船主清理渔具,重新把“地笼王”长长的网兜埋伏在湖上,鱼大小通吃,进得来出不去,也常网住几只贪食的水鸟。他靠运气,也能收获些春节年货,多的就留给船主,到时还能折算成几张纸币。这种渔具也是不劳而获的代名词。他几十年糊糊涂涂地走过来,他把弟弟、少得可怜的几个远房亲戚、心善的乡邻,都看成匍匐在他身边的“地笼王”。

这些日子,毒鸟人嗜睡多梦,而梦境疑真似假。有一次,他看到自己从踟蹰的重叠身影中走出。那是小镇上一天中最安静的午后时刻,他衣着邋遢,神情委琐,目光游移,脚步拖沓地从街上走过。没人知道他此时出现的意图。背后远远有三两个中年妇女嘀咕着他的过往,性情孤僻,好吃懒做,一事无成,最让人诟病的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男人从未娶妻生子。在旁人的印象里,他长久以来与弟弟一家人住在一起。沉默寡言的他很难讨得亲人的欢喜。他到镇上的次数不多,每次只是闲逛。那时节正是棉花地一年四季最忙碌的节点,绵绵阴霾,虫害来犯,让农民叫苦不迭。好奇者的目光终于尾随老男人走进了一家卖种子化肥农药的商店,他逡巡于玻璃柜台前,犹豫地打量着千奇百怪名字的商品,不吭声气。店里的女营业员冷淡地睃一眼,又专注于手机游戏的摆弄。良久,看着他拿着一包广为人知的杀虫剂出来,人们漾起波澜的心湖才趋于平静。这个老男人不过是受家人指遣,来购买一包农村常用的杀虫药剂而已。

他原路返回时就揣着乡下人俗称“呋喃丹”的杀虫剂。这种氨基甲酸酯类广谱内吸杀虫杀螨杀线虫剂,学名“克百威”,杀气腾腾,威风凛凛,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由美国创制,一九六七年推广,纯品为白色结晶,溶解于水的温度线是25℃。按中国农药毒性的分级标准,呋喃丹属高毒农药,不能用在蔬菜和果树上,多用于作物防治土壤内及地面上的三百多种害虫和线虫。呋喃丹不知从哪一天起,被某个愚蠢的念头改变了用途,嗜杀成性的细小颗粒抛洒在水鸟出没地带,一只只踱步寻食的鸟惘然不知啄入食道的颗粒见血封喉。细颗粒的危害性远远超出人的想象,鸟食入一小粒足以致命,中毒致死的小鸟或其它昆虫,被猛禽、小兽或爬行类动物觅食后,还可引起二次中毒而致死。毒鸟人听人谈起过几年前的天鹅恶性死亡事件,在湖洲芦苇丛生边缘,几十只中毒浅尚未死亡的天鹅,嘴流涎水、眼泪滴淌、瞳孔缩小,抱在怀中能感受到肌体如风吹枝杈般的震颤。

毒鸟人怀揣在棉田施用后剩余的半包呋喃丹走向大湖腹地时,是否就从一个渔民完成了身份的转换,他内心模糊的想法已无法确知。通往湖中的小路坑洼不平,人、车、摩托碾过的印辙交错,细细察看还可辨识出大鸟的爪痕。他几天前从这里走过,伴着小路的沟渠里清波荡漾。沟渠是方便秋冬枯水季节运输而挖的。沟渠走到一个踅弯处,几根木杈搭起一张低矮简陋的木棚,一条底朝天的小木筏,一个穿着寒碜的妇女翻捡着船背壳上晾晒的翘白刁子、黑背鲫鱼。而经过的另一处浅水洼地,一个穿长统靴的渔民在妻子的协助下,正在引排洼地积水,一长溜鱼网像怀抱一样截住出口,体形细小的死鱼密密麻麻漂浮在网围水面。这种令人深恶痛绝的枯竭式捕捞,渔民似乎心安理得。

毒鸟人茫然地走着,这条走过多次的路总是让他感到陌生。前方出现了一圈壮观的巨大矮围,几个施工者正在绑固铁丝拉起丝网,来年涨水再退,游进矮围之中的鱼都成了“瓮中之鳖”。鱼再多,风餐露宿的渔民终归是弱势群体,拥有上百亩矮围的“渔翁们”,名义上是被解散的当地渔场职工,签订的也是特色养殖的项目协议,但幕后操纵者往往不为人知。

湖心空旷,风凌利地吹刮着,耳畔冒出飒飒声响。这是毒鸟人耳熟能详的声音,在他心底,风声、渔民迎面的问候、远处传来的吆喝、三轮车的马达轰鸣、看不见身影的鸟鸣,都将归于寂静。寂静是一种声音,也是许多、许多种声音,更是湖上唯一的声音。

昨夜的梦中,毒鸟人虚汗淋漓。一条船直接朝他撞过来,他跺着脚躲开,却发现浑身无力。被“撞醒”的一大清早,他捡起半个烟屁股,刺鼻的劣质香烟帮他稳住了不安的心绪。然后他穿上长套靴,披着湿漉漉的水雾,撇开夜梦的不祥,拾回了他欢喜的“猎物”。起得更早的觅食天鹅与豆雁,啄食了那种叫“呋喃丹”的毒药后,重返北方家乡之路被拦腰劈断。毒鸟人心满意足地回到船上,准备点火烧水,钳净鸟羽。

