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长
狗命
◎老 长
只一把舵,他就将车稳稳地坐进车位,而且,与左右两侧车的距离近乎用尺子量出来一般精准。
他下了车,打开后备箱拿出一块抹布擦起前风挡来。刚才在单位周围的路段,一辆疾驶的翻斗车溅了他满风挡的泥,虽大部分已被雨刷器刮了去,可刮干净的扇面之外仍残留了一些。
擦完后,抹布已变得黑糊糊的。他叨咕骂了一句,寻到停车场入口处的值班室去洗。值班的那个精瘦的老头正圈在屋子里抽烟,一团浓浓的烟雾在他的上方缭绕着,模糊了墙上的一块块瘢痕和皲裂,却没遮挡住它们霉变的气味,仿佛那气味是烟雾里散发出来的一般。
回来啦?老头将一副讨好的笑容挤在皱巴巴的脸上说,随后,还不乏关切地说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
可不是嘛,他欠开身子,以免抹布上冲下的污水溅到身上,回老头一句说。
道过谢,他返回来将抹布重新放进后备箱里,砰地扣上箱盖子,用遥控钥匙锁了车。
他家的车位距离电梯口不远,仅隔着几个车位。跨上电梯,他动作慵懒地按下自家楼层的数字,接着,就盯着映在电梯门上的一张脸呆呆地看。尽管那脸上的皱纹只是依稀可辨,但跃入他的眼中竟加深了许多。
用钥匙开门的时候,他谨小慎微地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动静。
进户门的左侧是由一道玻璃拉门隔开的厨房。没开灯。而来自右侧客厅里的光亮还是让其中的仿古瓷砖和欧式风格的实木橱柜一览无遗。客厅很宽敞,吊着带花角石膏线的井棚。棚心里是一盏多头蜡烛形玻璃吊灯。蜡烛上的火苗一般很少燃起,多半只开井棚内暗藏的那圈柔和的灯带。
她正形单影只地斜歪在沙发里看电视,见他进来,没做任何反应。他也视而不见地脱了鞋,一声不响地进了斜对进户门的一间屋子。那间屋子原本是女儿的,自从她上了大学,他就和他的铺盖一起侵犯了进来。不过,也只是临时的。因此除了一张床之外,其余的东西他从不敢触碰,以防女儿放假回来时察觉出任何的蛛丝马迹。
他脱去了衣服又蹑手蹑脚地出来,寻进卫生间里洗漱。其间,听见她接了一个电话。从口气里,他觉得电话另一头应该是受她管制或有求于她的人。不然,她肯定不会是眼下一副高高在上的声调。
熄灯上床后,他又听见她洗澡的哗啦啦的水声,不禁心里暗骂了一句,操,成天洗,也不知道他妈的是给谁洗的!
每日,他总是在生物钟调好的时段早早醒来,只要醒来,便会起身下床。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一向是先轻手轻脚地钻进厨房。若是厨台上的不锈钢小锅里还存有前一日剩的绿豆粥,那他只需点火热一下就行了。如果已然空荡,他便淘点儿米新煮一锅。随后,再从冰箱里取出一个馒头,切成薄片放在闷罐里热上。做这些当然用不了多大工夫。这个间隙里,他会和进去时一样轻声从厨房出来,并回手掩上玻璃拉门,将油烟机嗡嗡的声音关在里头。
他接下来进了卫生间,仍然没忘了将门严严地关上。他在卫生间里的时间会稍长一些,因为得先解决淤积在肚子里的大小问题。小问题解决起来还算轻松,大问题则时常由于干燥而困难重重。以至于经常中途收起动作,寻回厨房去察看一下那锅粥的动向,生怕置之不理,它会犯上作乱地潽出锅来……
待到将卫生间里的事情统统完成,厨房那边已经列好架势等候出锅了。由于刚出锅的东西太烫,上桌后还得晾上一段时间。这个期间,他会轻声地寻到客厅,或简单擦拭一下家具上的浮灰;或用喷壶将家里养的几盆植物滋润一番……
当他驱车驶向停车场出口的时候,其他车辆大都还沉浸在睡梦之中。出口处也设有一个值班室。他尚未驶到跟前,已听见了一串萨克斯和长号相交织的曲调声。那曲调虽不乏悠扬,可却显得有些磕绊。他知道,那是看管停车场的几个老头又在进行训练了。据说是准备参加什么演出。
