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
这么数着日子过来,猛吓一跳!30多年岁月流水般逝去,是不是该回忆一下了?
很难说个人回忆与历史的本来面目是一致的,正如历史如果没有了个人回忆就是残缺的一样。
时至今日,“第三代”这个专用名词已经不大被非诗人们知晓了。这个时候突然读到菲可的诗,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10年前,我在精典书店发现了李亚伟《豪猪的诗篇》,记忆中这是这批诗人中很少见的一本正规出版的诗集,粉红色封面在那立着,不像打铁匠和大脚农妇的范儿,也就是说这个设计走的是与莽汉相反的路子,和我一起到书店的是朱智勇,就是当年大学时期在李亚伟隔壁编《彩虹》杂志的那个半诗人半思想家。那时在南充师院,很有一堆莽汉……1985年,诗人阿野给我看了两集《非非》,之前,周伦佑或者周伦佐到学校演讲了一番。也是在那一年,我在四川青年诗人协会成立的大会上,听见一个叫刘东的女诗人在台子上朗诵,而后台,从北京赶来祝贺的北岛正在被一群年轻人围观,那时候,还没有粉丝一说。1988年,一本叫做《第三代诗人探索诗选》的书正式出版,主编是溪萍。若干年后读到了杨黎写的《灿烂》,看见这个题目,想起刘太亨曾经开玩笑说的:老子要写两个情人,一个叫灿一个叫烂……
上世纪末,盘峰论剑很是热闹了一番,这大约算是第三代们在多年以后弄出的一点声音,整整一个90年代,几乎集体沉默的第三代,终于总体爆发,“民间立场”或者“知识分子写作”这样的概念突然从诗人们的口中爆出,有不知“今昔何年”的感觉,你突然就会想到口语、口语、口语……如果我们从世纪末往前推几年,那是“第三代”这个概念的界定者万夏的下海和发财,一套《黑镜头》走俏书市,而李亚伟、刘太亨他们也出书赚大钱,撒娇诗人默默,则在海上房市里摔打,成就了一枚富翁。80年代一群激情绽放的“恶之花”几乎不约而同地下海,一面经商,一面也经营自己,写诗这累活就暂时成了忙碌经商路上的调剂……但是,诗歌不但是有回响的,而且诗歌似乎也像撞球一样,碰着碰着,如果没有掉进深渊,指不定什么时候又给撞了回来,赫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所依赖的,在于诗人是否愿意那么不经意地出手打出一颗撞球。呵呵,没有时间链条的回忆,总是让自己感觉很有趣!
菲可认为“孤独成为我们不可逾越的栅栏,也是最不愿言语的”,我相信第三代在某段时间的集体消失,一定有逃离孤独的嫌疑,或者可以说,他们发现了自己的尴尬,除了孤独什么都没有了!于是他们转身或者从诗歌的园地自我流放,除了不再写诗,他们什么都可以干,特别是将诗才用于经商,他们可能比常人更胜一筹,因为90年代是“文化产业”还没有被正式提及的时代,他们显然走在“提及”之前,所以他们的经验就成为后来“正式”之后的样板和模仿对象,而这时他们中的一些家伙再施施然从商业的路途上掉头,重新品尝孤独,于是我们就能在这个时代听见第三代诗隐隐的回响!
第一次接触菲可的诗,我已经无法辨别里面是否还有第三代诗的影子,也不知道“口语”或者整体主义的发展到底何去何从,但诗歌所蕴含的那种暗劲儿以及语言的铺陈感觉,仍然十分熟悉,甚至可以说由于对语言和技巧的熟练,菲可早已具有将生活中任何细节纳入诗歌的能力:我从小腹看到了她/她的小腹,圆润,柔软,光滑,性感/还没有任何斑纹……/击败所有的嫉妒者/甚至以一个处女的羞耻
这是不是有点像第三代当年所提倡的“生活流”?
