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畸形权力欲望的阴暗一角
——评张弛的中篇小说《死对头》

2015-11-17 21:20汪树东
小说林 2015年4期
关键词:党委委员体制畸形

揭开畸形权力欲望的阴暗一角
——评张弛的中篇小说《死对头》

从古至今,权力欲依然牢牢地主宰着中国社会中的绝大部分人。当前国家和地方招考公务员时,年轻人依然趋之若鹜,仿佛进入权力体制才是他们唯一的安身立命之所,这也可以清晰地看出权力欲对他们的控制。但是,既有的权力体制真的能够成为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吗?当他们进入其中,会不会发现这也是一个围城,要付出的乃是相当惊人的生命代价。从上世纪80年代末期开始,刘震云就在《单位》《官人》等小说中书写权力欲望对人的异化悲剧;到了上世纪90年代以来,王跃文、周梅森、张平等人的官场小说更是聚焦于当今社会的官场,展示出权力欲望施放出来的种种黑幕。张弛的中篇小说《死对头》就延续了官场小说的现实批判锋芒,集中关注某省厅机关宣传处几个公务员的生存状态,揭开了畸形权力欲望的阴暗一角,写出了权力欲望对人的异化悲剧,呼唤着人性尊严的复归。

小说女主人公名为艾英,毕业于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时,本来她联系好教育厅的一个工作,谁知最后却被能力和名气远不如她的另一个女同学利用关系挤掉了,由此她深知社会竞争的残酷。后来艾英经过一番遍体鳞伤的角逐,好不容易分配到某省厅机关宣传处。为了在机关里站稳脚跟,她奋力拼搏,苦心经营,利用各种机会结交周向南厅长、政治部主任邹静江,获得他们的垂青,从而当上了编辑部主任、副处长,另一方面她还施展各种手腕,逼迫下级就范,结果同部门的人先后都成为她的死对头。而其中最让她难以对付的死对头就是李革飞。李革飞大学毕业后在工厂里当了十年技术员,因为喜欢文学,在工厂效益下滑时,离开工厂,考上了省厅机关宣传处的公务员,成为艾英的下级。尽管艾英使尽各种招数试图刁难、驯服李革飞,例如对他写的宣传稿大肆批评,安排他去写毫无意义的会议报道等等,但是在精神上她始终没有制服过李革飞,这导致她积郁甚多。更为致命的是,当艾英把老处长王登科挤走当调研员后,新处长刘仲霖比艾英的手腕更厉害,彻底孤立了艾英。一生好强、在机关竞争中胜出的女强人艾英结果身患肺癌晚期,没有存活的机会,又不愿意面对所有死对头的逼人冷眼,最终趁人不备,拔掉了医疗管子,相当于自杀身亡。

如何理解艾英的人生悲剧呢?

首先,对于艾英而言,人生中最重要的无疑就是加入到既有的权力体制中,谋取权力,进而谋取随权力而来的自我实现感、自我享受感。例如她大学时期就是学生会主席,热衷于组织各种社会活动,选择工作也是优先考虑进入教育厅等权力机关。对于她而言,作为师范大学毕业生,当个称职乃至优秀的中学老师,踏踏实实地过一份平凡的生活,肯定是没有多少吸引力的。只有权力,才能给她的人生注入应有的价值和光彩。这无疑是当今中国社会最通俗流行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因此像艾英这样的人,就是当今中国人最普通的一个人。换而言之,艾英的人生悲剧,最初的动因,就在于当今中国人骨子里的权力崇拜、官场崇拜基因。对于当今绝大部分中国人而言,尤其是受过一点高等教育的中国人,专业化、职业化的实利教育并未培育出多少科学务实的专业精神、职业精神,只要条件允许,他们的心灵依然被权力吸引着,只不过传统儒家士人治国平天下的高调理想早已经萎缩为加入既有权力体制谋取实利的卑俗热望。