夜里下过一场雨,街面上还留有薄薄一层湿迹。眼下虽已放晴,但阳光里还是掺着几许凉意。
在二环桥上放马狂奔了一段,而后再沿着宽宽窄窄的街道时急时缓地行进。整个路途上,他始终开着广播。他十分热衷于在杂七杂八的新闻里领略一些新鲜事儿,大大小小,天南地北的。他会从中挑选些感兴趣的记住,以便拿到同事们那里作为话题。
他减缓了车速,沿着一个颇具凯旋门气势的大门驶进了院子,来到一幢楼的单元门口停了下来。没有熄火下车。
过了大约五分钟,单元门咔哒一声开了,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女人闪出门朝他这边迈过来。虽打扮入时,可臃肿的身形却不怎么抬举她身上的衣服。
他没有下车迎接,只是当女人临近时伸手将广播关掉了。女人拉门坐在了他身后的位置。他仍没吭声,只管扭动方向盘让车动起来。
接下来的路途里,车内堕入了尤为沉闷的寂静中。那寂静总让他感觉局促和尴尬,以前,曾试图用广播声将这种感觉驱逐掉。
闹不闹腾!女人当时烦躁地呵斥了一句。他便立马关掉了,并就此不敢太岁头上动土。
渐渐地,他的车游离出一幢幢高楼纵横交错的阴影,视线变得开阔起来。除了脚下那如同人刚焗过的头发一般乌黑发亮的马路,剩下的便是被分割了的片片地块,大部分都被开发商圈起来,有一些已然出落成框架,外围竖着楼盘的广告牌。马路上过往的车辆很少,多半是些身形庞大的翻斗车和运送商品混凝土的罐装车,携着撕心裂肺的碾压声呼啸而过。
在这个路段里,他的脚总是难以抑制地狠踩油门。之前的气氛实在有些煎熬,早盼着宣泄一下了。最开始,他还只是心情稍有缓解就将油门收回来,觉得再放纵下去,应该会引起女人的不满和制止。后来发现她对此竟毫无反应,始终双目紧闭地仰在座椅里。于是,也就日渐无所顾忌地信马由缰起来。
单位是由一道铁艺围栏圈起的很大的院子,稀落的分布着几幢楼。他在一幢楼跟前停下车,女人便开门下来,踏进楼里之前,似乎想起什么,扭头叫了他一声。
他按下车窗探出耳朵静听吩咐。
下午我要出去开个会。女人对着他的方位说。
几点走?他问一句。
吃完午饭就走。女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答道。
车队坐落在与女人刚进去的那幢楼遥遥相望的另一幢楼里。人员不算多,除了他和队长属于在职员工,其他几个都是临时聘用的,每天负责接送通勤。接送通勤的活儿只是一早一晚,白天里基本闲着没事儿干,要么闲扯淡,要么聚在桌前三打一或斗地主。
“海神”核鱼雷不会取代潜射弹道导弹,可作为一种多元化的核威慑,而非能力上的完全转换。弹道导弹核潜艇仍然是核威慑的支柱。已有两艘潜艇准备搭载该型武器,即09852型“别尔哥罗德”号和按照特定目的建造的09851型“哈巴罗夫斯克”号。“红宝石”设计局正在开发的至今仍未命名的09853型潜艇,也有可能做进一步部署。
通常,只有闲扯淡的时候他才跟他们掺和,而且还属于主力。无论当前的国际局势还是本土民生,他总白话得头头是道。当然,这属于大点儿的话题。相对而言,还是从广播里听来的那些奇闻轶事更能令他眉飞色舞。除了以上内容,他还对男女房事的话题乐此不疲,积累了很多床上笑话,经常拿出几个贩卖一通。其间还尤为兴奋,感觉从他口中泻出的淫雨不光是为了滋润了别人,也包括他自己。
至于牌局,他起初也跟大家凑过热闹。可他实在不精于此道,几乎逢玩儿必输。虽然赌注没多大,但过后总感到心疼,渐渐地就不再掺和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独自去食堂吃饭。其他人还在烟雾弥漫的牌局上恋战。
天空蓝瓦瓦的,不见一丝云影,仿佛昨天夜里统统化作雨下得分毫不剩。阳光十分透彻,已将早晨的凉意及地上的湿迹烘烤得一干二净。
远远地,他瞥见一条正在食堂门口四下踅摸着的小狗。它身上的毛原本应该是白褐相间,可白色的部分已经失去了固有色,变得灰突突脏兮兮的。
