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诗文 的诗

安

我常惦念的地方：有细碎的野花、夜晚长不大的蘑菇

有粗犷的石头、苍劲的老树、孤独的星星

那个地方有寂静的怪人、两只不确定的猛兽

不飞翔的鸽子，有系着麻索的铃铛、一本读不出意义的书

那个地方是空旷的、静的，还有一点点冰冷

就把那个地方叫“安”吧。怪人、猛兽与鸽子都坐在安身上

它们都有清澈的眼睛，它们用呼吸、鼻息、毛发的温度

锲而不舍地仰望着星星背后的银河

丢失的魂

祠堂、牌坊、戏台

碾房、黍米、水车

屋内。甜蜜的画轴、滋润的文房四宝

屋外。透明、轻巧的云烟，恍惚的爱情

那时候。女人们在院子里纺织、绣花、舂米

男人们耕种，给双亲请安，读书不为功名

那时候，村东有壮实的牛羊

村西有迂腐、可爱的教书先生

ZHONG SHI WEN

那时候，灯火明亮，我们有古老的家园

那时候，黄昏的水面上是落日起伏有致的心

在乡下小居

炉火使我们的脸颊发烫

一碗素面胃就饱了

飘零的暮雪使心越过黯淡

来时。融雪的泥，冰冷的枝丫

稀疏的房屋，累累白坟旁边几只低鸣的鸟

在与人世讨价还价？

下雪了，下雪了

雪盖过一切，真白呀

我想好了，春天不到我不会离开

你如此朴素，安静。还是那么年轻

我除了身上伤口与罐子里的中药

再没有什么好担心

春天，在潼湖

山坡上，

滚动的是细小的石子。

皂角树上，

哀叹的是老鸟。

我的心，

暖烘烘的。

一会儿在草尖上，

一会儿在炊烟里。

就要被一团蜜

葬送掉。

姑娘们，

在地里下种。

她们为生育准备好了，

浑圆的奶子与臀。

在这猪屎、鸡屎的

气味里烂掉，

有什么要紧。

把灵魂交给树上那些呆头呆脑的斑鸠，

又有什么要紧。

田野之歌

瞄准兔子的枪口，插在上面的野花

花朵的静谧，果子的喜悦，林里暗藏的杀机

一一安放麻雀的明亮之眼

哦，麻雀

今日的口粮由今日之手奉上

今日的罪孽由今日之手奉上

哦，麻雀

大地匍匐在生死之外

人们只钟情于田野。哦，美丽的田野

生生不息的田野。催促着生，也催促着死

空瓶子

将瓶子洗干净，装满清水。

春天一过，妹妹，你就把水忘记了

你就把一群蝴蝶忘记了

墙角那细花呀，为什么老开给别人

窗台的孤独，瓶子的苦恼

一会儿用下午来印证，一会儿用上午来应证

田野有诚实之美，田野同样也抱有训诫。

美好的春天在于：雄蝴蝶成功地在雌蝴蝶身上将阴谋变成了阳谋

妹妹，你有一个装满清水的瓶子。却是空的。

冬天来了

大白菜、土豆真的很好

我要把它们搬进屋子

作为思想家的我，封掉门窗，就不出门了

想一些问题，正是好时候

作为太阳的我，想方设法，就会把阳光

照到白雪上，让猎人看不清兔子

作为现实的我，咬紧牙关，就会早早起来

箭一样射出去，边跑边穿裤子

冬天一来，我就分裂。电线上有几只有意思的鸟

缩着头，它们对冬天是什么想法呢？

人世的秘密

我把焦爵寺下面

那个忙碌的小村庄

叫作下边村

哦。在佛的旁边

村庄里的牛羊肥了

村民们烧水，磨刀，宰杀，褪毛

然后用汽车拉走

哦。在佛的旁边

下边村受尽病痛、折磨的种田人

死去。期待着从花朵上醒来

在焦爵寺

我感受到了来自天上的安宁

朴素的草木

仿佛因为彼此关照在风中

显现出喜悦真心

在下边村

我仿佛懂得了人世的秘密

并不是因为有了桃花才叫桃花源

有了消失才叫寂灭。

焦爵寺与下边村互为彼此

从僧侣的眼睛里可以看到真情

从婴儿的眼睛里可以看到纯静

哦，人世所有的悲伤

是不是都源于此？

火车开进田野

一列火车经过田野

开进了人民中间

嘿，悲伤的人

火车哈气的声音属于春天

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也属于春天

我突然有了要跟随的想法

我突然有了独霸一方的想法

娶一群女人

生一群孩子

我是自个的爹，我当自己的王

嘿，悲伤的人

杀身成仁、埋骨于此真不是什么坏主意

春天来了。我有喜欢的人民

种喜欢的种子，开喜欢的花，结喜欢的果

春天心甘情愿来到我们中间

东一片，西一片

我随手就指认给了你们

嘿，悲伤的人

快来领受，你为什么还要悲伤

到最后只剩麻木

满嘴粗口的阿贵

经常切二两猪头肉、一瓶白酒

来石凳上坐下，骂东骂西

相对于一个建筑工人的爽快与直接

相对于一个建筑工人的不妥协

我是无耻的

细眉、柳腰的双双

常常涂着乌紫的口红

这个骚货的美丽与冷艳，迷倒了三个男人

相对于一个女人的敢作敢当

相对于一个女人的义无反顾

我是无耻的

阿贵为了拿到工钱，在一个冬日下午

被人打断了腿。他已无一滴眼泪

双双为了得白血病的弟弟，已是梅毒晚期

她在病床上聊起弟弟，像人类共同的母亲

我周遭的好人是：阿生们、余火们、三明们

他们的职业是地摊贩、桑拿小姐、洗脚工

他们在死磕，他们在试图抗争

他们是行动者、战斗者

他们曾经都是我身体里一部分缩影

而现在，我像一只失魂落魄的丧家犬

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

虚无，麻木，冷酷，无所谓

生命仍是轴心

月光下的松林坡

会不会变轻

奔跑的兔子会不会变轻

石头会不会变轻

两只猫头鹰

站在树上

夸耀着各自的说话能力

夜端着一把枪

为了圈里的牛羊

长得更加的肥实

睡觉的人们辛苦了

为了祭祀与告解

受难的牛羊们辛苦了

为了忏悔，塞进牛羊口中的

粮食辛苦了

活着之前，劳作仍是轴心

鸡冠花未谢之前，生命仍是轴心

松林坡还远不是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