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春香
疯娘
□钟春香
娘死在了我的怀里。
娘是被冻死的,冻死在一个桥洞子里。
我将手放在娘僵冷的唇上,僵冷瞬间从我的手指滑向心尖儿。
娘啊,娘。
娘临死没有看我一眼,娘不认识我,但我是她生的,吃过她的奶,但她记不记得呢,我是她的小女儿?
娘像一个冰坨子一样卧在我的怀中。我握住她的手,将嘴对着她的耳朵喊:“娘!娘!”
父亲凌厉的目光刺向我:“你给我放下这个疯婆娘!你从来就没有娘!”
我的泪水迎着寒风流下来,我也是有孩子的人呀,我也是一个当母亲的人,我从有孩子那天起,就开始寻找我的疯娘。我不管她是8岁的老妪,还是50岁的妇人,我都要扑进娘的怀抱!
我坚信娘就是娘,她再疯,也知道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娘竟然只有45岁!这与父亲告诉我的娘大相径庭,她还很年轻,眉眼也俊俏,仔细一瞅,竟然和我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是一个奇迹,也是血缘关系的一个佐证。
村人向我围拢过来,大家对我和娘指指点点。说娘的疯,说我找娘令他们心酸落泪。但还是有人想把我从娘的身边搀走,我高喊着:“娘,我不走!我要亲自葬娘!”
“你娘的身上有传染病!”
“你娘的头上有虱子!”
“你娘的骨头里有蛆虫!”
“你娘是一个疯子!”
……
父亲被我的话惊得头发直竖,但已不再阻止我,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明明挂着亮亮的眼泪。
告知我身世的三婶走到我身边,靠着我,掩面而泣。她说:“娃儿,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婶再告诉你,在刘庄,你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你娘因为会生孩子,才会嫁了又嫁。”
父亲没有反驳三婶,大家都知道,这就是事实。自从娘从家里跑出去,父亲就没去找她,而他和村里许多寡妇的故事,一直让村人笑话,也让我很丢面子。
父亲哭出了声,说:“你娘这一辈子,也就是为了生孩子,她要是不能生孩子,谁还要一个疯婆娘呀!刘庄那家子没等她的孩子过周岁,就把她打了出来。爹让你去找你刘庄的哥,但你去了你哥要是不认你,你可要回来呀!”
听了父亲的话,我的身上仿佛有了某种神力,让我一下子精神抖擞,朝刘庄奔去。
在刘庄桥头,老远我就看到了哥哥,哥哥也看到了我,我们一样的容颜,让我们不必多说,就拥抱在了一起。
哥哥说:“娘死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只破船上丢下一个孩子—那孩子落向水面的时候,一下子就变成了我。我伸出手抓住那只破船,破船突然开口说话:‘死了死了,就要死了!’”
我掩住哥哥的嘴,将他带到娘的身边。太阳从娘躺着的大地上升起,圆圆的太阳大而明亮,天空蔚蓝而晶莹,我指着躺在冬阳里的娘说:“看,这就是咱娘!咱娘才45岁就死了!咱娘怎么就只会生孩子,而不认识她的孩子呢?假如我们也只会生孩子而不认识自己的孩子,假如我们也疯了,那该怎么办呢?”
“妹妹,你怎么这么说呢!你这不是成心让哥难受吗?可怜她是咱娘呀!”
太阳越升越高,人群涌过来,哥哥的父亲与我的父亲站在一起,我和哥哥站在一起,我们将娘围起来,娘在生前从没有受过亲人这样深情的俯看—我给娘换上新衣,梳着她的乱发,看那一张与我极像的脸。
但我的父亲和哥的父亲隐没在人群之中,不敢高声说话。只有我和哥哥靠着娘,给她换上新衣,撩着她的乱发,看那一张和我们挺像挺像的脸。
哥哥躬下身子,背起娘,在众人的围簇中,向前走。
“娘啊,娘!”
平原上响起了我们忧伤的呼唤。
……
娘的骨灰撒向冬天的大地,娘像冬天一样睡着了。
娘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张和别人不一样的脸,当我女儿捧起我脸的时候,我会告诉她我长得像我娘,而哥哥转头看我,我又看到了一张像娘的脸。娘啊娘,娘是疯娘,也不可被嘲笑被忘记,我们这些娘的孩子,让所有的后来人,想起了娘,记住了娘!
(原载《金山》 河南李雪霞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