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锦华
诗歌“不是一种句式和装饰上的复杂,而是一种本质上的不可说”。作为诗人敞亮自我无限可能性的文本,诗歌也许已经唤醒足够多的沉睡中的语词、情绪、冥思、体悟等,但对于诗人自身或读者而言,有时很难透过诗句追明诗歌的终极本质。
“裂隙”,是的,这无疑正好表现了一种隐蔽在契合之中的“离”,而这道“诗歌地板”上的“裂隙”无疑也成为一个诗人或诗歌之所以有持久迷人吸引力的原因——因为谁也不知道在这道“裂隙”中到底藏有什么秘密——我们的未知越多,也越绽放了诗歌的永恒力量。
读顾北数首诗作,他看似平静的“诗歌地板”,只有细看时才会发现其是充满裂隙的。这裂隙使他的诗歌更充满真实的光,因为有未知,我们才是已知的;因为有文网语阱,我们才知道自己怎样经历过诗歌。因而读顾北,不怀“去蔽”的好奇心而热衷地抗对不可回避的隔障,反倒是在其“诗歌地板”上踮脚跳过一道道“裂隙”时的情感激荡更令人欣喜。这样的欣喜,可能是从裂隙里拂面而上的语言深处的“风”;可能是在惊警的踮脚行走中时不时的那“一抓心”;或是在脚一踏碰裂隙时就崩裂而开的“血盆大口”以及之后身心所将沉陷的诗歌迷津……
“X”作为未知数符号,其涵义可谓无极。诗歌语言总是充满艺术性的,这种艺术性离不开想象,也是想象使诗歌变得洋溢饱满。想象之于诗人自己,是一种艺术手法;之于读者,可能轮变为猜测、猜想,“X”也由此开始。在顾北诗作中同样充满无数可猜测、可猜想的未知数。但至于未知的原因,有时反倒不是因为不明了,而是因为诗歌语言本身就是“活动”的,我们知晓一个语词、句子的活动方向,但不一定能知道这个方向究竟延伸至哪里。在这点上,诗人自己也可能表现得和读者一样无助。以“神”、“敌人”、“现代人”三个词语为例,这三个词或与这三者相近的语词在顾北诗中能被或浅显或隐蔽地捕捉到,同时三者隐含的可能是三种身份,也可能是三种身陷状况或还有更多延伸。
神:“神”本身就是未知的代名词。这里的“神”可以有三个延伸,一是宗教中的身份建构;二是不解性的未知;三是渴望性、神性的追求。这三个延伸在顾北诗里都能捕风到影子,如“天呐,我竟是那里面一个/最矮小、最沉默、最害羞的/神,追随你们/伺奉你们/喂养你们/直至重新可以将我/收回”(《家园》身份建构)、“未知忽然蠢动起来/顶着时间的喉咙”(《坐在灯影中——再致R》不解的未知性)、“我们每天在水边/前往放牧自由的边界”(《这世界》渴望性、神性的追求)。但这些“神”并非都是清晰独立的,它们之间有交错部分,或者可以称为词语所投射“影子”的“阴影叠加”,即延伸往往不是到点为止的。以《家园》中的“神”为例,首先“神”字就是一种身份建构,其次“神”什么时候会将“我”“收回”,存在不解的未知性,但“我”对于“神”的“追随”、“伺奉”、“喂养”以及渴望被“神”“收回”,本身就是一种渴望性的、神性的追求。这里的“神”,其未知在于读者究竟能看到它“走多远”,是身份建构呢,还是不解性,抑或是一种神性的渴望——但无论读者能看到多远,终究是已经看到,也即之所以有未知,是因为知晓有未知的存在。
敌人:有“敌人”就有战胜敌人的英雄和沉沦于“敌人”的弱者。在顾北诗中,英雄可能只是诗作中哥伦布式的虚假英雄(如《失眠》:“我不停地喝下一条街/从喉咙到心肝都响起喝彩/我吞下黑暗中的云彩/所有的敌人消失”,这里的“敌人”是真正消失了,还是诗人做虚假的隐蔽,是值得探究的);但弱者却是实在的,顾北诗中大量处于困惑、忧郁、焦虑等情绪中的“我”,某种程度上就是面对敌人而“败下阵”的“弱者”(如《我们都从隐藏的角落走出来吧》:“我们存在,一束束光/微弱”,《思念的洪水漫过视线》:“我爱的世界观/十有八九在忧伤里徘徊”,《拜祭法师》:“你的禅/就是我胸前/两粒不安的敏感”等)。而是“英雄”还是“弱者”,读者很难做精细的区分。以《我们都从隐藏的角落走出来吧》一诗为例,它既表现了“弱者”在深陷某种困境中的无奈,另一方面这些无奈者却带有坚毅性和向前性,题目的“隐藏的角落”和“走出来吧”就很直接的表现了这种无奈性、坚毅性、向前性。