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 鹏
离魂记
武则天天授三年(692年),河北清河人张镒,在衡州(湖南衡阳)为官,张镒为人恬淡好静,估计是因为太酷了,也没什么朋友,却也知足常乐怡然自得。张镒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长女早夭,只留下幼女倩娘,视为掌上明珠。倩娘自小生得俊俏,且聪慧过人,张镒夫妻就指着这一个女儿过活了,疼爱有加。
张镒的外甥王宙,本是太原人氏,自幼父母双亡,就跟着舅舅张镒长大。王宙是个神童,自小聪明过人过目不忘,再加上长得帅,深得张镒喜爱。张镒经常说:“等你长大了,我就把倩娘嫁给你!”
王宙乐不可支,马上答道:“好啊好啊,舅舅可说话算话啊。”惹得张镒大笑一场。
王宙和倩娘就这么青梅竹马地一块长大,情愫暗生你侬我侬,一家人却不知晓。
一晃多年过去了,王宙和倩娘都已长大成人。张镒也不知是缺心眼还是脑袋被门挤了,偏偏忘记了当年的承诺,死活不愿女儿嫁给外甥(莫非他观念超前,担心他们近亲结婚?)。张镒一个幕僚给倩娘说了一门亲事,张镒问都不问满口答应。倩娘得知,极为愤懑,卧床不起。王宙怨恨不已,但寄人篱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就托词要赴京赶考,跟张镒告别。张镒心知肚明,巴不得王宙早点离开呢,假意挽留再三,就给了王宙一笔银子,派人租了船,送他上了路。
王宙登船北上,心中悲愤莫名,但又无可奈何。船行几重山,天色已晚,船家靠岸歇息。王宙在船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不觉泪眼涟漪。忽然,听见岸上有人急急走来,顷刻近前敲打船舷。王宙连忙起身,不禁大吃一惊——居然是倩娘光着脚丫子披头散发跑来了!
王宙心头狂喜,一把将倩娘搂在怀里,说道:“你怎么来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倩娘泪如雨下:“不是做梦,是真的!你我情深意重,怎肯相弃?我父亲把我强许给别人,我誓死不从!我是跑出来的,从今往后,你我再不分离了!”
王宙感动不已,当即将倩娘藏进船舱,马上令船家开船,连夜逃走。私奔可不是闹着玩的,王宙决定不再进京,而是取道巴蜀,到四川去安身立命。一路风霜,颠沛流离几个月后,王宙、倩娘来到四川,在此勉强安了家,虽然清苦些,但两口子郎情妾意相敬如宾,小日子过得也很甜蜜。
一晃五年过去了,倩娘为王宙生下两个儿子,一家四口共聚天伦其乐融融,却与张镒断绝了消息。倩娘思念父母,常夜半醒来,独自垂泪。王宙察觉,也很是理解。倩娘哭道:“当年我为私情跟你逃奔到此,虽然柔情蜜意,却是不忠不孝啊!五年了,父母音讯全无,不能不伤心欲绝啊!”
王宙也黯然道:“唉,你别哭了,我们这就回去见他们!生米煮成熟饭了,想必舅父舅母也不会再干涉我们了!”
倩娘一想也对,破涕为笑。
夫妻二人把家还,扬帆而行,转眼来到衡州码头。王宙为防万一,决定先一个人去拜见舅父舅母(当然也是岳父岳母),让妻儿等候消息。
王宙来到张镒家,跪地谢罪,把事情经过一一讲明。
张镒听完傻眼了,笑道:“小子,你是不是傻了啊?这不是胡说八道嘛!你表妹倩娘卧病在床已经五年了,门都没出去过,怎么可能跟你私奔四川还生俩儿子呢?”
王宙瞠目结舌:“不可能啊!岳父大人,您要是不信,去码头看看啊,倩娘和我们的俩儿子就在船上等着呢!”
张镒大惊失色,忙令下人跟着王宙去码头查看,果然见倩娘神采奕奕地待在船上,见家人来,倩娘笑吟吟地问道:“几年不见了啊,我爹娘还好吗?”
下人吓坏了,吱哇乱叫抱头鼠窜。回到张宅向张镒禀报。
张镒惊骇不已,赶紧进屋探视女儿,没想到的是,久病在床的倩娘已经起来梳妆打扮了,脸上一点病容都没有,面如桃花喜笑颜开。
不一会儿,王宙和倩娘从码头赶来,步入正厅。屋内的倩娘也走了出来,所有人都惊呆了!两个倩娘不但容貌身姿一模一样,就连装扮衣饰也都一般无二,二人相视一笑,渐渐靠近,霍然合为一体,变成了一个倩娘!