我们可以看到与1980年代完全不同的情绪流动以及起承转合,这不仅仅是语言之功,而是老男人般对生活的体味,好比一匹伤痕累累的老狼,龇着几颗摇摇欲坠的老牙,在舌根处回味几头绵羊的小腰肉,很自然地对一切健康的生命现象产生某种不忍割舍的依恋,于是发声出来便苍茫悠远。
《小腹》和《梦遗》一定存在着某种内在的关联,以诗歌的形式证实了欲望与生命,证实了老狼们在捕捉诗句的同时,绝对是在捕捉和回味某个已经逝去的短兵相接般的爱情或者春情!但菲可写得不那么风骚,也不像莽汉们当年那样奔放,当然也就绝对不那么青春,因为青春早已不在——这是在向时间投降,也是在悼念那几颗被崩掉的虎牙……
不知道到了这个年龄,菲可的小萝莉情结是不是突然爆发。
诗人对于不可拥有的物件,有着近乎痴迷的情绪。纳博科夫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经历着两种力量的斗争:对独处的渴望和走出去的冲动。内向,即对自己内心活跃的思考和幻想的兴趣;以及外向,对外面的人和可见之物的兴趣。”这是不是验证了菲可这样的诗人,在面对诸如小乳和自我的时候那种不可避免的内心矛盾?《小乳》抒写的意象,是不是恰恰又成为纳博科夫在东方诗人那里的变形迷乱?
都已逝去。我抓不住它
忽明忽灭的地方是你的温床
羞辱的快乐正是可以表达的言语
一个异乡人在此地的几分回忆
——《小乳》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温热的下午”三首,菲可首先骚兮兮地将自己灵魂深处那有点暧昧的部分呈现出来,具形具象的描写加上凹凸有致的想象,让我们相信诗人其实在对生活进行一次肉体检索,在老之将至的今日,可以说是在打算向时间投降的当口,做一次深呼吸:他妈的鲜活的生命哦,应该再度勃起!
也许,现在的诗人都过于冷静过于陶醉于语言,情感已经压制到最低限度,正如当年口语诗所呈现的一样,将拉杂的叙写作为隐藏倾向的符号,使诗歌呈现出自然主义的冷静。因此看见菲可的《唱诗班的女孩》,很是感动了一下。虽然菲可没有在诗歌里抒情,但是满满的情感那么自然地流露出来,让诗句如女孩们唱出的音符铺满了屏幕,让你觉得绝少感动的时代其实也蕴含了那么一丝温情甚至是圣情。可以想象的是,菲可放在椅子背上那支手,肯定在歌声里微微颤抖,这个颤抖通过手肘、手臂传到他敏感的中枢神经,直到让他自己感受到眼眶周围的泪意。这样的泪意,一直保持到多年以后的诗歌语言里:
让我异常认真
唱诗班的女孩热情昂扬
她们稚嫩的声音因合唱非常宽广
这宽广荡平内心的坎坷
在太阳初出时的早晨
眼前为之一亮
——《唱诗班的女孩》
如是之诗,终于让我们回到神性与诗性的话题。不是每一首诗都可以抵达彼岸,也不是每一首赞美神的诗都具有神性,我们更相信神性的问题只能通过人的感悟而通透,诗人肯定通过诗性而接近神性。
然而诗人营造的诗歌空间,往往并不如我们想像中神的世界那么纯净,因为我们常常过于单纯地想象着天堂或地狱。而诗人的奇特之处在于他们将神的世界还原到人的世界,所不同的是,他们不那么肯定神的世界有人的世界那么极端与尖利。但他们保持着与神的距离,思考着以诗的形式接近。
在菲可的诗歌里,万物神韵,连绵不绝:
这些四月的光芒/照耀着周围的器物/有一本书在桌子上翻开/其中的一页因光斑显得透亮耀眼/那些黑色的字钉纷纷活跃/可以听见它们之间的窃窃私语/寂静才明显(《四月的光芒》)
只有长苔的青石台阶/和屋檐下的风铃/表明我们的心境平静而且广阔/所有烦恼的事物/即使没有钟声也会暂时消亡/甚至不用寺钟撞晚/也照样心地善良而充实/对于我们/只要水波一样荡漾的景象/就能得到无穷的快乐(《天堂》)
在教堂的阴影里泛起波澜/可以想见站在圣坛上的神甫/他的双手打开书本/就着高高的窗子上射下的一丝光线/教挤进来的孩子们/愉快地唱一首赞歌(《约瑟堂》)
正如菲可自己写到的,“尘埃在一粒一粒落下,木头在一寸一寸腐烂,声音在一次一次变样”(这里我更愿意将“变样”改为“走调”),在第三代那里,诗歌到了用回忆和现实对视的时候,菲可无疑就是这样一个走过荆棘的行者,卸不下孤独的行囊,同时还要装载更多的负累,在乏味的生活中寻觅诗性和灿烂实在 是很吃力的活,但是我们是否可以就此判断,这恰恰就是他们的价值所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