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而获

◎贾惠英

不劳而获

◎贾惠英

1

那年冬天，我们农工队在一百里外的原始森林伐木。

我们驻地10里以外有一条小河。我每天两趟到小河里取冰，运回来化水供大家使用。

冬天伐木的生活说不上太辛苦，只是那时我们农场物资匮乏，每天只是吃些土豆、萝卜，没有一些荤腥，大家都很馋。

一天去拉冰，雪地上有一只野兔，我十分兴奋，下爬犁追呀，追呀，追呀……

厚厚的积雪使野兔行动迟缓，可没膝的白雪也使我很笨拙。野兔没有追到，我倒累了一身臭汗。

我大口地喘息着，忽然，看见远远的冰河上有几个人。

大冷的严冬，他们趴在雪地上干些什么呢？我拉着爬犁走了过去。

原来他们在冰面上铺了厚厚的狗皮褥子，趴在那用一根钢丝钩子，钩冰窟窿里的小鱼。

河水清澈寒冷，小鱼行动迟缓而笨拙，是很容易被钩上来的。

那小鱼大都20公分长，直径5公分粗，胖胖的像一根美味的香肠。

打鱼人钩上一条鱼就往身后一扔，那小鱼在这北大荒的严冬刚一落到冰面上马上就冻成冰棍了。他们身后都平铺着一大片小鱼，每个人收起来可能有七八斤呢。

我很兴奋，没想到此地竟然有如此好的捕鱼办法。看来我们的嘴馋问题解决了。

第二天，我早早去了冰河，投入到奇妙的捕鱼中了。

然而，我失败了。

我的鱼钩是8号铅丝磨成的，钩尖不锋利，扎在鱼儿肚皮上直打滑，要钩上一条鱼来很困难。

天已晌午了，我才钩上来十几条小鱼。

中午，我又磨了磨鱼钩，然而还是不行。

看着别人身后一大片冻成冰棍的美味，想一想同志们抢着吃我钩上来的那十几条小鱼，我不禁走过去问问：“大哥，卖我点鱼好吗？”捕鱼人回过头来说：“哥们，想啥呢？我们也是农场人，有钱买不着东西。”

我没说话，默默地走了。

那些天我满脑子都是鱼钩的制作方法，以及寻找制作鱼钩的材料。无奈，那里是原始森林，百里无人烟，我也只不过想想而已。

2

一天下午，在去拉冰的路上，我看见一只野鸡在雪地上走动，它似乎受了伤。我嗅到了肉香，屏住呼吸悄悄地靠了过去。

齐腰深的积雪，我缓慢而谨慎地趟着。忽然脚下一滑，我跌进一个深沟里了。

我疼痛难忍，沮丧至极。

头顶是一片巴掌大的蓝天，四周是十几米高的雪墙，我坐在深深的沟底，痛苦地哀鸣着。我的脚崴了，即使没有受伤，我也爬不上去的。上帝挖的这沟也太深了。

我的脚痛渐渐地轻多了，但天也慢慢地黑了下来……

我很害怕，拼命地扒雪，奋力地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做了各种尝试。我必须有所行动，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忽然幸运地感到有一个方向沟越来越浅了，有一种向上爬坡的感觉。我心底涌起了希望，于是向着那个方向，拼命地挖呀、挖呀，我干劲倍增。渐渐地，我终于走了上来。

我舒了一口气，站在一个高岗上。

夜已经很深了，白雪皑皑的平原一望无际，一览无余。月亮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啊……

没想到，这平原上的月亮竟然这么大，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她黄黄的，明亮亮的，圆圆的，像一个巨大金盘矗立在地平线上。一只野兔在雪地上站立起来，耷拉着大耳朵，抱着两只前爪，在光润的金盘上卖弄着她美丽的剪影。

太美了，北大荒！我已经忘记了刚才疲于奔命的时刻了。我陶醉在美丽的景色之中了，啊……

忽然我看到，冰河上竟然有一个人钩鱼！天呀，是谁这么勤劳？我悄悄地走了过去。

明亮亮的月亮下，那人趴在冰河上钩鱼。他钩得很快，一会儿一条，一会儿一条，20多公分的小鱼被他抛向身后，落在冰河上只跳动了一两下就成为美味的冰条了。那平铺的一大片，看上去有四五十斤呢！