他嘬起嘴来啧啧叫了几声。小狗警觉地扭头看看他,而后一路小跑地躲到远处去了……
由于尚没到饭口,食堂里还空荡荡的,而饭菜已各就其位地候在那里了。
有其他人同桌吃饭时,他进食的速度相对会慢一些。他总要跟他们边吃边聊,唠唠从早晨的广播里筛选的一些趣闻。可现在只有他自己,也就仓促和潦草了许多。临走时,他顺手拿了几片馒头。为了掩人耳目,还演绎了一副边走边吃的动作。
如他所料,那条小狗果真还没跑远。他笑嘻嘻地朝它近前凑,一边啧啧叫,一边揪下一小块馒头丢过去。小狗躲闪了一下,却马上发现那块馒头并非恶意的袭击,回过头来抽动着鼻子嗅了嗅,然后吧嗒一口吞进了嘴里。
他紧接着又揪下一块丢给它。这一次,小狗没再闻,直接叼进了口中。他再揪下一块,没丢出去,放在掌心里并蹲下身子伸向了它。小狗起初有些犹豫,但也不想轻易放过已尝过鲜的吃食,试探地凑了过来。
终于叼到他掌心里的那块馒头时,小狗依然有所防范,即刻躲到一边吞咽去了。直到如此循环往复了几次后,它才变得无所顾忌,安心地吃掉了他掌心里的所有的馒头。甚至当他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它的时候,它也没有做出任何拒绝的反应。
小狗应该算是饱餐了一顿,它没有扭头走掉,仰起脸来用一双在阳光刺射下微微眯缝的眼睛盯着他。
咋的,没吃够呀?他居高临下地问,还两手互拍了一下后将空空的掌心亮给它,没有了。
看小狗仍没现出离开的意思,他又问它,是不是吃得太干了?你等着!说完,转身朝车队的方向去了,还不时回过头来看两眼,见小狗一直原地不动地盯着他。
待他手里拎着一瓶矿泉水返还回来的时候,小狗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每天很难按时回家,因为女人仿佛手头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她就不像她的前任,根本不会在单位耗那么晚,一向到点儿走人。不过,也并非一律打道回府,更多的是去接外头的应酬。前任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被送到地方后就让他先回去,说完事儿后自己打个车就行了。他从没悉听尊便,总坚持最终把前任送回家为止。前任应酬的期间,他无需始终候在门外,也会找个地方喂肚子。前任发过话,让他吃饭一定要开票子留着报销。
早在他家还没搬进现在的小区时,前任就让他在他家就近租一个车库或车位,免得麻烦他过后还得把车送回单位,说钱由单位出。现在,他家地下停车场的车位也是租来的。不过,承租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他对前任隐瞒了那车位是他自家的实情,回家后也没跟她提过他在单位财会那里领取的租金,悄无声息地私赚了一笔。
虽然直到如今他依然享用着这笔钱,但心里还是对这个接替前任的女人心存不满。对于自己的尽职尽责,似乎总被女人看成应该应分的,甚至连双休日都时常强行霸占。双休日食堂当然不开。这对女人倒不是问题,就是平常,她中午也很少去食堂,经常用存在办公室里的小点心随意糊弄自己的肚子。她自己如此,他也就总被忽略。好在车队里有简单炊具和油盐酱醋,他就从家里带来挂面一类的东西以备应急。
前任还在的期间,他每月都会积攒不少吃饭的票据。尽管他每次吃的都是极为廉价的东西,可却在票据里翻了几番。反正前任会看也不看就提笔签字的。而现在,他已用不着再去掏弄那些票据了。别说瞒天过海,就是实报实销都没多少机会了。
从车队休息室里可以清楚地望见女人办公室的窗户。此刻,窗户里还一如既往地亮着灯,映衬在被天光涂抹成暗蓝色楼体上。他又一次用混汤挂面喂过了肚子,而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盯着女人办公室的窗户。其间,又一次叨咕着骂起女人来,你说你每天都他妈瞎忙些啥呀!
