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泽琳
无青丘
□谢泽琳
我叫纯狐,生于十二月的青丘山巅。
据当时接生的九尾说,我出生的时候青丘山下了很大一场雪,白皑皑一片漫山遍野,衬得我这只毛都没有的肉球也格外精致起来。
我的姐姐九尾,是青丘山上最勾人的狐狸,一身烈焰般的皮毛比普通火狐还要鲜艳,又难得天赋异禀,五百年就修成了人形。
我还有个妹妹,叫阿离,是青丘最罕见的银狐。因那一身银光闪闪的璀璨,所以就算她天赋奇差也没人敢嘲笑。在青丘山,永远做一只小银狐狸,有我这个不打眼的二姐成天端茶送水地照顾着,有九尾那样强悍的守护人罩着,会出什么危险?更遑论青丘是个永远安宁的地方。
我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九尾是为了保护我和阿离才留在青丘的,虽然这么傻傻去问的时候总是挨打,虽然九尾几百年如一日地脾气火暴,但我一直相信,青丘山就是她终死的地方。
都在这里,不离不弃。
九尾一千两百岁的时候,青丘的新任女帝即位。青丘之国四百年未有新主,三界各方纷纷前来道贺,就连元始天尊都派弟子送上厚礼。
那还是个修道的凡人,温润如玉,雅致如阳春白雪,比九尾那个死脾气更像神仙。
青丘仙山的九尾狐一族,跟龙族一样,同为天主伏羲所生,神体,无谓来世,只有今生。
我不知道千年来眼高于顶无拘无束的九尾为什么会看上他,我只知道,我从没有看过九尾那样娇羞怯怯的样子,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低眉浅笑都要刻意模仿人间的闺阁女子。再不复以前张扬朗朗的暴烈,她把那个男人放在心口上捧着,事事呵护犹恐不及,爱他爱得低到了尘埃里。
观完登基礼之后,那男人很快就离开了青丘。其实我是欢喜的,因为九尾又可以变成以前那样了,强大、美丽、无所顾忌。
他离开青丘的第三天,九尾也走了。阿离那时刚好四百岁,还是只漂亮的小狐,在我脚边滚来滚去,“九尾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九尾是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她都不会再回来的。
阿离等了十三年,九尾设有回来。她就去了人间。
一年年花开花谢,一年年春夏秋冬。第十年六个月零九天的时候,阿离回来了。
还是狐狸的模样,兴许跋涉了长途,银色的毛都变得灰扑扑的,四只小爪子的指甲都断了,血肉模糊地扯着我的脚踝:“阿姐,你救他。”
阿离是青丘最单纯善良也是最好骗的小狐狸。初入人间,被一个人类孩子救了命,就心甘情愿待在那人身边,作为报恩,陪他终老。阿离的指甲是为了给那个人类挖续命的药材才断掉的,她央我为那人续命,说等他百年之后就回青丘来陪我。她哀求我的样子像极了以前向我讨糖吃,我对这只小狐狸永远心软,它从我这里拿了药就走,火急火燎地奔赴人间,连留恋也不曾。
我只觉得青丘的天气,从未这么凉过。修行愈发精纯,日子越发寂寞。后来,青丘的女帝嫁了昆仑上的帝君,青丘无主,我就成了这里的主。后来,我接到元始天尊的信去为九尾收尸。
一早我便说过,那样绝艳的一张脸,在青丘,是女神;在人间,就是殃民乱国的祸水。
我站在云端,看见九尾跪在人间的刑场上,长发凌乱,眼神妩媚,瞳色血红。
我知道,那不是青丘神狐九尾,那是人间祸妖,妲己。
即使素颜朝天,那双眼一勾,刽子手的铡刀就落不下去了。我看见刑场周围无数想要她死的眼睛,首座上司命主官位下来一个男人,白衣蹁跹,尔雅温文,仙风道骨。他低头从袖子里摸出半寸四指宽的白绫,在九尾潋滟的目光里伸手用白绫蒙住了她的眼。
“为什么不敢亲手杀我?”我听见她仰着头质问,“我是妲己啊,做尽一切逆天之事的……妖狐。”那男人停住了背影,没有动,没有答。身后是飞溅的,我姐姐的血。
她的尸身化作一只红狐。那男人回过身,在原地恭谨地跪下:“恭迎青丘女帝,纯狐陛下。”
我冷冷地笑,把九尾葬在了青丘。那个男人亲自为她立碑,我站在他身后,神色淡淡:“她活着的时候百般纠缠,你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如今死了,什么都没用了。”他专心地凿着石碑,头也不回。
我却有了倾诉的欲望:“我一直以为九尾她会回来,阿离也会回来,我等啊等,等得青丘女帝嫁了人,等得我自己成了狐帝,最后呢?等到了我姐姐的尸体和我妹妹的皮,真是悲哀。”“皮?”他讶然,“阿离她……”
“你应该也有所闻,因为战争而导致经脉紊乱从而永远修不出人身的银狐,”我说,“傻小孩一个,报恩于一个人间的皇子,尽心尽力十几年,救了他不知道几次……最后……因为皇妃一句‘想要银狐皮衣’,被它守候了十二年的皇子给扒了皮。”
他默然,有些悲悯地看着我。我看着他被石碑内劲凿出的满手鲜血,微微笑起来:“其实九尾又有什么错,她只是爱上了你,她爱对了一个人,却用错了方法,其实你也明白,她怎会是真的忍心伤害生灵万千,她只是想你正眼看看她,她只想像人间最平凡的女子爱慕男子一样得你一声笑语,她什么也没有得到,最后连命也搭上了,她没有错,她只是……在勇敢地爱慕她的命数。”
“错的是你,什么为了拯救苍生,你连爱一个人的勇气都没有,说她祸国,真正祸国的是你!”
“我没了阿离,没了九尾,你呢?你可知你没有了什么?”
“姜尚,你是个懦夫!”
我回身的时候,青丘正黄昏,我穿过密林,那里盛开了大片的寒蓝花,我觉得我难过,但是我哭不出来。我记得我加冕称帝的时候白狐姑姑跟我说,成了青丘的王,就再没有眼泪了。
我坐在青丘之巅的王座上放眼看青丘、人间、北海和三界。
我曾经和九尾还有阿离打滚于漫山遍野,我的眼光穿不透天幕外的明光。
只是此去经年,良辰好景虚设。
(原载《意林·原创版》2015年第1期 江西周浩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