张镒惊骇之余,叮嘱家人不得泄露此事。
一家人终于团圆,得以共聚天伦。
美好的结局啊!
四十年后,王宙、倩娘夫妻亡故,他们的两个儿子都中了进士,做到了县丞县尉这样的小官。
作者陈玄祐小时候就听过这则奇闻,不过道听途说,每次听到的内容都不大一样,口口相传,难免添油加醋,这也是常理。
唐代宗李豫大历末年(779年),陈玄祐遇见莱芜县令张冲规,张冲规是张镒的堂侄,所以对此事知之甚详,就跟陈玄祐详细地讲了一遍,陈玄祐听完之后震撼不已,就把它记了下来,遂成此篇千古奇文。
唐·陈玄祐 (本文收录在《太平广记》卷三百五十八,原题《王宙》)
定婚店
杜陵(今在陕西省西安市东南)人韦固,自幼失去父母,孤苦无依。长大成人之后,就想早点娶妻生子,也好一家共聚天伦。不料,多方求婚相亲,总找不到合适的,不禁懊恼异常。
唐宪宗李纯元和二年(807年),韦固将游山东清河,途径宋城(今河南商丘),在城南门外一处旅店歇脚,遇上一位熟人,熟人知道他四处相亲未果,就给他介绍了清河司马潘大人的女儿,韦固很是高兴,约定明日一早一起上路,去清河司马府求亲。
第二天天还没亮,韦固就等不及了,在旅店西侧龙兴寺门口等候熟人。
当时,斜月倒悬天际,一位老者倚靠着一个布口袋,坐在龙兴寺的台阶上,手捧一本书,在月光下细细品读着。韦固一时好奇,凑上前去,见老者手里那本书上的字一个都不认识,非隶非篆也不是梵文,不禁直挠头,问道:“老先生看的什么书啊?在下自幼苦读,博览群书,世间的字没我不认识的,就算是西域梵文,我也极为精通,怎么就不认识这本书里的字呢?”
老者笑道:“这原不是世间的书啊!你如何认得?”
韦固不禁一笑:“老先生真会开玩笑,不是世间的书,又是什么?”
老者:“这是幽冥之书。”
韦固不屑:“既然是幽冥之书,怎么到了人间了?”
老者:“是你起得太早,不是我这书不该来到人间。幽冥界的官吏执掌人生俗事,各司其责不相统属,这个,你也不懂啊!你看,这路上行色匆匆的旅客,人鬼各半互不侵犯,你信吗?”
韦固看了看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面无表情匆匆而过,不禁打了个寒噤,却嘴硬道:“那你老先生执掌什么俗务啊?”
老者指了指月牙儿,笑道:“我是月老啊,专管天下人的姻缘之事。”
韦固不禁大喜:“哎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我自幼孤身一人,本想早点娶个老婆多生几个孩子,热闹热闹,可没想到多方求娶,总不能遂我心愿,我都郁闷死了!幸好昨日,遇见一位熟人,他要介绍我认识清河司马潘大人的女儿,您说说,这回能成吗?”
月老摇摇头:“成不了!姻缘已定,想勉强是不行的,就算是官宦富贵人家想娶屠夫家的女儿,只要没缘分也是不行的,更何况潘大人家的千金?您老婆现在只有三岁,到她十七岁时就会嫁给你的,别着急,着急也没用!”
韦固瞠目结舌:“啊?那岂不是还得等十四年啊?”
月老点头微笑。
韦固又问:“您老布口袋里边装的是什么啊?”
月老:“红绳儿啊,用来系夫妻的脚啊!人一生下来,另一半已经注定了,都被我用红绳儿系住了。哪怕二人生在世仇之家,贵贱悬殊,或者远隔千万里之遥,吴楚异乡天南海北,只要被红绳儿一系,铁定跑不了,必成眷属!你的脚已经和你老婆的脚栓一起了,求娶别人一定成不了,你就别瞎折腾了!”
韦固有些不甘心:“那我老婆现在在哪儿啊?她家干嘛的?”
月老:“这旅店北边有一位卖菜的陈婆子,她女儿就是你老婆!”
韦固:“那我能见见吗?”
月老大笑:“还挺心急,当然可以了!待会陈婆必定抱着女儿来集市上卖菜,你跟我来,我指给你看。”
说着就要动身,韦固连忙拦住:“哎,月老大人,我还等着我那位熟人呢,万一能成呢。”
月老:“放心,他不会来了,忽悠你的!”