单位院子里的树叶和草皮日渐地丧失了水分,已现出明显的颓然之相。天空似乎比前一阵更加蓝了,仿佛被不断袭来的寒气凝结住了。
由于两眼一直瞥视着树叶和草皮的变化,直到临近食堂门口时,才发现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
他不禁惊讶地唉了一声,随之凑到小狗的近前说,在这等我呐是吧?
说着,蹲下身来抚摸起它的脑袋,你肯定是又来找我要吃的来了。好吧,你老实在这等我!说完,匆匆迈进了食堂。
他风卷残云一番便出来了,最后一口饭菜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小狗眼巴巴地原地候着他。看见他,便急急地奔到近前。
这一次,他带出的吃食明显比上次多,除了几片馒头,还有几片香喷喷的肉。他仍然把吃食一片片放在掌心里伸给小狗。小狗没做任何迟疑,贪婪地吞咽起来。
当天,小狗不光享受了一顿美餐,还在车队浴室里享受了一个热水澡。对于热水澡,它可不像吃食那么热衷,显得极不情愿,一再奋力地挣脱,还龇出牙齿企图咬他,但始终没能得逞,后来只好乖乖地顺从了。
焕然一新的小狗应该也感觉一身轻松,被抱到外边晾晒的时候,竟四脚朝天地躺在了草皮上。
还是干净了舒服吧?他伸手在小狗潮糊糊的肚皮上抚摸着说。
其间,车队其他人都从食堂吃完饭回来了,凑过来问他小狗是哪儿来的,有的还不乏怜爱地在小狗身上摩挲两下。
是不是挺招人喜欢的?他交替地看着他们问,还试探地说,干脆谁把它带回家养去得了,省得它成天流浪。
所有人竟没一个点头的,有的说,快他妈拉倒吧,养自己都够费劲的了,还养它。还有的一脸坏笑地说,看来是条小母狗,你干脆带回家享用去吧……
此后,小狗的身影就经常在食堂和车队的两点一线之间出现。不过,并非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地得到他的赏赐。因为,女人时而会到外头去列席一些会议,他中午根本赶不回来。
后来一天,小狗再次享用了一顿美餐后,竟索性不走了,他上哪儿就寸步不离地跟到哪儿。
这可不行呀,他将其关在车队的门外,隔着玻璃厉色对它说,我只能喂喂你,你吃饱喝足了还得该上哪儿上哪儿去!
可小狗还是不肯离去,扑在门上扒了几下,匍匐在门前的台阶上眼巴巴地朝他张望着。
他佯装扭身离开,寻到一个角落偷偷观望了一阵。见小狗始终趴在那里朝门里看,终于不忍心,出门抱起了它……
他很少像其他人一样睡午觉。睡了,也只是打个盹儿就爬起来。一旦时间长了,夜里的睡眠就会被削减一部分。那样的话,乱七八糟的事情总鬼影似的在他的床头转来转去的,令他倍感煎熬。
以往,他经常赶在这个时候开车出去,有时沿着周边兜一阵圈子;有时索性在外环上跑个来回。周边一带和外环上车辆少,尽可以让他化作一匹脱缰的野马。纵横驰骋的感觉总令他兴奋不已,以至于时常脱口爆出一声长长的狼嚎。一天,当他拉女人沿外环去外地开会时,一时竟忘记了她的存在,又那么长嚎了一声。着实把女人吓了一跳,半天才回过神来狠狠骂他说,你干啥呀,犯精神病了咋的?
