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海
耐可避人行别径,不成轻命倚危栏——我读钱锺书的经验
黄德海
谈论向以聪明睿智著称,且博览群书的人,是极其危险的,尤其是谈论一个钱锺书这样,时常站在人生边上,以旁观者眼光洞察人心与人生的人。你在写下每一个字的时候,都会担心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早已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带着微微的嘲讽。
钱锺书文字机智俏达,思路与表达往往出人意表,平常的一句话,也常能翻出花样,给人理智或情感上的愉悦。这些文字引动笑意,却不能说是幽默。钱锺书对人心的看法太过透彻,幽默到他这里,往往容易化为讥讽。读他那些以wit著称的小品,或锋刃旁出的书评,这感觉即非常明显。我是常在感到文字板滞的时候,即抽出钱锺书的书来读,玩味其中流动的机趣,字缝里淌过的浅笑,再动笔时,便仿佛偷得一点灵动。
读过钱锺书的文字,当然不会忘记那些别出心裁的比喻。我记得当年读《围城》的时候,因其比喻的精妙,时时拊掌大笑,并用一枝红蓝铅笔,在上面密密麻麻地标示了比喻的不同类型。《宋诗选注》里谈到苏轼的时候,钱锺书说他风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用一连串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仿佛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地搞得那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钱锺书本人的比喻,在连一接二的丰富形象之外,另开理趣一路,即便是掉书袋,也掉得优雅从容,往往精妙得让人停下阅读,忍不住咂摸起来。
对某些文学批评或文学史来说,以上这些文字上的特点,几乎很难算是优点,更难说是什么风格,甚而至于竟是某种缺陷。很长时间以来,我们的文学早就把苦难和同情当成最大的理所当然,也不愿意容忍特殊的个性了不是?很遗憾,钱锺书不是配合某些观点产生的,他的文字也不是为了迎合某些私人订制的趣味,在我看来,这种精雕细琢后的耀眼才华,恰恰是我们文学上长期缺乏的——当然,那前提,是真的有才华,鲁莽灭裂的自我夸赞,不在此列。
或者也可以把代表钱锺书小说顶峰的《围城》,从狭窄的文学术语评定中释放出来,如此,我们将看到,这小说的诸多意象和人物,已毫无疑问地进入了活着的汉语,尤其是活着的书面汉语。遇到进退维谷的两难,我们经常会说,自己进入了某种“围城”,“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去,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看到高校的种种人间活剧,很容易让人记起这小说里的“三闾大学”;碰到心地良善而性格软弱的读书人,我们会说他是方鸿渐;看见无聊无趣无脸皮的所谓知识分子,不禁觉得李梅亭再世;遇上矫饰做作的女性,我们会联想到苏文纨;那个自己心目中的女孩,不恰恰是唐晓芙的样子……用不着把典型人物的话再重复一遍了,一本小说中的意象或人物,最终进入一个族群长期使用的语言,仿佛虚构的人物进入了现实,早就用实绩显现出写作者的观察力之深,表现力之强,以及他对这个世界的独特认知。
容易引人误解的是,钱锺书富有自身特点的文字,偶尔会让他作品的某些局部过于耀眼,以至于掩盖了其总体的巧妙构思(《围城》的结构,用了《易经》的渐卦),但无论如何,钱锺书对人生的深邃认知,以及他对时代的切身之感,并未因此削弱。出现在《围城》结尾那座慢了五个钟头的祖传怪钟,写尽了钱锺书当时最内在的人生感受:
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钱锺书自称是“retired person”(闭门不管天下事的人),加上他文字里时常表现出的智者的冷眼,最容易让人以为他在扮演一个埋头读书、不问世事的角色,并以此为傲。热衷时事却对人世艰难无所用心的人,明里暗里讥刺过钱锺书对时代的鸵鸟态度。如果稍稍多一点对言外之意的思考,去掉自己的别有用心或别有会心,甚至稍微认真地读一读钱锺书的作品,就可以在他各书的序言和古体诗里,历历分明地看到冷眼背后的热肠。
《人·兽·鬼》、《围城》和《谈艺录》,均写于抗日战争时期,《人·兽·鬼》序言:“假使这部稿子没有遗失或烧毁,这本书有一天能够出版。”“此书稿本曾由杨绛女士在兵火仓皇中录副。”《围城》序:“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谈艺录》开始则言此书著述之时,“余身丁劫乱,赋命不辰。国破堪依,家亡靡托。迷方著处,赁屋以居。先人敝庐,故家乔木,皆如意园神楼,望而莫接。少陵所谓:‘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每为感怆”,因而,此书“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抗战时期的心情,上面的引文,差不多足够说明了,只再选一首诗,“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壮图虚语黄龙捣,恶谶真看白雁来。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伤时例托伤春惯,怀抱明年倘好开”(《故国》,1943年)。
