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工之歌

2015-11-17 23:40◎李
小说林 2015年1期
关键词:小鬼子虎头进行曲

◎李 隼

从更加宽泛的意义上说,中国人民伟大的抗日战争自1931年“9·18”事变开始就跟着开始了。我们从现存的抗战流行歌曲就可以知道。

从1934年田汉、聂耳的《梅娘曲》《义勇军进行曲》《毕业歌》;1935年周钢鸣、孙慎的救亡进行曲》;1936年张寒晖的《松花江上》;1937年麦新的《大刀进行曲》,贺绿汀的《游击队歌》;1938年莫耶、郑律成的《延安颂》,赵启海、冼星海的《到敌人后方去》,桂涛声、冼星海的《在太行山上》;1939年端木蕻良、贺绿汀的《嘉陵江上》,光未然、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公木、郑律成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塞克、冼星海的《二月里来》;乃至1943年曹火星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贺敬之、马可的《南泥湾》,李有源的《东方红》等等,都是一路上伴随着中国人民的抗战步伐引吭高歌。这些歌曲,有些不仅出现的时间比较早,而且内容和形式也都达到了相当完美的水准,因此一直成为动员全民抗战和不断走向胜利的号角。比如,《义勇军进行曲》解放后还被确定为我国国歌;《东方红》作为国家广播电台开始曲竟然使用了长达二十五年之久;《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也以不成文的形式被内定为党员入党宣誓之后必唱的歌曲之一。这些歌曲之所以能够流行六十多年而不衰,以至成为经典作品,这除了有抗战大背景这个基本因素之外,更主要的因素是它自诞生之日起就成为了中华民族的生命之歌。仅就作者而言,他们中有许多人不仅一开始就是投笔从戎的战士,而且有些人后来还在抗战中献出了最可宝贵的生命。比如,《大刀进行曲》的作者麦新就是在奔赴东北战场的途中牺牲的,而《黄河大合唱》的作者冼星海却是手握着指挥棒倒在了舞台上,再也没有站立起来。

而我家乡海伦这样的一首《劳工之歌》,尽管同样也是以他们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换来的心曲,而就流行的时空来看,却远不如以上那些歌曲幸运——除了我们那里的这些为数不多目前还健在的老人,已鲜为人知。

正月里,正月正,

正月十五要劳工。

要着有钱的花钱雇,

要着没钱的自己顶。

二月里,龙抬头,

劳工上火车人人都犯愁。

手把车门向外望,

这条大路怎么修?

三月里,三月三,

劳工下火车来到孙吴县。

撇下父母不行孝,

撇下妻子不得团圆。

四月里,四月十八,

我劝劳工哥千万别想家。

想出病来自己受,

病倒孙吴怎么回家?

五月里,五端阳,

海伦慰问来了高科长。

一人放了一尺三寸布,

十条青线两块糖。

六月里,三伏天,

劳工上段儿急忙观观天。

外面小雨哗哗下,

浇透衣裳怎么晒干?

七月里,七月七,

劳工去干活先到仓库里。

要是一时溜了号儿,

苦了吧唧三宾的给!

八月里,秋风凉,

劳工到夜晚两眼泪汪汪。

睡的床是硬板铺,

顶上冷来底下凉。

九月里,九重阳,

各县来给劳工发衣裳。

发个棉袄没有袖,

发个棉裤大开裆。

十月里,立了冬,

三星落地滴水又成冰。

冻得劳工双脚跳,

盼到钟点好收工。

十一月里,十一月一,

劳工从孙吴回到本县里。

要是活的还好受,

要是没的哭哭啼啼。

十二月里,整一年,

劳工哥儿回到了家园。

见到父母双落泪,

又愁吃来又愁穿。

十三月里,是闰年,

东北光复劳工见青天。

多亏八路军来解放,

穷人翻身得团圆。

细细地品味,尽管它的确骨子里也还带有着诗经的余韵,但它不能广泛流传,这原因我想也许主要是它跟上面那些歌曲相比较,无论是《义勇军进行曲》的激越,还是《松花江上》的凄婉;也无论是《延安颂》那样的斗志昂扬,还是《南泥湾》那样的蓬勃向上意气风发等等,它都属于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天地里的歌——它只有黑土地上的忧伤。《劳工之歌》只是化用了我们家乡那里的一种民歌《小五更》的基础旋律,把本来就低调子的《小五更》仅有的一点点热切的抒情,也完全变成了哀哀戚戚的倾诉。以至于使我们这些人在小的时候跟大人一唱起来就备感凄婉,甚至于当我们都已经和那时的大人一样地成为了成人的时候,一提起来,也还是常常带有着那种种无可名状的抑郁和哀愁。