眼下,他又一次驱车上了外环。小狗也跟他一起来了,是被他强行抱上车的。行进中,他斜乜着小狗说,知道我要拉你上哪儿吗?我是要把你拉到狗市卖了去。
小狗一直眨巴眼睛看他,仿佛在从他的眼神及语调间解读他的意图。
狗市位于市区东北端,靠近江边。他们单位则坐落在西北端,处于上游地段。不过,走外环却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以前曾逛过狗市。那里十分热闹,大大小小的狗五花八门。他总忍不住撩撩这个,逗逗那个的。卖狗的人都误以为碰上了买主,一律笑脸相迎。
可当天到了那里以后,发现竟全然不是以往见过的一番景象,空荡荡的,连一条狗的影子都没有。寻进一家宠物用品店内一打听,原来狗市只有双休日的时候才开。店主还瞥了一眼他怀里的小狗问他是想卖这条小狗吗。
嗯。他点点头说。
店主的眼睛即刻瞥到一边去说,一看就是条串儿,这样的狗白送都没人要,更别说卖了。
他悻悻地出了宠物用品店的门,快步朝自己车的方向走着,边走边对怀里的小狗说,你听见人家刚才的话了吗,人家说你白送都没人要!
原路返回来以后,他没有径直开进单位的院子,而是在院外一处土建工地边上停了下来。工地里边几栋多层已经盖好了,正在涂刷外墙漆。他抱过小狗,面向工地里的楼房说,没人要你也没关系,看见了吗,那是我们单位盖的家属楼,里头有我一套房子,是我自己的,马上就要交工了。等一交工,我就带你住进去。
说完这番话,他就开门把小狗放到地上,然后狠踩了一脚油门驶离出去。其间,两眼一直落在后视镜里,看见小狗孤零零地立在原地朝他翘首张望着,一时竟感觉很不是滋味……
他仍像往常一样地与映在了电梯门上的自己对视着。某一瞬,另外一张脸竟叠加在他的脸上。那是他的女儿。女儿白白的面颊十分剔透,这一点无疑是随他。如果随了老婆,可就逊色多了。当然,他的脸现在已日渐变得干涩了,但眼睛始终亮晶晶的,透着暖暖的光。女儿则不然,她眼睛里总是被一片阴云遮罩着。他不知道那层阴云是如何聚集起来的。不过,却清楚自己应该化作一片阳光将那云层驱散,以使女儿拨云见日。可是,他的阳光在女儿面前竟始终显得那么微弱和无力。
他没有按以往的惯例谨慎地开门进屋,有意将声响夸大了几分。她依旧独自斜倚在沙发里看电视,并没因为他的动静比平时大而显出丝毫的异样。
他轻轻敲了敲女儿的屋门,听到女儿说了声进才颤颤地推开一道缝隙声音软软地说,回来啦?
女儿眼睛从手机屏幕上微抬起来,没应声,只似是而非地冲他笑了笑。
放几天假呀?他续问了一句,马上觉出这句话分明是没话找话——国庆节放几天假他当然心知肚明,不禁浮出满脸尴尬。
尽管女儿的声调已透出几分不耐烦,但总算是回答了他。
他讪讪地从女儿的门缝间退出来,没有马上进卧室,迟疑地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与她保持一大段距离,坐得不很实,只有半个屁股在沙发上——女儿很晚才能睡觉,随时会从屋里出来。他觉得应该硬着头皮做点儿夫妻间相安无事的样子。他还动了动嘴,试图和她唠点儿什么,哪怕就一句话。可嘴动了半天,始终没能发出声音。
苦撑了一段时间,他刻意放声打了几个哈欠,之后才到卫生间去洗漱。出来时,竟习惯地寻向女儿的屋门前。伸手推门的时候才发觉了这个错误,赶紧折回身来。其间,余光瞥见她狠狠白了自己一眼。
