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树梅
说起梨花村的牛老倔,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为什么?一个字——倔。他倔到什么程度?小时候,他爹买了个肉夹馍给他奶奶吃,一转身的空当儿烧饼没了,爹以为他吃了,骂了几句,谁知一下子引发了他的倔脾气,他把手指伸进喉咙眼硬生生往下压,直压得撕心裂肺地往外呕,连隔夜饭都呕了出来,可他还是压,还朝他爹嚷:“看我吃烧饼没有?”
他这举动可把一大家子连同邻居们吓坏了,这样子呕法还不呕出血来?大家忙说:“不压了,不压了,就算是奶奶吃了好不好?”
他一听更来气,还是死命压,谁劝也不行。就在这时有邻居眼尖,喊道:“快看,狗吃的是什么?”
大伙一看,嗨,院子旮旯内,那狗吃的可不正是肉夹馍吗?
他爹这才晓得错怪了儿子,只好说:“行,老子算服了你了,你这个小倔种!”
从那之后牛老倔就远近闻名了。后来成了家,再一晃老了,可倔脾气不消反涨,说出去的每一句话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永不服软。
这天,牛老倔正在家里喝茶,院门外走进几个人来,领头的是村干部毛小兵,身后跟着三个陌生的年轻人。牛老倔头也不抬,继续喝他的茶,问道:“干什么?”
毛小兵显然太知道他的脾气了,所以对他那硬邦邦的话半分也不恼,笑嘻嘻地说:“老爹,喝茶呢?介绍一下,这几位是乡里的同志,今天特地来拜访您老的。”
那几位中一位打头的早笑着伸出手来要和牛老倔握手,谁知牛老倔除了嘴皮动,其余一动不动,只说一个字:“坐!”
几个年轻人顿时有点尴尬了,甚至还有些恼怒。毛小兵忙打岔招呼大家坐下,然后清清嗓子说:“老爹,今天我们这么多人郑重其事地登门,是要跟您协商一件大事的。”
牛老倔继续低头喝茶,等一杯茶见底的时候终于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原来乡里要拆自家的房子。
事情是这样的:乡里要建一座养老院,地址找来找去只有牛老倔家西边的一大块空地最适合。可有个小小的问题,空地还不够大,把牛老倔的房子拆掉就差不离了。所以毛小兵领着乡里的同志找牛老倔商量这事来了。
牛老倔听完手抖了一下,毛小兵看在眼内,心里发凉。这时牛老倔开口了,声音还算心平气和:“那我房子拆掉以后,我住哪?”
毛小兵还没开口,乡里的同志先开口了:“住统一规划的集中居住区,以面积换面积……”
话音未了,牛老倔一下子发作了,把茶杯重重一放,怒气冲冲吼道:“那是人住的地方吗?上不接天,下不着地,你怎么不让你爹住那鸽子笼去?”
毛小兵大惊,知道大事不好,可是来不及了,那乡干部先前进屋受冷遇,然后握手再受冷遇,肚子里早憋了一股气,此刻一听牛老倔说话呛死人,顿时火往外冲,瞪眼叫道:“这是乡里的决定,必须无条件服从,不然的话就强拆……”
再看牛老倔,一下子掼了茶杯,面红耳赤声如惊雷:“我倒要看看哪个敢强拆?这么跟你们说吧,要想拆我的房子,只有一条路——除非我死!”
毛小兵心中大声叫苦:不好,牛老倔撂出断头话了,他这辈子没服过软,说出去的话就从没收回过。千怕万怕,就怕牛老倔撂出断头话!
一晃过去了几天,牛老倔依旧是吃了睡,睡了吃,跟没事人一样,邻居们看在眼里,个个一肚子的担心:“老爹,你倒悠闲得很,我问你,万一他们强拆怎么办?”
牛老倔哈哈一笑,说:“我怕他们?我不是说过了吗,要想我让路,除非我死!”
正说着,大地忽然震动起来,一时间桌上的杯碗茶盏一起颤动,有那么一两秒空白之后,有人失声惊叫:“不好,闹地震了!”
此言一出,大伙全变了脸色,这时有人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叫道:“老爹,不好了,挖土机过来了,那么大,这是要拆你的房子了!”
再看牛老倔,一丝慌乱的样子也没有,猛地站起来,说:“是吗?好极了,我等他们好几天了。”
老伴一听哭了起来,央求道:“老倔,要不咱就让他们拆吧,不是还换给房子住嘛,听说也蛮大的,还干净……”
牛老倔瞪眼怒吼起来:“要住你住去,我姓牛的死也要死在老屋里!”