韦固半信半疑,一直等到天亮,那熟人还是没来。无可奈何之下,就跟着月老去了集市。
菜市场内污浊不堪,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婆子怀抱一个三岁女孩蹒跚而来,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女孩更是丑陋不堪。月老指着那女孩说道:“这就是你未来的老婆。”
韦固当即崩溃了:“什么?我老婆这德性啊?我宁愿杀了她也不愿娶她!”
月老:“此女是大富大贵之人,命里注定当食朝廷俸禄,她的儿子,对了,也就是你的儿子将来必为一方诸侯,权势熏灼一生荣宠不绝,岂是俗人所能杀的?”
韦固当场发飙了,痛斥月老:“你这老鬼胡说八道!我虽自幼父母亡故,却也是书香门第士大夫子弟,娶老婆无论如何也得门当户对!就算是娶不到官宦家的小姐,我马上买个貌美如花的歌姬做老婆总行吧?岂能纡尊降贵娶个瞎老太婆的丑女儿?”
月老不置可否,大笑而去。
韦固越想越气愤,掏出一把小刀子磨得锋利,交给仆人道:“去,把那小女孩给我杀了,我赏你万钱给你自由身!”
仆人喜出望外,自然答应。
第二天,仆人袖中藏刀潜行于集市,趁陈婆不备,一刀刺向小女孩,刺中之后匆匆逃离。集市之上顿时乱作一团。
仆人安全归来,韦固问他刺中要害没有。
仆人不禁泄气:“我明明刺中女孩的心口了,却不知怎地了,她只是眉心受了轻伤而已,当时已被察觉,不跑不行了,这才趁乱逃了回来。”
韦固不禁怅然,主仆二人连忙离开宋城。
其后,韦固不知道相了多少次亲,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他,总之一一告吹姻缘难成。
十四年后,朝廷追叙韦固父亲当年的功劳,征召他为相州(今河南安阳)参军。刺史王泰对他很是信任,让他代理司户,掌管刑狱。韦固尽心竭力,干得风生水起井然有序,被王刺史所赏识。
王泰膝下有一女,年方十六七,容貌清丽,温柔娴淑。王泰见韦固尚未婚配,就将女儿许配给他,韦固自然满心欢喜。婚后,夫妻二人你侬我侬缠绵悱恻,小日子十分甜蜜。只是,王氏眉心处经常贴着一朵小绢花,即便是沐浴的时候都不摘下来,韦固不禁纳闷。追问再三,王氏不禁潸然泪下:“我本是王刺史的侄女,并非是他亲生女儿。当年,我父亲曾任宋城县令,不幸死于任上,母亲和哥哥都相继去世,留下襁褓中的我孤苦无依。幸好,奶娘陈氏宅心仁厚,收养了我。每日靠卖菜过活,生活极为窘迫。不想,在我三岁时,奶娘抱着我到集市上卖菜,遭遇凶徒行凶,被刺伤眉心,落下疤痕,自此,我就故意用绢花覆盖疤痕遮丑。七八年前,我叔叔担任卢龙(今河北喜峰口一带)从事,终于寻访到我,就视为亲生女儿养在身边,这才锦衣玉食过上好日子,后来得以嫁给夫君。”
韦固脑海中如电光火石,浑身震颤不已。
没错!月老说的没错!她就是当年瞎眼陈婆怀里的丑陋小女孩!
她命里注定是我老婆!
韦固不禁惊呼,将前事详细告诉老婆,老婆也惊呆了。
韦固抱着老婆亲了一口,笑道:“太神奇了!这是命啊!”
从那儿以后,韦固更加疼爱老婆,两口子和谐恩爱羡煞旁人。后来,王氏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韦鲲,后任雁门太守,王氏也被朝廷封为太原郡太夫人,一生荣华富贵颐养天年。
宋城县令听闻此事,来到韦固当年住过的旅店瞻仰,并亲笔题写篇额,名为“定婚店”。一时传为佳话。
这是月老较早的传说。
在爱情和婚姻都不能自主的古代,月老使得姻缘蒙上了神秘的面纱,增添了无数人的憧憬、向往和幻想!
唐·李复言《续玄怪录》
鹅笼书生
东晋年间,阳羡(今江苏宜兴)人许彦,背着家养的几只鹅去集市上卖,途径绥安山,遇见一个十七八岁的书生躺在路边呻吟,许彦心善,问他怎么了,书生说脚受伤了,疼痛难忍。许彦想帮他,书生笑道:“那我钻进你的鹅笼里,你背我到集市上医治不就行了?”
