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笛声声

2015-11-16 11:02陶然
金山 2015年11期

陶然

遗像上的人略带笑意,看着她和她,有着依依眷恋,脉脉温情,似乎还有歉疚与无奈。而她用二十年的怨恨回报了他二十年的自责。

雪下得很大,没有风。冰天雪地里微闻一缕竹笛声。汤荧撑着伞在路灯下走,觉得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

“汤荧!”

她一回头,见到了金晶。她们做过对手也做过姐妹,事业感情上都有过无声的厮杀。事过境迁,她对金晶早已无怨无恨,对另一个人,却没有这么洒脱。

金晶说:“天冷,快到家里去坐。”所谓“家里”,当然是她和许哲的家。汤荧浅笑道:“也好。”金晶年轻时艳若桃李,眼高于顶,又敢说敢做。撇开性格不谈,这样的长相中年以后是吃亏的。那鲜明的轮廓在岁月冲洗下全成了俗艳。不像汤荧,越“老”越润泽,妩媚而清淡,美得不动声色。

两人走上来路,听到竹笛声,互望一眼。汤荧说:“是谁这么有雅兴?剧团里的笛手都不干了,还有业余的在家里自娱自乐。”金晶说:“人各有志吧。”

竹笛声很凉,细细一线,拖得越长就越纤细,如同游丝,听得人怕它断了又恨不得它早些断了。灯光透过绸伞照进来,雪花在前面疯疯傻傻地引路。

汤荧清清楚楚记得,二十年前,她进剧团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金晶。那时她惊叹世上竟有这样艳光四射的女孩子。金晶只扫了她一眼,就去找旁的演员磕瓜子,那感觉是相当不友好的。而另一道温和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她看见一个俊秀的青年,手里提着茶挑子。她对他的友善几乎满心感激。后来她知道他叫许哲。

她对许哲生起好感,主要是两层,一是他对她特别细心,身处异乡,这样的关怀稀少而珍贵;另一个原因是他对金晶特别厉害,两个人时不时的顶起来,有时吵得简直惊天动地。她也参加过劝架,心里却是高兴的。

有一次汤荧在后台卸妆,手脚慢了些,人已走了大半。许哲找了个借口留下陪她。汤荧从头上拔下一朵珠花,微笑道:“你还不走?”许哲说:“我走了你不怕吗?”汤荧拿手揩揩镜子说:“我不怕鬼啊神的,倒怕一个人。”许哲说:“金晶?”汤荧小声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在团长面前说我坏话。”许哲说:“你早知道啦?我们都以为你蒙在鼓里。”汤荧一笑。许哲笑道:“你还挺有城府的。”汤荧摘下发套,站起来说:“我跟金晶不同。她家在这里,亲戚又多,爸爸跟团长又是世交。我父母全在外地,我不自己当心,能指望谁呢?”许哲笑说:“你连金晶爸爸同团长的关系都摸清楚了,你在她身上下的功夫不少啊!”汤荧溜了他一眼笑道:“啰嗦!”那一刹那,她直觉他在她盈盈的笑容里有些失神。两个人都心神不属,没有留心门外由远而近的轻轻的脚步声。

许哲把一只手盖在汤荧手上,汤荧整个人跳了起来。她挣不脱他,只好小声说:“别这样!”许哲一只手箍住了她,身不由己似的,脸就凑了过来。

灯忽然熄了。金晶尖利的声音响起来:“怪不得这么晚还不回宿舍!我都看不得你们的丑样!”脚步声出门了,许哲踉跄地跑出去,焦急地叫着金晶的名字。灯再亮时汤荧一脸泪水,她蓦然间明白了,许哲和金晶早就在处男女朋友。他俩假装水火不容,瞒着所有潜在的对金晶有威胁的女演员。为了保持金晶的地位,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地唱双簧,而他就是这样来报答她的信任和倾心。

第二天金晶对她分外跋扈,许哲却老远的绕着路走。之后就传出汤荧病了的消息。许哲随着众人看了她一次,气色还好,但咳嗽气喘着实厉害,听说吃了药也不见好,上医院又查不出什么来。许哲心里难过,等众人走了,独自留下来,在床边尴尬地站着。汤荧不等他说话,先问他:“你套我的话还嫌套得不够?还有什么要向金晶汇报的?”许哲过了半天才说:“其实我……”汤荧背过头去说:“我的心志已经被你们磨碎了,你告诉金晶,她成功了。”