其次,对于艾英而言,加入既有的权力体制中,要想获得权力,就必然面临着残酷的竞争,不择手段地排挤他人,从而让自己成为所有人的死对头。小说中曾经写到艾英在大学毕业找工作时被同学李静宜利用关系打败了,从而让她性情大变:“从今往后,她不打算再同情任何所谓的弱者,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所谓弱者,不过是冻僵的毒蛇,人世间真实存在的、并且永恒存在的,只有残酷的竞争……她在心里面咬牙切齿地想。”要把艾英的人生畸变归因于李静宜的圈套,无疑还是太简单了。可以说,真正让艾英变成一个冷酷、冷漠、唯权力是从的女强人的,还是她所跻身的那种权力体制。

在这种权力体制中,权力就是一切,有了权力就有尊严、有人格,没有了权力就没有尊严、没有人格可言;而且权力只来自于上级,因此所有想获得权力的人只能卑躬屈膝地讨好上级,谄媚上级,必须作践自己的尊严、人格,等他拥有了权力之后,也只能再去作践下级的尊严、人格,从而形成一个恶性循环。由于权力具有极度的排他性,所有权力争夺的游戏都是无效的零和游戏,因此,在这种权力体制中,每一个人都是其他人的敌人,也就是死对头。

小说写到艾英躺在病床上想象她的同事们:“李革飞、管艳、刘仲霖(王登科的继任者)、戚培德,一张张丑陋狰狞的嘴脸从脑海中飘忽而过……他们想看什么,无非想看看她是如何瘫在这张床上,从里到外的一点一点烂掉。有人说,癌症就是一场慢死刑,这可正对了他们的胃口。如果是枪毙,只能供他们看一次,而像她这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死掉,他们可以看好多次呢。就像一盘美味,不可狼吞虎咽,而是要细嚼慢咽,细水长流,慢慢品味藏在里面的美好滋味……为什么她会有这么多的仇人?”人的同情心、怜悯心哪里去了?人性为何如此恐怖?当然,这绝非仅仅因艾英的女强人的个性使然,也不是艾英和别人有什么个人恩怨。这实在是她跻身的畸形的权力体制造成的。因此,艾英的人生悲剧就是畸形的权力体制对体制中人的异化悲剧。

再次,就艾英而言,最可怕的异化悲剧无疑是主奴人格的形成。对于她的上级周向南厅长、政治部主任邹静江而言,艾英就是屈膝承欢、百般讨好、完全没有个人意志式的奴才;但是一旦她拥有了一点权力,面对她的下属,如李革飞、戚培德等人时,她就摇身一变,成了颐指气使、呼三喝四的主人。因此在李革飞看来,“当把艾英研究透彻之后,李革飞感到十分沮丧,因为他永远也达不到艾英的那个水平。或者换句话说,一旦达到艾英的那个水平,他李革飞也就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名叫李革飞的一个肉体、一个躯壳、一具颇有前途的行尸走肉而已……”的确,艾英就是一个被畸形的权力体制挤干了生命水分的行尸走肉。

于是,艾英患上了癌症。

癌症,作为现代人的不治之症,本身就是该小说最具有启发性的一个隐喻。本来,在所有人的体内都有癌细胞,但对于健康人而言,癌细胞被控制在适当的范围内;对于健康受到损害的人而言,癌细胞则不可控制地自我繁殖,终至摧毁整个生命。既如此,像艾英这样的人,如此耽于权力竞争,放逐了生命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任由单一的价值不受控制地主宰生命,本身不就是精神的癌症吗!这种精神的癌症,不也在周向南、邹静江、王登科、刘仲霖等人身上昭然若揭吗?

该小说还通过李革飞的视角来写了省厅机关那些领导整天出席的千篇一律、毫无内容的会议。“李革飞注意到,每次开会,主席台上的副厅长们常常是陪会的。从头坐到尾,一言不发。只有偶然地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眨动一下眼皮,还能表现出生命的体征。对于这些连发言都没有的领导,参加这个会议又有什么意义呢?其实你将心比心地去揣摸一下他们在主席台上一坐一两个小时的那种感受,真的挺痛苦的,为什么不能发明一种……不知怎么的,出身工厂的李革飞来到厅机关后,看到那种动不动就把几百人、上千人固定在座位上,百思不得其解的会议,总会不自觉地冒出用机器来代替人、解放生产力的念头。”这种会议景象,无疑是畸形的权力体制造成的社会癌症的一种表象。

至于畸形的权力体制按照自己的需要不断地复制出相同的主奴人格,例如上自周向南厅长、政治部邹静江主任,中间的像王登科处长、刘仲霖处长,再到下级的艾英、管艳、李革飞、戚培德,不都是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一样的人吗?这不也是一种癌症吗?