我的心在抖动，我的脸发烧了。我颤抖着把装冰用的布袋子抓在手中，慢慢地走了过去，然后趴在冰河上，悄悄地匍匐前进。我屏住了呼吸……

夜深了，没有风。这北大荒的金黄色冰天雪地，万籁寂静，仿佛凝固了似的。

在这凝固的世界中，那渔夫工作得很认真，他已经忘记了寒冷，全身心地投入到冰河里与孱弱鱼儿的追逐战斗中了。

然而，我很激动，脑海里浮现出那缺乏营养馋疯了的同志们，眼睛死死盯住那打鱼人，手忙脚乱地把那一条条小鱼装进我罪恶的布袋里。

那渔夫浑然不觉，依旧机械化地运作着。一条条小鱼儿被他抛向空中，画了一个弧线落了下来，落到冰河上，或打在我的脑袋上，又滑到冰面上……

我满载而归，踏着皑皑白雪，拉着沉重的爬犁向驻地前进。

有了那四十多斤鱼，那个夜晚，就是一个美妙的夜晚了。

3

大家闻喜讯纷纷爬起，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人人精神百倍。两个帐篷顿时灯火通明，床上，地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酒香、鱼香与欢笑声、斗嘴声混成一团，把狭窄的帐篷快要挤爆了，那疯狂的情景仿佛百鸡宴时的威虎山。

啊，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夜晚呀！

滔天的海啸过去了，尽管大家没有忘记那百鱼宴，但我们又恢复了平静的工作与生活。

不过有一个人始终还很激动，那就是我们组的李小山，北京青年。

他整天游手好闲，但嘴却很馋，在屯子里，偷鸡摸狗之事没少干。

“大哥，我去了，河上钩鱼的看得很紧，想偷没门呀。是不是晚上也有人钩鱼呀？”他很想知道。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不想再干缺德事了。

那几天晚上，我一直注意着李小山。

有一天半夜醒来发现李小山不见了。第二天一早，发现他提着一个布袋子，摇摇晃晃地回来了。

他把布袋放在床下的脸盆里倒头便睡。等我拉一趟冰回来时，小桌上已经杯盘狼藉，他与几个狐朋狗友，正醉醺醺地抽着烟，满嘴胡天了。

帐篷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与鱼香。

我与他关系不是很好，所以酒桌上，他不会叫我；叫我我也会婉言拒绝的。

从那天开始，他们天天像过年一样，每天云山雾罩鱼酒飘香。

我看不下去了，并非没有吃到鱼，确实感到这样不劳而获是很不道德的。我很同情那个渔夫。

有一天晚上看李小山走了，我也爬了起来。

我拉着爬犁向冰河而去。

夜深了，天气很冷，我穿着大衣系紧皮帽子，快步前进。当我走了大半程，突然发现前方有一个黑影背着一个口袋，艰难行走。

“是他。”我赶忙躲在一棵大树后边。

是李小山！他慢慢地走了过来。他的口袋有些沉重，看样子他今晚收入颇丰。我心里更急了，我要把这事告诉渔夫。

我加快了脚步。

不知何时，起风了，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雪花漫天飞舞，越下越大，打在我的脸上使我呼吸困难。

我艰难地前进着。

我的脸上、眉毛上、胡子上，以及皮帽子两边凝结了厚厚的冰霜。

终于，我来到了渔夫身后。

然而，我惊呆了！这滴水成冰零下40多度的北大荒夜晚钩鱼已经使我惊诧了，没想到他竟然没有铺皮褥子，只穿着一件单衣服埋在冰雪上。

再仔细观察，我又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没用鱼钩，而是把手伸进冰水中，一掏就是一条小鱼，一掏就是一条小鱼，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我走了过去，低头想看看他的模样，没承想他正好扭过脸来—我的妈呀，胆差点被吓破了！

我撒腿就逃，多么恐怖的一张脸呀，我马不停蹄地往驻地赶，把情况向领导汇报了。

小队长带着我们几个人匆匆赶到冰河。然而，刚才看到的那个渔夫不见了。雪还在下着，冰河上已经铺了没膝的一层雪。大地更是白茫茫一片。

雪还在下着……

4

两天后，队长带着人，来到了冰河。他们在冰河上找到了一具冻在冰面上的尸体。打破厚厚的冰面，人们把尸体弄出来，他的身后有一大片冰冻的小鱼。他的肚皮已被鱼儿咬破，肠子都露出来了，有几条馋嘴的小鱼咬住他的肠子不松口，出水时挂上面摇晃了几下，就冻得合为一体了。

我看到了那张狰狞的脸，望着那几条贪吃的小鱼，忽然想到那美妙的晚餐，胃里立即翻江倒海。我们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大口地呕吐起来了。

吐得最厉害的是李小山，他几乎把胃都要吐出来了。

没过几天我们的呕吐症状好了，可李小山依旧每天呕吐不止。他吃多少吐多少，如果不吐干净，就十分痛苦。有时不得已，我们用筷子伸进喉咙里搅动促使他把胃里的食物吐出来。

他一天天瘦了下去，两个月后，几乎成了一具木乃伊了。

队里通知了他的家长。他的父亲来到我们队里，把他领回北京治病去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原载《女报·故事》2015年第8期 福建吕丽妮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