许彦还以为他开玩笑,背后鹅笼那么小,他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可能钻的进去呢。书生笑了笑,轻轻一跳,真的进了鹅笼。许彦扭头去看,书生的样子也没缩小,跟几只鹅坐在一起,鹅也没惊。更奇怪的是,许彦也不觉得沉,不禁有点犯嘀咕。
那书生轻敲鹅笼:“走吧,哥们儿,还等什么呢?”
许彦觉得这书生面善,肯定不会害自己,也就坦然继续前行。
走了很久,许彦放下鹅笼在一棵大树下歇息,那书生也从鹅笼内出来。长夜漫漫百无聊赖,书生说道:“哥们儿,要不我弄些酒菜喝几杯吧?”
许彦说:“那敢情好,不过——”
“不过”还没出口,那书生已经从嘴里吐出一个大铜盒子,打开一看,里边酒菜齐备,珍馐美味琳琅满目。盘子碟子都是铜制的,古朴典雅,菜肴异香扑鼻,世所罕有。
许彦也不客气,拿起来就吃喝起来,二人推杯换盏,不一会儿已是酒意微醺。书生又说:“这么喝酒也没啥劲,我有美女相随,把她叫出来陪酒你看怎么样?”
许彦自然说好了。书生一笑,又从嘴巴里吐出一位小美女来,年约十五六,衣饰华丽,清丽脱俗,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陪二人喝酒聊天,许彦也乐开了花,不时略近芳泽心猿意马。
那书生有点喝醉了,躺下就睡着了。
美女凑近许彦,趁势抛了个媚眼,说道:“我跟这书呆子虽然结婚了,但感情早就破裂了。”
许彦一听,心跳加速,还以为美女要勾引他。
美女接着说:“我也带着一个帅哥呢,我老公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我把情人叫出来喝酒,你待会可别乱说话啊!”
许彦不禁瞠目结舌,美女也从口中吐出一个男子,二十三四岁模样,相貌英俊,举手投足间儒雅风流,和许彦寒暄片刻就熟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话匣子一打开,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
那书生在一旁翻了个身,大家都有点紧张,小美女赶紧又吐出一个帐篷,把书生罩住。小美女无奈地说:“不行了,我老公得我陪着睡觉啊,要不你们先聊吧。”说罢,钻进帐篷和书生共寝。
那位帅哥不以为意,悄声对许彦说:“这小美女虽然待我有情有意,可惜就是有老公了,搞得我很不爽啊!我也带了一个妞,这会趁他们俩人睡着了,我把她叫出来私会片刻,你可别说漏了啊!”
许彦也只好点头答应。
那帅哥也口吐一位美女出来,二十多岁的样子,丰满艳丽妖冶动人,坐下来就举杯饮酒,跟那帅哥调笑亲昵了很久,许彦在一边看得羡慕不已,心痒难耐。
忽然,帐篷内那位书生有动静了,帅哥警觉,说道:“不好,这二人要醒了,春宵苦短啊!”摇头叹息,把身边的丰满美女吞进口中。不一会儿,帐篷里的小美女出来,对许彦说:“我老公要醒了,你待会可别乱说话啊!”说罢,将大帅哥也吞了进去。独自坐到许彦身边,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书生伸着懒腰从帐篷里走出来,笑道:“喝多了小睡片刻,让你枯坐喝酒,真是不好意思了!今天不早了,我们该分别了。”说话间,把小美女吞了,又把大铜盒子以及酒壶碗碟都吞了进去,只留一个铜盘,直径二尺左右,雕饰精美别致,捧着送到许彦面前,说道:“仓促间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铜盘您留着做个纪念吧。”许彦推辞再三,只好留下。那书生忽地不见了。
太元年间(376年-396年,是东晋皇帝晋孝武帝司马曜的第二个年号,共计21年),许彦做了兰台令史,把这个铜盘送给侍中张散,张散仔细观察铜盘的铭文,上面写着“永平三年制”(永平三年是公元六十年,东汉明帝年号)。
这一篇“鹅笼书生”是《续齐谐记》中最传神也最有名的一篇,为后世文人所重视,现在读起来,仍觉得妙不可言。据说此事来源于佛经故事,我没有考证到原始出处,但该故事之浪漫、新奇,足令人浮想联翩。
注:
兰台:汉代宫内藏书之处,以御史中丞掌之,后世因称御史台为“兰台”。东汉时班固曾为“兰台令史”,受诏撰史,故后世亦称史官为兰台。又唐中宗曾改“秘书省”为兰台。
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