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大春
退却
◎ 张大春
父亲第五次入院又出院之后的某一日下午,阳光从后园的葛藤间筛进窗来,洒得满床金花黄叶。他这时已不能完整地回忆生命中的任何经历,也忘记了他祖父张润泉的名字,甚至当我问起老家懋德堂的几副楹联时,他也只能怔怔以对。
可是,他问起了你。他指指门外,又指指肚子,勉强说了你母亲的姓名里的一个字——他仅仅记得那一个字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问:“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了?”我说好得很,胎儿的心脏强而有力,旧历年底就要出生了。老人随即连说三句“太好了”之后就哭起来,他哭得非常专心,仿佛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的事、其他的人、其他的情感。我驻足良久,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他的两个眼眶里涌出泪水,随即在脸颊上溃决成纵横漫漶的浅浅沟渠,但是这些沟渠立时又被下一波泪水冲开,走岔了路,直到整张脸都湿遍。
这时候他忽然问我:“我哭什么?”我说:“你没哭,你高兴呢!”“我高兴什么?”他瞪着一双红眼,非常迷惘地问我。我不忍再提起他要抱孙子的事,只好说:“我忘了。”他皱皱眉、叹口气,道:“你这是什么记性?”
我大胆猜测,老人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淡忘生命中绝大部分的事情其实是一种带有保护意味的退却。他的右手只有不到三磅的握力,左手也仅能抓起半瓶矿泉水,几百个小时的复健课程能让他一度扶着助行器在来回几十尺的室内趑趄学步,然而他选择了退却。
在摔一跤过后的第二个初夏,他颓然地放开助行器,跌坐在地上,说道:“再走也走不出屋去。”也就是从这一天起,他以一种近乎蓄意的方式切断了自己和过去的一切联系。这就是为什么当他偶然“想起”了你——他的孙子的那一刹那,泪水会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的缘故。在那一瞬间,他所察觉的不只是一个陌生的胎儿,还有他和整个世界之间迢递以对、瞻望弗及的距离。他退却得太深、太远,差不多要和死亡一样了。
(摘自《聆听父亲》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