他的被褥已被搬回那张宽大的床上,和她的各半壁江山,中间隔着分明的疆界。他在属于自己那头的床边上立了半天,再试探地搭边坐了一会儿,仿佛贸然躺上去会将床压塌了似的。如果独自睡,他总习惯脱得身上仅剩下一条裤衩。可眼下,只能线衣线裤披挂齐整地侧卧在暂时属于他的那块领地上。他是脸朝着窗户的方向倒下的,身体尽量远离中间的疆界,等待睡意来临的期间,还一再告诫自己最好整夜都保持这样的睡姿……
他很少起夜,和她同床时尤其如此。就算憋得梦里到处找厕所,也任由自己在虚幻中反复折腾而绝不起床解决,生怕起床时会不慎惊扰了睡梦正酣的她,招致责怪。
而当晚,他却没能守住这个习惯。原因是身边睡着实实在在的她,他竟与另外一个不请自来的女人发生了一场鱼水之欢,并导致了最终的一泄如注。害得不得不悄然爬起来,懊恼而又默默含羞地溜到卫生间去收拾一通残局。
翌日,他比往常醒得更早。起身下床时,瞥见她的姿势和自己昨晚躺下时的样子毫无二致。
他没按惯例先去厨房,直接进了卫生间。小解时,嗅到内裤上还留有昨夜的余味,轻声但却不乏恶狠狠地骂了一声。从卫生间出来,他便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出了家门。上了电梯,他随手按了负一层的号码,即刻意识到自己并非是要去地下停车场,就又伸手按了一层。
他们小区的院子本来就不算大,眼下更是被一辆辆随意停放的私家车填充得毫无余地。敞亮的地方只有中心广场,也不过两百米左右,其中砌了一个圆形的花坛,四周安了一些花岗岩石头墩子,不然,恐怕也早已被车辆侵占了。
小区东侧百米开外是二环桥,桥那边不远处的一条街每天早晨都要形成一条集市,各类商贩会早早聚集过来沿街摆摊儿。他在人头攒动的集市转了一阵,最终只买了一点儿豆腐脑就回来了。途径中心广场时,看见一个老年女人正在遛一条穿着花衣裳的小狗,不禁俯身怜爱地在小狗头上摩挲了两下说,看看你多有福呀!
返回家里时,两间卧室还都房门紧闭。她们应该临近中午才能起来。
买豆腐脑的时候,他没要人家的汤汁儿。那汤汁实在太潦草,他宁愿自己做。他做的汤汁可要考究多了,肉末、菌类、青菜类样样俱全,浇在洁白细嫩的豆腐脑上色彩斑斓得极其诱人。
他将自己关进厨房里忙活了一通,香喷喷的汤汁就做好了。他冒上一碗,就着热好的馒头片喝了,余下的扣上盖子放在厨台上。
从厨房出来,他轻声来到沙发跟前实实坐定,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准备打开电视看一会儿。还没待手指落在开关上,就把遥控器又放回原处了。
外面的阳光开始强烈起来,明晃晃地悬在客厅的窗口。他仰在沙发上静静地发了一阵呆,起身重新寻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几个冻饺子点火煮上。煮好后盛出来晾了一会儿,装进了塑料袋里。
此后不久,他再次穿上衣服拎着塑料袋悄然地出了家门。这一次,他径直去了地下停车场。当驾车临近停车场出口时,他又听见了几个老头的管乐声,已比前一阵悠扬顺畅多了。
他按下车窗对沉浸在曲调中的老头们高声问一句,啥时候演出呀?