她一直病恹恹的,偶尔演些不吃力的次要角色。过了十来天,市领导招待来宾,点名要看《丁郎寻父》。金晶却和他爸爸到北京看天安门去了,走时请了一个星期假,结果半个月还不回来。当时手机还闻所未闻,联系不上她,急得团长直冒火。金晶也是明知道她无人可以取代,才敢自作主张,逾期不归。

就在这时候汤荧站出来了,说:“能不能让我试试?”副团长说:“你不是身体不好吗?”汤荧笑着说:“这几天好多了。”她神采飞扬地站着,果然不像个病人。副团长又说:“那出戏你又没演过,难道叫人在幕后给你提词?”汤荧又笑道:“生病期间闲着没事,我把几个常演的本子背熟了。”团长让人给她上妆,配器,唱了一段,顿时大喜,当场就拍了板。

汤荧身材不高,扮演丁郎那样的小孩子特别合适。唱腔虽不及金晶亮丽,但更有弹性;情绪上又能投入,把一出千里寻父的苦情戏唱得催人泪下。分管文化的副市长泪汪汪的,外地的客人也感慨唏嘘。

金晶回团后发现独领风骚变成了平分秋色,当下就瞪着一双俏眼来找汤荧。汤荧拿着搪瓷茶缸冲“麦乳精”。金晶斜倚在门,冷冰冰地说:“装病哄了许哲又哄我,还偷偷背我的戏本子,你根本就是故意抢我的戏!”

汤荧笑道:“我不生病,你怎么会放心出去旅游呢?而且装模作样的不止我一个人啊,你和许哲一对小情人假装两个活冤家,台下的戏演得比台上热闹。”她话音刚落,许哲跑了进来:“金晶,跟我回去。”金晶倔强地说:“偏不!要跟她把这笔账算算!”汤荧坐下来喝麦乳精:“这笔糊涂账,你有本事你去算。”她看着愤怒欲狂的金晶和面色灰败的许哲一起去了,忽然转过身哭了。她“胜利”了,然而她始终是形单影只一个人。那一双背影是对她的刻骨嘲讽。

几年后电视普及,流行文化大行其道,传统文化被冲击得不成样子。这时她才觉得自己的可笑,什么A角B角主角配角,全变了死角。为了这点子“荣耀”,她居然花过那么多心思。

剧团解散,她回了老家。许哲给她写过几封信,她压根儿没拆。后来听说许哲金晶结婚了,跟着她自己也成了家,换了工作,有了女儿。再后来她碰到一个谈得来的网友,两个人好得无话不谈,一视频才知道对方竟是金晶!那一刻,两个女人对着摄像头笑了。在戏曲普遍不景气的大背景下,往日的“仇怨”显得微不足道,反而多了“老战友”式的温暖。她们有很多共同话题,说起来就没个完。但是她们也有一个共同的禁忌,那就是许哲。这一次两口子非要请了她来,所为何事?都人到中年了,有的话,非要说到图穷匕见么?

进了门,换了拖鞋。汤荧见房门紧闭,猜着许哲在里面,心突然“怦怦”跳了起来。

金晶开了房门,让汤荧先进房。临窗的书桌上赫然供着许哲的遗像。汤荧刹时浑身冰冷。

金晶拜了三拜,凄然道:“老许是上个星期走的,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汤荧涩涩地说话,每一个字重似千斤:“为什么叫我来?”金晶叹道:“我想这是老许的心愿。有一次我们夫妻俩吵架,他气急了脱口而出,说全是因为我,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不然他就不会失去你;说他喜欢你……比喜欢我多。他还说结婚前给你写过好几封信。”汤荧打了个激灵。金晶续道:“他信里问你能不能原谅他,如果能,他愿意到你老家找你。他对你的心意……我是想不承认也不行啊。”也就是说,只要她一点头,他会放弃当时拥有的一切,成为她的丈夫。

遗像上的人略带笑意,看着她和她,有着依依眷恋,脉脉温情,似乎还有歉疚与无奈。而她用二十年的怨恨回报了他二十年的自责。

遗像后面是一扇大窗。汤荧走到窗边,默默站定,顺着千万条弯曲的白线,直看到天空最高处。夜空顶端,许多蓝黑的云片,似明似暗,越看越深,什么也瞧不见,又什么都瞧见了。恍惚之间,她又听见了一缕清雅怆然的悠悠笛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