同时诗作还表现出相互关怀的温情性,“城市每天都在清除/突兀的多余的疼痛的垃圾/而我们相爱,真正的兄弟/终能够从你身上获得一丝怜悯”,“敌”的存在无疑也会把当局者们的情感推向新的高度。另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是,可能无所谓“英雄”或“弱者”,因为连“敌人”本身也可能只是假想的:“宁愿相信我们都被复制/在不为人知地方”,“宁愿相信”四个字透露了不确定性,使得与“敌人”相关的人、事、态度在这首诗里产生了多种倾向,甚至很难做出区分,但无疑顾北要表现的,还是“敌难”之中的温情。
现代人:顾北诗中的“现代人”往往表现出某种程度的迷惘、困惑、绝望。“现代人”在他诗作中对应地折射了若干关键词,如“家”(《认祖归宗》:“父亲给我一个家园/陈姓”)、“价值”(《那世界》:“一个花枝招展的世界/将我要兴/古北/我们的世界/在同一个方向”)、“迷误”(《这世界》:“但越是陌生的诱惑/我们越是喜欢”)、“疯癫”(《青霉素与白骨精——兼致R》:“它不听话,就给它打青霉素”)、“顿悟”(《我们开始不说话了》:“你看到越多/理解就越沉默”)等,这些关键词颇具色彩地呈现了“现代人”的“众面具”,但细究会发现隐藏在这“众面具”背后的是同一张脸,即顾北诗里的“现代人”大多带有“多余性”,这种多余难免与现实境况错叠成“现代人”的“身份迷阵”:渴望存在的人发现自己消失了,渴望消失的人却发现自己存在着。
“神”、“敌人”、“现代人”这三个词,显示了顾北对自身存在和对自己与他者共处的世界的极度关怀,这种关怀往往隐藏着某种隐义:我们对身份,或者归属感、认同感、处境等的越“在意”,就越容易发现主体或主体所处世界带有某种欺骗性,甚至是侵略性。在这种心态的因袭下,无论是主体自己还是主体所“看见”的世界都容易偏离真实的中轴线而变得模糊不清,并显现出未知数X的神秘“活力”——因为未知,可能是一种虚空的幻象、假想,也可能就是存在本身。
在顾北的“诗歌地板”上,会有一些文字的网或一些语言的“陷阱”,不经意间就缠裹住读者的目光或直接将目光下拉到困顿的“黑暗”中。“新鲜的隐喻”、“陌生的直觉直感”、“特出的诗性”可以说是顾北所编织的“文网语阱”。
新鲜的隐喻:顾北诗里有大量的隐喻,并且这些隐喻是新鲜、神秘的,展露了巧妙的隐蔽性。这似乎是一个渴望以最新的想象性经验去感知、塑造自己和自己之外的世界的诗人,也似乎是一个不属狂热直发,却有着冷静激情的诗人,因而在他的诗里具有许多鲜明又充满刺激感和主观色彩的自我隐喻。如《失眠》中:“回忆前半晌我没有做过什么/血曾封闭双眼/盛宴开始/饕餮的慨叹于瞬间射出/一颗金色子弹”,这里的“血”不是惯常的血脉中流动的血液,而是隐喻夜色“黑暗”,而“金色子弹”则隐喻开灯刹那飞速而来的光束。在有关“R”的三首诗《青霉素与白骨精——兼致R》、《坐在灯影中——再致R》、《沃野——三致R》中,同样存在大量读者无法释义的隐喻。如《青霉素与白骨精——兼致R》中的“青霉素”和“白骨精”两个词,一个指药物名称,一个指新兴网络词语,用这两个词入诗,首先就给人独特的新鲜感。但诗人恐怕不是为了图个新鲜,这两个词在这首诗中隐喻着两个个体或两种个体类型,甚至是对这两种个体类型的两种情绪。以“青霉素”为例,原义上它是第一种抗生素,因而在这首诗里它所代表的个体类型就表现为“迎”与“抗”的悖论:“夜像他的敌人的妻子,充满诱惑却浑身是刺。”这里的“敌人”可以理解为医学上的病毒,而“敌人的妻子”即“夜”则是对抗病毒的抗生素,能够对抗病毒是其产生“诱惑”的原因所在,但抗生素的使用同样存在风险性,甚至会产生负面作用:“刺”,如过敏、二重感染等,导致最后的“睡眠着火了”。这首诗里的“青霉素”除了是既“迎”又“拒”的个体的代名词,也显露了作者的情绪,使得“青霉素”三字带有警示提醒作用,隐藏着作者的告诫:“它不听话,就给它打青霉素”。而《沃野》一诗中的“沃野”二字就是充满想象性的隐喻,它来自诗人一刹那的语言电流,甚至可能就是某种性暗示。