忙完这些活计,打了个盹后醒来时,毒鸟人的肚子开始抗议,发出天鹅喉咙里挤出的咕咕声。舱外天光很烈,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仿佛还听到一种更大的声响,从远处向他靠近。他爬下船,走到洲滩上,睁开被眼屎粘连的眼睛。一条蒲滚船大摇大摆地飞快驶近,船上站着几个陌生的人影。这个场景在陌生人眼中定格成另一幅画面: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老男人,缩着脖子,迷惑地看着他们“飞撞”过来。

淤泥太深,蒲滚船没法靠拢,尖利地叫嚣几声就嘶哑了,停在十余米远的地方。戴顶皮帽的中年男子,用当地话打招呼,试图借助拴在木船边的小舟筏渡上船。毒鸟人装聋作哑,几个回合,对方语露刀锋。他终于断定这些人的不善来意,带着侥幸跑脱的意图往泥泞滩涂上走。他一步三回头地张望,想以远离的方式来阻止这些人的脚步。茫茫大泽,身如泥胎,毒鸟人陷入梦境,乏力疲软,束手就擒。

盛装毒杀天鹅的船舱厢板被掀开,拔光羽毛的两只豆雁、一只天鹅,没有彻底清理干净的黑色毛碴撒遍它们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这无论如何也难以让人联想起它们飞翔时的美丽。船尾简陋的煤炉灶台下,剩下的半包毒药很随意地丢在那里。包装袋上“克百威”三字气焰嚣张,比这更加怒火中烧的是皮帽男。

什么时候下的毒药?在哪片水域?

还有没有毒死的鸟藏在别处?同伙上哪里去了?……

皮帽男咄咄逼人,愤怒之下跳动着得意。毒鸟人磕磕巴巴地回答,声音低到泥滩之下。他的身体不停颤抖,发白的额头冒出汗珠。湖上劲风疾吹,正把他的魂魄抽离。

湖上年纪大的渔民,都有过毒鸟猎鸟的经历,只是过去从未有人追究这种恶劣的破坏行为。毒鸟人有次看到一张宣传板上的照片,一只天鹅吊挂着铁夹飞翔,空中的那块“黑斑”,刺痛过很多人的眼睛,但毒鸟人知道,那是过去渔民惯用的兽夹。五花八门的工具背后是日益新奇的捕杀方法:插天网、下滚钩、放铁夹、布套索、电击、枪打、投毒。这当中属投毒最常见,甚至有人把呋喃丹埋进剖开的小鱼肚内,沿鸟聚居的浅水泥滩洒落。而那些死鸟,被悄悄送到了一些隐蔽的餐桌上,在食客的齿缝间吞吐出被啮碎的骨头。他还听人说起过,在湘黔交界的山区,捕鸟是祖辈承袭下来的生活乐趣。当地土著村民,开着外地牌照豪车、拎着猎枪的寻欢者,在飞鸟抵临的夜晚,他们架起鸟铳、竹竿、大网、高频电灯,守候骚动的到来。上百盏大灯白刷刷地亮起,把黑夜打成一张白花花的屏幕。寻光择路的飞鸟经过,一个个白光点,随着此起彼伏的枪声坠落。杀戮结束,肩扛蛇皮袋的收鸟人迫不及待地交易。“长脖子鸟味腥,便宜,短脖子鸟肉厚味鲜,好卖也贵。”“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一斤。”那些在小县城市场和餐馆里的炫耀之词,让人痛彻心扉。

沮丧的毒鸟人坐在隔舱板的面梁上,目光僵硬,双手夹在两腿之间,这双纹路苍老复杂的手,十根手指绞在一起,指甲藏污纳垢,粗糙的皮肤像堆积着没打干净的鳞片。蒲滚船突然启动,他的身体急遽前倾,手像一只刺猬披铠带甲扎过来,却只能在空中停住。

毒鸟人一路上叨唠着穷困窘迫的处境,一个人,没有钱,漂泊不定,靠帮人守船收鱼赚几个小钱苟且偷生。他说自己并非有意去毒鸟,不过是给自己即将度过的冬天准备一些肉食,他要在破船上住到开春,过年也回不了弟弟的家。“那间房子已经荒芜。”他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指向不明。也许他有过一间曾属于自己的房子,却失忆症般丢掉了详细地址。

这些哀求之词,连同他所经历的没有温度的悲摧生活,丝毫不能取得皮帽男的同情。他听到皮帽男电话通知的森林公安回复已经在前来的路上。皮帽男还讥讽地告诉他,不老实交待,等待的就是一段狱中生活。蒲滚船吞吐轰隆的声嚣,把午后湖上的寂静撕破。毒鸟人的喉咙发出几声模糊的笨拙之音,被稀落的牙齿咬碎,有些像一只肥胖的赤麻鸭发出。他都奇怪这些异样的声音,是自己发出的吗,待他扭头寻找,声音又惊吓般地逃走了。

耳道里一片嘈杂,懊悔的毒鸟人突然一阵抽搐不安。他眼前意外地浮现出天鹅中毒后的惨状,“几次伸出抽搐的脖子抬起渴望的头……向上帝吐露出它的咒诅!”他看到午后的光焰渐渐萎暗,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如巨流般滚滚而来。

(责编:张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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