正吵闹着,挖土机那地动山摇般的声音已到了院门前,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牛老倔“哗”的一把撕了衣裳,崩得纽扣四下乱飞,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子来,往外大步走去。大伙忙跟出来,个个心脏怦怦直跳,有人小声说:“不能让老爹硬来,会闹出人命的,要不我们一起拉住他!”
可更多的人一起摇头,说:“老爹的脾气你不知道?要是强行拉住他,只怕死得更快——他会被活活气死、急死的!”
正闹成一锅粥,意外发生了:那气势惊人的挖土机并没有在门口停下来,而是径直开过去,直往西边去了。
大伙连同蓄势待发的牛老倔一下子愣住了,这是玩的哪一出?大伙追过去一看,那挖土机已在一幢气派豪华的新楼房前停了下来。那是村干部毛小兵家,牛老倔的家在空地的东侧,而毛小兵的家就在那块空地的西侧。
有人叫起来:“老爹,挖土机要拆毛小兵的家了!”
大伙齐刷刷一惊,再一看,真的,挖土机慢慢舒展开那强有力的钢铁大爪子,正伸向毛小兵家的院墙。
毛小兵这楼房建起来才三年,那时他还没当村干部,靠养鱼挣了点钱,为建房子还借了不少债。现在这是要干什么?
这下子连牛老倔也愣住了,就在这时那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哭声,随后毛小兵的媳妇菊花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
只见菊花气得浑身乱颤、满脸泪痕,在挖土机前疯狂地挥舞着双手,扯开喉咙尖叫道:“停下,快停下,你要是敢拆我一块砖头,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挖土机一下子僵住了,这时毛小兵也从屋里冲了出来。他一把拉住菊花,低声下气地说:“菊花,先前不是说好了嘛,你怎么又反悔了?集中居住区住着也蛮好的……”
菊花一把甩开他,跳脚骂道:“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就住这里。姓毛的,我花了多少心血才砌了这房子,才三年啊,你就要拆,你这是活生生要我命啊!”
大伙惊讶地看着,明白了,原来毛小兵自知惹不起牛老倔,竟要拆他自个儿的房子,好腾出地方来。
毛小兵见这么多人围观,菊花一分面子都不给,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一咬牙,用力一把拖开菊花,喝道:“今天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告诉你,这乡里盖养老院的事我可是打了包票的……”
菊花索性耍开来发泼,一边乱挥双手厮打,一边号啕大哭:“我不管你盖什么,我只要我的房子,你怕领导,我不怕!我呸,什么破干部,要是不当这个破干部,我们早就把债还了……姓毛的,你听着,我跟你吃了小半辈子苦才挣下这房子,睡在屋内我做梦都在笑,喝口白水都是甜的。可现在你要拆,你要当官是不是?行,我不拦你,可房子拆了我绝对不过了,我马上死给你看……”
毛小兵着急地说:“菊花,你不要激动,听我说,养老院是大事,我也知道你跟我吃了不少苦……”
正纠缠着,这时有人打雷似的大吼一声:“不许拆,谁要拆,先从我身上压过去!”
众人回头一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大吼的人不是别人,竟是牛老倔!
再看牛老倔,赤着古铜色的上身大步跑过去,一下子横躺在挖土机前,却又扭头朝菊花喊:“菊花,好孩子,有你老倔叔在,看哪个龟儿子敢拆你家?”
这一变故把所有人全弄傻了,连同菊花在内: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毛小兵急步来到牛老倔面前,说:“老爹,你这是干什么?现在我头都快炸了,你还闹!”
牛老倔一点也不买账,中气十足地说:“你答应我不拆你家房子,我就起来。”
毛小兵都要哭了:“可养老院怎么办?那么多老人等着住进来养老哩。”
牛老倔把手往东一指:“拆我的房子,你这好房子能拆,我那破房子为什么不能拆?”
……
这天,在新落成的宽敞的养老院里,下棋的邻居们见到牛老倔也来散步了,便上前打趣道:“老爹,现在住的楼房感觉怎么样?”
牛老倔背着手一点头,说:“也还可以,就是有点不接地气,所以来这儿了。瞧,这儿多好,有树有花有草,还有老伙计,像个花园一样,等我老了也住这里。”
众人偷偷挤挤眼,不依不饶地问道:“老爹,个个说你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一辈子从没有过收回头的,上回怎么服软了?”
牛老倔听了神色不变,依旧死倔地说:“那叫服软吗?他们如果强拆,我不会服软的,可人家并没有强拆,是我主动要求拆的,这是两码事。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娃懂不懂?”
(发稿编辑/苏 朝 插图/卢仲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