而当艾英把李革飞的会议报道中的“厅党委委员、副厅长王善中、李继耐、刘国恩、吉思成、纪委书记吴仕成、政治部主任邹静江参加会议”一句,改为“厅党委委员、副厅长王善中,厅党委委员、副厅长李继耐,厅党委委员、副厅长刘国恩,厅党委委员、副厅长吉思成,厅党委委员、纪委书记吴仕成,厅党委委员、政治部主任邹静江等领导同志参加会议……”不就是畸形的权力体制主宰下的语言的癌症吗?

这是一个被癌症控制的阴暗角落。

面对致命的癌症,无人能够置身事外。艾英的反应,就是恐惧。无法消解恐惧时,她只能想象着所有人都终有一死,并从中寻找解脱:“艾英那空茫的目光,早已穿透了这座小小的病房,穿透了肿瘤医院,甚至穿透了这座高楼林立,富贵繁华的城市,像一束空灵的光芒,射向遥远的宇宙和时空,并从中得到了浸入灵魂的安慰,她终于安静下来了,她已经摆脱了作为人的一切情感和意绪,为那即将到来的庄严一刻做好了一切准备。”曾经如此耽于权力角逐的人,临死的目光能够从空茫变为空灵吗?也许,这不符合生活逻辑,透显出来的只是作家的一番善意。

另一个对畸形的权力体制的隐秘有所洞察和疏远的人,是李革飞。在他身上还保存着一点体制外的良知、独立和自由精神。他能够对现实保持一种难能可贵的批判反思意识,例如他对机关里谄上欺下的作风的鄙视,对那些毫无意义的文山会海的讥讽,对所有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的厌弃,都显示了难得的清醒。而尤其可贵的是,当他听闻艾英患癌症的消息后,曾经流露出一丝阴暗的快乐,但是他马上能够自我反省,意识到自己的卑劣和丑陋。他认为同事要去医院探望患病的艾英,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虐杀:“那奄奄待毙、蜷缩在病床上的躯体,皮包骨头的脸上,那藏在塌陷的黑眼窝里的大眼睛放射出绝望的、又恨又怕的目光,惊恐无比地在围成一圈儿的敌人脸上扫来扫去,翕动的嘴唇里指不定嘟囔着什么狠毒的诅咒……简直就像战场上虐杀俘虏的丑行,是一种精神上的虐杀。李革飞不敢想像自己对这场虐杀的参与,那种形象……太丑陋了。这是他第一次从另一视角,一种或许是置身事外的第三者视角,审视到自己的丑陋。”能够以置身事外的第三者视角来反思自己,无疑是李革飞的精神觉醒的表现。

最后,李革飞“不由无奈而沮丧地想到一个形而上的问题:在机关里,人与人之间为什么很容易就弄得恨不得食肉寝皮?”这个形而上的问题,无疑是该小说的点睛之笔。畸形的权力体制把体制中人一个个纳入到铁笼般的权力崇拜的狭窄通道中,变成“死对头”,“食肉寝皮”便是自然而然的无奈结局。要打破这个畸形的权力体制的铁笼,那种权力崇拜意识就必须破除,自由、民主、平等、开放的政治作风就迫不及待。

还值得一提的是小说结尾。戚培德告诉李革飞,艾英乘人不备拔掉管子提前自杀了,好像受到迫害似的,“还听说,邹主任为了摆平这件事,准备把她得癌症的事说成是积劳成疾,给评个功,正搜集材料呢。”可以说,当艾英最后不愿再苟延残喘,毅然提前自杀,她已经初步窥破了畸形的权力欲望对她的残酷摧毁的隐秘,因此她的提前自杀既是一种绝望至极的行为,也是一种决绝的自我救赎,由此她宣告了对畸形的权力欲望的鄙视和憎恶。但是畸形的权力体制并不关心人的真情实感,它为了维护自己高贵的形象,延续自己的丑陋生命,居然还把无奈的受迫害者打造成主动的献身者、牺牲者。这无疑是一种相当深刻的反讽。

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土文学的人性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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