新中国成立后,关于钱锺书与所处时代的关系,引起的争论更多,我很怀疑,许多人是把他不愿同流合污的狷介自守,当成了主动浮沉随浪的乡愿之举。写于1973年的《再答叔子》,流露出他对世事的遥深感慨:“四劫三灾次第过,华年英气等销磨。世途似砥难防阱,人海无风亦起波。”而对自己在这世事中的表现,钱锺书也在《〈干校六记〉小引》里提到过,说自己在历次运动里,既不是随众糟蹋好人的糊涂虫,更不是大判葫芦案的旗手、鼓手或打手,而“惭愧自己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敢对运动不很积极参加”,因此应该写一篇属于自己的《记愧》。
如果以上还不足以看出钱锺书对身处时代的沉痛之感,不妨再看他去世前九年,即《槐聚诗存》中收入的倒数第二首诗,名为《阅世》:“阅世迁流两鬓摧,块然孤喟发群哀。星星未熄焚余火,寸寸难燃溺后灰。对症亦须知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不图剩长支离叟,留命桑田又一回。”我不知道这首诗的具体所指,但从中可以看出,钱锺书绝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腐儒,而是对世间一往情深的热血之人。钱锺书曾引过席勒的一首小诗,“最有善政之国家正如最有淑德之妇女,均悄然不引人谈论”。这也不妨看作钱锺书的处世之道,他的热情,不是放在表面的叫喊或振臂上,而是自反而缩,不轻用其身,用自己独特的行为方式,为这个人世尽一己之力。不空喊,不虚饰,用自己的专长表明自己的担当,是钱锺书的处世之道,或者竟也应该是所有肆心的知识分子应参考的态度。1974年的《老至》,颇能见其心志:
迷离睡醒犹余梦,料峭春回未减寒。
耐可避人行别径,不成轻命倚危栏。
钱锺书避人而择的别径,是他的皇皇巨著《管锥编》。对此巨著,揄扬者不惮其夸饰,贬损者不计其极端。最常见的对此书的不屑,是称引所谓“一地散钱——都有价值,但面值都不大”。也有人把钱锺书对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的批评,反用在对《管锥编》的评价上,即书中引了无数人的话,写作者本该“去调停他们的争执,折中他们的分歧,综括他们的智慧或者驳斥他们的错误”,却“往往只邀请了大家来出席,却不肯主持他们的会议”。
大概不必援引瓦尔特·本雅明,因为《管锥编》几乎实现了他的理想,“写一部通篇都是引语、精心组合无须附带本文的著作”。用《七缀集》里的话来说吧:“许多严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学系统经不住时间的推排销蚀,在整体上都垮塌了,但是它们的一些个别见解还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时效。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眼里只有长篇大论,瞧不起片言只语,甚至陶醉于数量,重视废话一吨,轻视微言一克,那是浅薄庸俗的看法——即使不是懒惰粗浮的借口。”
也就是说,常被人看作散碎的《管锥编》,起码不是钱锺书有意的疏失,而应看作他有意的追求。这个追求,外在似乎有些散碎,往内里看,却也并非像表现的那样。起码对我来说,有时自以为深思有得的某些结论,翻看《管锥编》的时候,发现钱锺书早已在某个角落里,透彻地说过了。《管锥编》里那看似散乱的珠玉,并非“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却如帝释天之宝珠:“网之一一结皆附宝珠,其数无量,一一宝珠皆映现自他一切宝珠之影,又一一影中亦皆映现自他一切宝珠之影,如是宝珠无限交错反映,重重影现,互显互隐,重重无尽。”
《管锥编》的志向,大约可用钱锺书的一句诗来说明,“中州无外皆同壤,旧命维新岂陋邦”,也即《谈艺录》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这样的贯通之意,落实下来,即在学科上打通文史哲,在地域上横跨中西印,为中外学术交流通其骑驿,甚而引导后来者重估中西学术,从而在现时代生出新的学术可能。书中那一段一节的文字,背后映现出的,是钱锺书一以贯之的打通学术壁垒之志。
或者可以说得更坚决一点,《管锥编》的写作,用的是破体为用的方式,以相应中西文史的复杂系统和他置身时代的具体情境。那些被钱锺书召唤进书中的旧雨新知,并非没有会议主持,只是他们的谈笑风生,在书中经过了微妙的精神转换,牛奶化为营养,不生犄角,变成了钱锺书自己的血肉,因而常常难以辨认。《谈交友》里的一段话,或可作为对《管锥编》,也是对钱锺书的认识方式之一种:
大学问家的学问跟他整个的心情陶融为一片,不仅有丰富的数量,还添上了个别的性质;没一个琐细的事实,都在他的心血里沉浸滋养,长了神经和脉络,是你所学不会、学不到的。
编辑/吴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