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
黄灿然自选诗〔二十九首选四〕
黄灿然
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
他的生平捉襟见肘,像他的生活,
历史给我们留下一个褴褛的形象,
叫无忧者发愁,痛苦者坚强。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让他平凡,
他的日子像白米,每粒都是艰难。
汉语的灵魂要寻找适当的载体,
而这个流亡者正是他安稳的家。
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
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
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
让他一个人活在一个时代。
我来自黑暗、郁闷和疾病,
不是我如今享受到黎明的黑暗,
也不是到郊外散散心
就能消除的郁闷,或吃了药
休息几天就痊愈的疾病。
对生活在光阴中、欢愉中
和健康中的人们,我的向往
是无保留的,我走在他们中间,
经过他们身边,坐在他们对面,
欣赏他们,内心赞美他们。
但我仍生活在阴影里,
部分是我过去的阴影,更多
是周围那些在黑暗中、郁闷中
和疾病中的人们投来的
巨大的阴影——
它时刻提醒我(我甚至
听见它的低语):“你的世界
已被光明和黑暗分割,现在
你就像一棵树,虽然也仰望天空,
但永远属于大地。”
听着:生活像一个火炉,
有些人围着它坐,享受温暖,渐渐感到疲乏,
渐渐把含糊的话留在唇边睡去。
另一些人在户外,在寒冷中,
他们甚至不用走近火炉,哪怕只远远地
看见火光,已感到一股温暖流遍全身。
多年前,我曾在诗中说
我的灵魂太纯净,站在高处,
使我失去栖身之所,
几乎走上绝路。
多年后,当我偶尔碰上
那旧作,我惊讶于那语气,
它使我感到有些羞惭,
它竟如此地自以为是。
如今回想,我仍惊讶于
那语气,但更惊讶的是,
我看见我那灵魂,依然站在高处。
依然纯净,即便做丈夫
和父亲已有十六年,这灵魂
还跟原初一样,丝毫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