这里的第十三段,显然是解放后为形势需要而后加进来的,因为在我的手里现在还保存有另外一个《劳工十二月歌》。两相比较,除了没有十三月之外,其他段落并无迥异。十三月歌”的正月里,“要着有钱的花钱雇,要着没钱的自己顶”,“十二月歌”作“要是有钱的花钱雇,要是没钱的自己顶”,只换了一个字。“十三月歌”更加明确地诉说到处都在随便地要劳工抓人。“十二月歌”的二月里“冰雪在地怎么把工修”,“十三月歌”是“这条大路怎么修”,后者分明是说去修铁路。“十三月歌”五月里“海伦慰问来了高科长”,“十二月歌”是“海伦县来了个高科长”,两者都印证了那时满洲国的确叫劳工所在的各个县里假惺惺地搞了一次这样极为寒碜的所谓“慰问”。十三月歌”七月里“劳工干活先到仓库里”,十二月歌”是“劳工干活赶到山洞里”,两者共同说明劳工所干的活是在孙吴挖山洞给小鬼子修军备仓库。“苦了吧唧三宾的给”是汉语夹杂日语,叙述惨遭打嘴巴的痛苦之状,明显带有时代的印记。“十二月歌”九月里“发个棉袄半截袖”,“十三月歌”是“发个棉袄没有袖”,前者是说发小棉袄,后者是说发坎肩。看来无论发啥,都是各县自筹的。两首歌的十一月和十二月,说的都是劳工工期满了一年,有些幸存者回家来。

我们海伦那地方因为距离孙吴路途比较近,再加上孙吴和虎头比较并不算大的要塞,不是小鬼子十分专注的防线,所以,所要的劳工如果不是死在工地上,还是能够挣扎着从死人堆里爬回家来的。像我家的一个六叔叔就是其中这样从死人堆里爬回家来的一个。六叔叔回家是回家来了,可出两年的劳工坐了一身病,早早就死去,光复第二年六婶娘就被迫领着几个孩子改嫁了。

六叔叔说,《劳工之歌》最早是围子里一家姓花的唱二人转的两个兄弟传唱开来的。花家也是佃户,没钱雇佣,后期人要的紧张,两个兄弟就都双双去了劳工。哥哥死在孙吴,弟弟是在小鬼子倒台头两年活着回来的。哥哥临死跟弟弟说要是能活着回去,把劳工歌写出来。弟弟回家在一次唱二人转打场子之前,便以小帽儿的形式首唱了这首劳工歌。根据“十三月里,是闰年”,可知这首劳工歌的创作当在1945年以前,因为后来查知当年是一个闰年。

孙吴那地场儿的劳工,主要有三种来源:第一种是浮浪。浮浪是日本语,即无业游民。实际上是失去土地在外临时做短工的贫苦农民。做劳工的浮浪东北人居多,特别是黑龙江本省人居多,当然,其他外省份也有,不过很少。跟六叔叔一块儿的还有河北省河间县的一个同胞。最初,关东军把工程分包给日本商会,叫包工大柜;由这些包工大柜派把头组织招工,把头都是中国人,他们到各地花言巧语小恩小惠,把劳工哄骗上闷罐车完事大吉,劳工一切命运交由小鬼子支配。而后来战事吃紧就变成强行摊派四处抓人。六叔叔当时就是按照“两丁抽一”给抓去的。第二种是战俘。战俘主要是抗联,其中有义勇军,有对日作战的国军、胡子,也有反正的伪军。抗联作战中受伤的人,小鬼子当场拿机枪扫射突突死,活着的便抓过来做劳工。战俘跟劳工一样干活儿,不同的是战俘的左胳膊上都刺有一个记号。小鬼子说他们尿性,老是反叛逋逃,以示区别和惩戒。第三种是招募报国队。报国队是经过短期训练后被集体征调去修工事,因为孙吴那里工程比虎头规模小,所以报国队一般都上了虎头,孙吴这里的劳工多半是所谓浮浪。劳工无论是从哪里哄骗来或是俘虏来,还是摊派抓来的,毫无例外,都得在小鬼子刺刀底下修工事。