陌生的直觉直感:直觉直感之于诗人自己而言,因为发乎其身,本应该是十分熟悉的,但其却经常是陌生的。原因有二:其一对于诗人自身而言,某些直觉直感是瞬间的、短暂的,很难二次唤起;其二对于读者而言,诗人的直觉直感大多是陌生的,即便他们与诗人有相同的经验也不可能产生完全相同的直觉直感。试分析顾北诗中所流露的情绪,会发现他的诗里充满大量使人陌生的直觉直感。如“他的大喊声/盘旋如庞大肉体”(《欢叫》);“我们走了一趟数学/大地穿越黑夜/计算出到顶/还有33天”(《林肯·郭莲娜》)“当所有的风涌向同一个方向/漫天的悲悯像从匣子里倒下来”(《家园》)等。在这些诗句中,顾北把直觉直感的感受具化为具象,但这个过程却是超乎平常思维的,具有浓厚的主观色彩。又如《沃野——三致R》一诗也是摹写诗人的直觉直感,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整首诗充满了动词:“打开”、“窜出”、“弄伤”、“找寻”、“撕裂”、“站”、“笑”等,这些动词不断扩充了整首诗的表现性,使直觉直感变成时空上的画面具体而流畅地上演,既是直发的,又是下意识的。但无论这些直觉直感在诗作中表现得多么具象,对于读者而言,始终会与诗人存在隔阂,也正是因为这种隔阂使得诗意状态在隔墙的揣摩中变得既吸引人模仿、探究,又引人唏嘘、使人困惑,从而扩张了另一种诗意状态。
特出的诗性:新鲜的隐喻、陌生的直觉直感,以及造句、风格等的极尽探索之力,都显示出顾北新颖的诗歌性格。这种新颖是特出的、破格的,甚至有时跳跃得有些夸张,有些怪诞,如《这世界》、《林肯·郭莲娜》、《失眠》等诗。《这世界》整首诗极富跳跃性,先是情绪上对这世界的态度:“没有对这世界失望”,再到对这世界的摹状:“须发皆蓝/长袍飘飘”,再而返回情感上的“我们不担心幻想”、“我们总觉有一些东西停留下来”,接着情绪又突然大转折:“但越是陌生的诱惑/我们越是喜欢”,进而突转现实的“农村土地私有化/租种地主的那一小片圈地/十七大六中以后就/荞麦齐腰”,之后又是对这现实的想象性对接:“夜半灌溉/所有的植物都发出欢叫/即使愤怒的、臃肿的女人/也在快感中亲吻仇人”,整首诗不断在现实与想象中变幻,使得“这世界”在实实虚虚中尽显无法确定的本相,但终于又在实实虚虚的撞击中得出了只有诗人才有的对世界的情味,把对“这世界”的情感总结为:“这世界/不是卧床不起的檀香/不是记不住名字的电影/这世界,约会中你轻柔的叹息/冬日冰雪下潺潺歌唱的火苗”,充满了独特的气氛和诗人的独特情调。这些层层递递的对“这世界”的观感与感受也使得整首诗的诗性不是平铺直露的,而是迂回隐蔽又冷静敞亮着的。
文网语阱,若使用不当,可能成为故弄玄虚的“葫芦里的药”,令读者摸不着头绪;但若恰到好处“撒网布阱”,与读者保持适当距离,必然会使诗歌充满更强有力的情感和思维力,毕竟释义诗人的隐喻、体验诗人的直觉直感、思悟诗人的诗性所在,都是需要读者的参与,而诗人在这其中需要建构合理的天地,以便语言及诗歌能从写与析中开阔出更动人的风景。读顾北的这些诗作,在文字语言的布设里,感觉到了他的“心机”,感受着他外在的语言实力,也从语言的力量中感受着他内在的对于世界的态度,这个诗人的“城府”并不在于隔离自己与他人,而在于希望有与诗歌、与他人更深层面的契合,所以他保持着“顾氏距离”。
诗歌是一道裂隙,每个诗人的语言习惯和对语言的探索之力,都会在诗歌中沉淀成某种诗歌性格,性格使人区分也使人有靠近的渴望。诗人的诗歌性格与读者的体验感悟之间的裂隙无疑拉伸了诗歌的内涵,某种程度上这二者的裂隙越开阔,诗歌的魅力也更令人惊颤、震撼。因为完全的契合并不是最饱满的,只有剩有余地的探求、思索才有可能激荡出新的诗性。
读顾北的诗,就是在一道道裂隙中感受着诗歌带来的强劲吸引力:一窥真相是不现实的,但探密的过程,发现了已知中的未知、扑陷过文网语阱,也终于可谓“身陷”过这个诗人的语言、情感和心灵之中——为那些既感受到诗歌的“和风”,也感受到诗歌的“一抓心”,甚至有时也陷入了迷人的迷津中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