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泠
清宫深深,锁住春阳
◎西 泠
他说:我若是金风,那谁是玉露?
踩着尘世的沧桑,孔四贞终于回到了阔别十余年的紫禁城。如水月华下,她坐在宫墙最高处,垂眸处尽是朱墙琉璃瓦,琼楼玉宇阁……锦绣繁华中她仿佛又看到那个一身明黄龙袍的少年,还有那些与之纠葛的时光。
她一直觉得与福临的相遇是南国的红豆开成花的模样,那样温暖美好,以至于填充了她以后所有的心事。
顺治九年,李定国奇袭广西,攻破桂林,她的父亲孔有德自尽,家中人口悉数被杀,只她逃到北京。孝庄太后怜她孤苦伶仃,收她为养女,封和硕格格。
她第一次进宫,就看到了坐在太后身边的福临,他挺拔清俊,眼神柔和,浑身散发着温文儒雅的气息。
孝庄太后护甲上镶嵌的祖母绿荧光闪耀,她却紧张得身体一阵瑟缩。就在这时,福临缓缓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眉目浸满了柔柔的笑意,轻声道:“以后在这宫里,我会待你像亲妹妹一般,没人敢欺负你。”
这样轻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跳瞬息停摆,仿佛历经了几世沧桑,重新拨云见日一样。这世间的情缘便是如此吧,一眼情深换作一世,从此,地老天荒不能忘。
初入皇宫,看似金碧辉煌的寝殿带给她的却是漫无边际的孤独与思念,她躺在床上,消瘦得厉害。就是在那个下雪的夜,各处灯火熄灭后,福临欢喜地出现在她面前,将羊毛大氅裹到她身上,拉着她便往梅园跑去。
此时梅花盛放,阵阵幽香,有零星花瓣随着雪花自枝头坠下,扬扬洒洒落了一身。福临理了理她被风吹散的鬓发,柔声笑道:“贞妹妹,你莫要不开心了,皇兄给你打拳好不好?”
夜色浓稠,冷风飒起,彼时的她还不知未来的路会很长,只知此时她的眼中只有这个在雪中为他挥拳的少年,她在心中羞涩地唤他,福临。
福临待她比别人都要好,他带她去南苑狩猎,教她读书作画。每次提到读书,他的眼睛都会亮起来。唯有那次,她看到他拿着书发呆,便询问他在想什么。他将书摊在她面前,指给她看:“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若是金风,那谁是玉露?”他说这话时,眼睛充满憧憬与期待,过后却是更大的落寞。这时,福临要大婚了,皇后是蒙古格格。
福临大婚的那晚,她坐在梅园,心里一阵哀伤。她早知这个少年帝王心中的苦涩,所有人都道他志得意满,坐拥河山万里,又有谁问过这一切是否是他想要的?她不可自拔地爱着他,却希望有个人能填满他寂寞的心。
不久后,她明白了,这个人不是她,也不是新皇后,而是董鄂氏。
镂空海棠纹的白玉香炉上方,轻烟缠绕,重重渺渺,如同吹不散的雾气。福临兴奋地向她讲述着董鄂氏的美。她有着和他一样的习惯,画水牛不喜画脚;她能从他的行书笔画间看出他下笔时的心情;她喜欢去山水间,结庐而居……他们志趣相投,惺惺相惜。她跟后宫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样……福临在说起董鄂氏的时候目光炽热,他沉溺了。
那一刻,她的悲伤忽然像黑夜一样漫长,她的爱情注定要散落了,而福临的却刚刚开始。这时太后有意让福临册封她为皇贵妃,她惊喜又忐忑,直至在御花园遇到福临与董鄂氏。
她看到福临折了一枝花放到那女子手里,笑得满足又幸福,如江南春雨般隽爽飘逸。而董鄂氏盈盈一笑,姿容宛然。远远看去,如诗如画,俨然一对璧人。福临的爱穿越痴痴浩瀚,终抵达彼岸阡陌的繁盛。
她以幼时已定了亲为由,回绝了这门亲事。
此时福临将董鄂氏招进宫来,一起吟诗作画,谈古论今。那段日子,福临每日都精神焕发,神采奕奕。董鄂氏后来成了福临宠爱的贤妃,仅一月有余,又被封为皇贵妃,宠冠后宫。
天下初统,百姓太平,皇贵妃生下小皇子,她选择在他最幸福的日子出嫁。大雪纷飞的日子,她踏着晨雾,踩着相思,告别了这座抛掷了无数女子锦绣韶华的紫禁城,走出了福临的生命。
世人皆言时间可以模糊记忆,可过去十余年,那些记忆却越发清晰可辨,巨细靡遗,仿佛烙印在心底一样深刻。孔四贞站起身,走下城墙,踏过曾走过无数次的青砖小道,最后停在了御花园的老树前。她蹲下身,小心地拨开缠绕的藤蔓,在记忆中的地方摸索,手指一寸寸滑过湿透表面,摩挲着岁月的痕迹,不一会儿就探到一处凹痕。
那里是一个人的名字—福临。刻得很深很深,仿佛要烙入心底一般。
当年她出嫁不久,小阿哥就夭折了,董鄂氏伤心欲绝,身体每况愈下。尽管福临数次大赦天下为她祈福,频繁参佛希望她能得到佛祖庇佑,可是上天依旧带走了董鄂氏。从此,福临经常待在董鄂氏生前住的宫里,不见任何人。许是在这世上已没有任何牵挂,他在深情写完长达四千字的《端敬皇后行状》后,就离开了人世。
繁华堤上,梨花雨凉,那个打她心底走过的少年帝王再也不在了。
泪一滴滴打在青石板上,散化开去。她触摸着他的名字,呢喃细语:福临,你温暖了我这么久,那么余生,便换我来陪你静听落花可好?
第二日,她便请旨为先帝守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