老头们只看见了他开合的口型,以为他是在跟他们打招呼,只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外面的阳光虽然分明,可天色并不透彻,仿佛隔了一层塑料膜。街边上的树的叶子明显枯黄了,还被风吹落了一些,在车轮的碾压中发出一阵阵脆裂的声音。
单位周围的地段原本是块洼地。从前,当江水上涨时就会淹没得所剩无几。周边的农民都懒得在这里开垦耕种,大部分撂荒着,只有零星的几处由于常年积水,被一些人就势当成了养鱼池。近年来,因为市区一再向外围辐射,好地块已日渐稀少,连像它这等地方都成了拓展目标。当然不能不考虑到洪涝的问题,在行使开发之前,已花重金先行加高了江堤,以确保万无一失。眼下,那一幢幢已然呈现出眉目的楼体上大都挂起彩色条幅,一些开发商还花钱雇了大巴车将人一拨拨地拉到这里,把节假日当作噱头进行大肆促销。
单位新盖几栋家属楼已赶在节前交了工,同事们都趁这个机会装修自己的新居。他比别人更为动作迅速,一领钥匙就动了工。反正他平常也没事儿,有足够的时间去买材料。而且,多半是自己一车车拉回来的……
他尚未驶进单位的院子,小狗立在车队门前的身影已率先在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他还看见它飞也似的地朝他奔过来,张开两只前爪往他身上扒。他便顺势掐住它的前腋将其抱起来,嘿嘿笑地看着它说,我来给你送好吃的来了。吃完了,我就带你到咱们的新家去看看……
而当他狠踩油门临近的时候,发现门前竟空无一物。下车后,他放眼朝连接食堂的那条路上望了望,依然没寻见小狗的踪影,不禁嘀咕说,咋的,难道你也知道过节放假吗?边嘀咕边啧啧叫地朝食堂方向迈过去,猜想小狗也许是在自己视线触及不到的位置上。来到食堂的门口,还是没寻见小狗,不甘心,又围着食堂转了一圈,终究一无所获。
尽管小狗此前也并非每日必到,但眼下自己可是为它来的,不禁尤为失落。他没马上离开,觉得应该回屋等一会儿。
强烈的阳光照进屋里,在紧邻窗前的那张床上构筑起一片温暖。他咕咚一声把自己撂到床上,承接着阳光的抚慰。那阳光有些炫目,令他感觉昏昏欲睡。但心里毕竟装着小狗,竟一连几次都是在即将睡着之前强行睁开眼睛,腾地从床上下来,寻到门前瞭望一下,而每次都是败兴而归。
后来,女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他在哪儿呐。
他知道女儿的电话是在她授意下打的,因为眼下应该离他们赶去岳父母家的时间不远了。
我这就回去。他颤颤地回了一句,口气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临走前,他先是把装着饺子的塑料袋敞开放在车队的门前,可担心小狗吃不成反倒便宜了耗子。于是,又折回屋里找了根铁丝连在门把手上,随后将塑料袋和地面拉开若干距离挂上去。那个高度,小狗完全够得到。他还在底部撕开一个小口。这样,小狗不用吹灰之力就能让饺子扑啦啦地滑落出来的……
半个月之后,他的新居已经收拾利索了。非常简单,无论装修材料,还是必不可少用的家具统统都是便宜货,以至于一些还在进行装修的同事们过来试图参考比对的时候不免大失所望。不过,临走时又都将先前的失望转化成理解的神情说,他家市区里有那么好的房子住,哪会搬到这里来住呀。还话赶话地说自己可不能跟他比,没找到他那样的好老婆……
他没多说什么,一笑了之。待将他们送出屋门,他便斜歪进那个散发着浓重塑料气味的沙发里,将两脚架到那个还能叫做茶几的东西上边。这等放纵的造型在那个家里是从没有过的。他感觉很舒服,很惬意。不过,舒服和惬意之后,一丝黯然的神情又悄然爬到他的脸上。因为想起了那条小狗,想起自己当初曾承诺过,待房子收拾好了就让它住进来。可这句话最终竟成了一纸空文。自国庆节那天开始,他就再也没见过它。他不知道它到底去了哪儿。
又是一个中午,他吃完饭从食堂出来,手里依然掐着几片馒头。来到外头后,依然左顾右盼一番,企盼着小狗突然冒出来。落空后,悻悻地踩着地上的积雪嘎吱吱地寻回到车队门前,把馒头片放进门上挂着的塑料袋里。其他人看见后,不禁瞥着眼睛说,咋的,还惦记着那条小狗呐?你快拉倒吧……
他像没听到他们的话一样,拍拍两手进屋去了。刚跨进门,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掏出手机,瞥见了屏幕上的她的名字。他按下接听键,却懒得吭声。直到她告诉他女儿当天就放假回来了时,才冷冷回了一句说,知道了。
……
老长,本名仉立国,1963年出生。1987年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美术教育系,现就职于哈尔滨市第三中学,小说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芙蓉》《小说林》《山花》《清明》等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