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平
呼唤骚魂
王亚平
自古“诗”“骚”并称。实则“诗”与“骚”同源而异流,原本不宜浑言。
关于“诗”,孔子称其“思无邪”,《礼记》称其“温柔敦厚”,《毛诗序》称其“发乎情止乎礼义”。艺术规律受制于伦理观念,由此而形成儒家之诗教传统。虽然此一传统与诗之原生状态马牛其风,而在华夏诗坛,它却始终处于正统地位。
楚骚为诗坛之异军。与“诗”相较,其异有三:
1.直若砥矢。王逸《楚辞章句序》:“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人品亦即诗品。此与儒家诗教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与“主文而谲谏”(《毛诗序》)显然大异其趣。
2.自铸伟辞。《文心雕龙·辨骚》:“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以“自铸伟辞”四字概括楚骚语言风貌,可谓得其神髓。班固称《离骚》“弘博雅丽”,王逸称《远游》“文采秀发”,刘勰称《离骚》“艳溢锱毫”,皆高度评价楚辞语言之丰富性与独创性,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与“骚”相较,“诗”之语言实有两大不足:一因“代言”而少个性,一因质实而欠文采。刘勰云:“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正是以“诗”“骚”相较,从而突现楚骚语言后来居上之优势。
3.气势恢宏。楚骚多鸿篇巨制。其中《离骚》373句,2490字,体大思精,尤为杰特。与“诗”之抒情短章相较,自有小大之别。楚骚体制近开汉魏辞赋,远启四唐歌行,其诗体开创之功,永垂诗史。
四言之“诗”因其先天不足而终于走向衰亡,六言之“骚”异军特起并大放异彩,皆为历史之必然。文学史家每称“诗”与“骚”为华夏诗坛之两大基石,实则古之诗论家对两大基石并非全然不偏不倚。儒家诗教自视正统,“骚”之精神自然被其视为异端谬种,屡遭贬抑。班固《离骚序》首先发难,指斥屈原“露才扬己”,其作“皆非法度之政(正)”。其后贬“骚”之声,不绝于耳。至李唐,柳冕竟把楚骚与梁陈淫声相提并论,斥其“皆亡国哀思之音也”(《与滑州卢大夫论文书》)。封建卫道士面对楚骚时穷凶极恶之态,令人发指!
“诗”重情感内敛与“骚”重个性张扬,原本各有千秋,不容轩轾。若诗骚并驾齐驱交融互补,则诗之传统与骚之精神均有望各占百分之五十的发展机遇,从而共同促进华夏诗坛的繁荣。然而如前所述,儒家诗教因自居正统而贬抑楚骚,过度强调情感之节制,严禁个性之张扬,从而导致华夏诗坛基石动摇,大厦倾危。诗人抒情之自由被压抑,诗人之个性被扭曲,楚骚精神这条汹涌澎湃的长河,终于在文化专制的高压下日渐萎缩,华夏诗坛终于因此丧失了属于楚骚的百分之五十的发展机遇,而传统之“诗”也因诗坛生态平衡的失控而发展成畸形。钱钟书先生云:“和西洋诗相形之下,中国旧诗大体上显得情感不奔放,说话不唠叨,嗓门儿不提得那么高,力气不使得那么狠,颜色不着得那么浓。在中国诗里算是‘浪漫’的,和西洋诗相形之下,仍然是‘古典’的;在中国诗里算是痛快的,比起西洋诗,仍不失为含蓄的。我们以为词华够鲜艳了,看惯纷红骇绿的他们还欣赏它的素淡;我们以为‘直恁响喉咙’了,听惯大声高唱的他们只觉得是低言软语。同样,束缚在中国旧诗传统里的读者看来,西洋诗里空灵的终嫌着痕迹、费气力,淡远的终嫌有烟火气、荤腥味,简洁的终嫌不够惜墨如金。”(《中国诗与中国画》)因贬抑楚骚而拒绝“纷红骇绿”,拒绝“大声高唱”,使华夏诗坛逐渐丧失了自由奔放的激情,丧失了怀疑批判的胆识,丧失了狂放不羁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其后虽有李贺等人被视为“骚之苗裔”,然而势孤力单,终未能挽狂澜于既倒。华夏诗坛严重贫血!这一悲剧不仅是诗骚本身的悲剧,更是华夏民族命运的悲剧。华夏文明一度由辉煌而陷于滞后,不正是由于其诗性文化传统的严重失血么!
历史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众所周知,当代诗词亦曾一度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以“假大空”为荣耀,以急功近利为能事,千部一腔,千人一面,诗人与诗同时迷失,诗与诗人之自信与自尊扫地以尽。新的历史经验再一次证明:文化专制同楚骚精神是多么地水火不容!
改革开放,诗词复兴,诗潮汹涌,诗帜如林。然若静观默察则不难发现,当代诗坛虽热闹,却平庸。笔者曾在《说剑楼清谈录》(见《北京诗苑》2000年第1期)中对当代诗坛之隐患表示担忧。其文云:
就抒情主体而言之,则共性多而个性少;就诗坛全局而观之,则帮派多而流派少。个性鲜明流派纷呈乃一代文学成熟之标志。以此观之,当代诗坛距成熟尚有相当距离。
又云:
以诗沽名者有之,以诗谋利者有之,以诗结党者有之,以诗消闲者有之。上述之诗,以吹吹拍拍为能事,以信口胡诌为风骚……名之为诗,实则非诗也,伪诗也,污染诗坛之垃圾也。
与古代诗坛相较,当代诗坛因受“工具论”影响而多了几分功利心,又因受商品大潮冲击而多了几分市侩气。当代诗坛也严重贫血!
当代诗坛顺历史惯性滑行,实际上仍在重蹈前人的覆辙:“温厚”多而“奔放”少,“小气”多而“大气”少,因袭多而创新少,短章多而鸿篇少。虽然自古因“诗骚”并称而诗人亦通称“骚人”,然而如前所述,一般意义之“诗人”与严格意义之“骚人”实有本质之差异。若以此衡量当代诗坛之生态,则定会发现其与古代诗坛一样,极不平衡。若以一言以蔽之,则曰:“诗”多而“骚”少,一般意义之“诗人”多而严格意义之“骚人”少也。
在当代诗坛正在思索何去何从的关键时刻,回顾华夏诗史上“诗”与“骚”的沉浮消长,无疑极富现实意义。为大补当代诗坛气血,为重塑当代诗人灵魂,为铸造当代诗词的品格,为谱写当代诗词的辉煌,让我们面对潇湘烟雨,面对曾经给华夏诗坛带来勃勃生机的古国骚魂大声呼唤:
魂兮归来……
(作者系云南红河学院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