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伟明
无兴致不做诗
滕伟明
我们翻看古人的诗集,发现他有时一年写了好多首,有时好几年没有写一首,这是怎么回事呢? 清人张谦宜说:『无兴致不必做诗,没意思不必做诗,无实意实事不必强拉入诗。』击中了要害。『有意思』与『有意义』是有区别的。我们谈论一件事,指出它的是非得失,这叫『有意义』。但是把『有意义』的事用韵语表达出来,未必就是一首诗,因为诗还必须『有意思』。『有意思』就是有有趣味,有吸引力,使读者读后馀香满口。只有好诗才会给人带来美妙的艺术享受。
诗人意识到某事『有意思』,准备把它写成诗,这就叫『有兴致』。有兴致是做诗的最好时机,然而每个人产生兴致情况是千差万别的。唐人郑綮说『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那是因为他在那里送过友人,所以有兴致。一大群人也跟着到灞桥去找诗意,却未见有几人成功,因为兴致到底是由『实意实事』引发的。我们都知道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却不知道这篇序后所附的诗。『流觞曲水』虽说是大雅之事,但这种『命题作文』未必能发挥诗人的个性,怪不得大家记不住那些诗了。
唐朝人朱庆馀要参加考试,不知道主考官张籍喜欢不喜欢他的诗,就写了一首诗进行试探,《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你看他问得多么巧妙! 如果直说了,就没意思,像这样编个故事来问,而且编得那么好,就很有意思了。王驾《社日》:『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你看,王驾不去写社日的热闹,而是写『家家扶得醉人归』这一风俗,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乐趣,最有意思。宋朝人孙山,带着邻居参加考试,孙山考中最后一名,带去的邻居却没有考中。回乡后,邻翁来问他的孩子考得怎么样,孙山说:『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你看他的话说得多么巧妙,多么有意思。老川大招考学生,题出得太难,有个考生交了白卷,十分伤心,就在试卷上题诗一首:『帘外雨潺潺,考意阑珊。出题容易做题难。报道一声收卷也,分数若干?』阅卷老师见后大喜,竟把他破格录取了,因为他写得实在太有意思了。老清华毕业答辩,什么问题都问过了,没有难倒学生。最后一个老师突然问:『为何孔雀东南飞?』学生应声答道:『因为西北有高楼。』老师为之绝倒。你看,学生的敏捷固然重要,但回答得若无意思,就没有这个精彩场面。
有没有意思,最终还是读者说了算,因为阅读也是一种『再创作』,当作者的审美情趣与读者的审美情趣贯通时,作品的审美价值才会最终被承认。贾岛《送无可上人》:『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他在颈联后自注:『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我们看了半天,还是不觉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有什么妙处,倒是他的自注感动了我们,我们同情这个苦吟诗人,他做诗真是呕心沥血了。贾岛的好句子是『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这些诗才是真正有意思啦。
兴致与兴会很接近,但还是有区别的。兴致是说诗人发现某事『有意思』,找到了『诗味』,兴会是说诗人产生创作冲动的特定场合。左思写《三都赋》,闭门谢客,深思精择,十年而后成。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有点夸张,但是他在沉香亭写《清平调三首》,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就是作诗与作文的区别。孟郊是个苦吟诗人,一首诗要弄好久,但考中进士后,却冲口而出:『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酣畅淋漓,略无凝滞。古代诗人的得意之作,往往都是在极度兴奋之中,一气呵成的。归庄所说的『登山临水』『与客痛饮』,就是指诗人诗兴大发的特定场合,读者可以凭自己的想象类推。
兴会带来创作冲动,作者的能量在瞬间被放大了若干倍,而且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态势,在这种状态下写出来的东西才有灵气,美目流光,仪态万千。相反,若无兴会,硬咬笔杆、搜索枯肠弄出来的东西,必然是干巴巴的,一点也不动人。白居易在浔阳江头偶然与『弟走从军阿姨死,老大嫁作商人妇』的教坊琵琶女相遇,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挥毫写下了千古流传的《琵琶行》,就是创作冲动产生名篇的最好范例。韩愈是个道学夫子,平日里循规蹈矩,一夜与朋友饮酒,男女杂坐,乐不可支,突然写出『银烛未消窗送曙,金钗半醉座添春』这样香艳的句子,自己也吓了一跳,其实这是生活中的一种乐趣,只不过被他『一不小心』捉住了。兴会兴会,真是『万金买不到,不请还自来』。今人毛泽东,开国大典无诗,当晚看文艺演出无诗,但是当他看到柳亚子送来的《浣溪沙》,不觉诗兴大发,马上和了一首:『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真是笔酣墨饱,痛快淋漓。什么原因,他自己说了,『诗人兴会更无前』。看来,诗人写作大抵是无计划的,随着感觉走的,不见得大事件就有大好诗。若能抓住兴会带来的创作冲动,力争把一鳞半爪写好,就已完成诗人的职责啦。
这样说来,兴会好像就是『兴高采烈』『得意忘形』,也不见得,有时在高压下也会产生兴会。总之兴会就是诗人格外兴奋、必欲一吐而后快的创作冲动。曹子建的《七步诗》就是在死亡威胁前、在短短七步之中写出来的:『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在这一刹那,他忘记了死亡威胁,只有满腔悲愤,这种悲愤必欲一吐为快。他吐出来了,吐得极好,令兄长曹丕满面羞愧,重归于好。晚唐人李涉夜行,被强盗抓住了,后来强盗知道他是一个诗人,就叫他写出一首好诗来免死。在这样的威逼之下,他居然写出来了:『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强盗大喜,就把他放了。虽说是急中生智,但『世上于今半是君』这一句弄得来实在太好了,这里边隐约有理解强盗、同情强盗的意思,听得强盗满心欢喜。哎呀,诗人真是离不得兴会。我们平时所说的『妙手偶得』,就是在兴会中产生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