六叔叔最初分派修江坝。滔滔江水日夜呜咽,对岸就是苏联波亚尔科沃城跟西伯利亚大铁路。江坝一望无际,在小鬼子刺刀底下抬土石方的劳工,就像长城脚下漫山遍野被赶上来的牛羊。这场儿住的都是开阔地。劳工席棚子占有好几亩地,一片接连一片的。六叔叔说,你说劳工有多少吧?光是井就打四五眼。席棚子两头开门,两边搭通铺。冬天冷直打牙帮骨,夏天热蚊子小咬成群。穿啥?两年发一单一棉,破的像掏狼窝似的,虮子虱子里外发烧儿。实在没啥穿,干脆就把洋灰袋子、草袋子抠窟窿,套身上干活儿。吃啥?包米面掺橡子面窝头,野外喝的是蓝花泡子里水。小鬼子打死人不当回事,有一个叫伊藤的家伙,一天打死过六七个。人死咋整?埋?孙吴地方病,春秋两季得攻心翻、起羊毛疔死太多,小鬼子嫌弃单个拉出去费事,三十四十拉一趟。哪有卷席桶儿?干脆往大坑一推了事。狼狗吃红眼,整天围着死人坑边上踅来踅去。六叔叔会唱影,说在家唱影那咱,说到金狗子侵犯中原,马前挂人头马后载妇女,以为禽兽;小鬼子一面蹂躏慰安妇,一面虐待劳工,禽兽不如。

其实,六叔叔所说比起虎头要塞的情形来,还是小巫见大巫。虎头要塞在虎林县,由孙吴顺江而下,可到孙吴,和我们海伦正好成倒三角。虎头要塞对岸就是苏联著名的伊曼市区。虎头要塞号称“东方马其诺”,同时也是中国劳工的屠场。1985年日本《朝日新闻》称,每年春季有二千名劳工和报国队被送到此处修工事,工程从1934年开始到1939年基本完工,共计强征中国劳工一万两千人。这仅仅是官方统计数字而已,其实,偌大的一个要塞,八面威风,纵深十八公里,要塞由竖井而下,上下三层隧道密如蛛网,以一米厚的钢筋水泥浇筑,有的地方还镶嵌有钢板铜板,平面能开卡车和坦克,指挥所、兵舍、弹药库、卫生所,一应俱全,海防巨炮“丸一”号,直径四十厘米一次装药一吨,这哪里仅仅是一万两千劳工所能够完成的巨大工程?

有年夏天上虎头要塞公园考察,一个朋友告诉说,当时周围地区二十岁以上的男性青年都抓去修暗堡,1993年他们做过一个调查,一个县里几乎没有七十岁年龄段的男人。更惨的是,据日本冈崎哲夫所著《秘录——北满永久要塞》说,昭和 18年(1943),要塞完工,日军守备队以摆宴席为名,把劳工集中在猛虎谷地,以重机枪火舌扫射把劳工全部打死,日军守备队即刻把猛虎谷填平。

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的一仗,就是在此处终结的。

从1945年8月9日至26日,整整打了十八天。日军守备队在此埋葬了中国劳工的一年之后,也作为他们自己的掘墓人而被记入了现代历史上最为不光彩的一页。

我在参观要塞时写下了一首诗:“千里江山铁未牢,人心一触即摇摇。鬼子何故玩邪火,铁桶黑黑不禁烧。”

劳工歌为什么这样凄切,其缘由自是可想而知了。当时流行一句话:“小鬼子统治东三省十四年铁桶一般。”试想,在这样严酷惨烈的现实状况之下,我的父兄他们是如何可以唱出豪情万丈的歌来?但他们最终还是以一条小溪的哀愁汇入了怒吼的黄河,汇入了波涛滚滚的《黄河大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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