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里的黄昏

2015-11-14 17:42杨仕芳短篇小说
广西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客栈妻子

杨仕芳短篇小说

在认识韦丽红之前,我对望远镜的认识,仅限于科研人员所用之物,喜欢扎马尾巴的韦丽红改变了我的看法。那是日落黄昏,韦丽红满脸渴望,迈着碎步走向望远镜,苗条的身体稍微前倾,眼睛紧紧地贴在镜片上,长久地观望苍穹,不知看到了什么,脸上一片宁静,直到夜色吞没整个天际,才缓缓地直起身子。这个形象使我迷恋上望远镜。后来每每在日落黄昏,我便借助望远镜在天际放飞目光,看到浩瀚莫测的宇宙,所有星球渺若尘埃,我想地球也只不过是只蚂蚁,一阵风便可刮得无影无踪。我猛地一惊,如若看透梦境一般,欺骗、压榨、呼喊一一呈现眼前,猝不及防地陷入虚无。

“谢宇凡最初也是这般感受。”

韦丽红对我说。我们站在阳台上,是韦丽红的阳台,二十一层,面前一片空旷,西落的阳光抹下余晖。六个月之前,谢宇凡时常站在这里,把手搁在望远镜上,静静地凝望着纷纷掉落的夕阳,戴鸭舌帽的司机的形象,总在这个时候浮现出来。他没法忘记那个司机,他莫名其妙地把他送进精神病院。那是下雨天,他从老家回到城里,心里一片糟,如同天上的纷乱阴雨。他没带雨伞又不愿坐出租车,顺着嘈杂的街道往前走,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脸上,一阵阵冰凉使他感到真实。“上车吧哥们,免费载你一程,瞧你都淋湿了。”司机从车窗里露出脑袋来说。他望了司机一眼,挺面善的,再望一眼,注意力落在司机头顶的鸭舌帽上。事后他每每回想那个雨天的遭遇,最先从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鸭舌帽,深灰色,半旧半新。下雨天戴着帽子干吗?当时他的妻子刚死去,心里充满悲伤,却没由来地被这个问题困扰,既不合情理也毫无意义。“很多时候不能用意义来衡量发生的事件。”韦丽红对我说。那时谢宇凡盯着鸭舌帽半晌,而后默不作声地拉开车门。车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他们相互对望一眼,接着把目光挪开,沉寂像张渔网罩住他们。

“他没想到会被送进精神病院。”

韦丽红说着瞟了我一眼。我不禁浑身冷战,连忙挤出一丝微笑,掩饰住莫名的难堪。“那是他的命吧。”韦丽红叹息地说。她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望着对面的楼房,似乎谢宇凡站在那里。“有些问题他想不明白。”韦丽红说,“而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韦丽红边说边轻轻地摇头。她这个动作使我倍感亲切。最初相识,这个不经意的动作,使我联想起故乡田野里被风吹拂的禾苗。这个意念的突然出现使我找到一种久违的存在感。韦丽红不理解我的感受,或许她装作不理解,活着已经不容易,何必非把一切弄清楚不可呢?如果看透了阳光背后的阴暗,难道阳光本身就失去光泽了吗?道理并不复杂呀,我却用三十多年来领悟。孤独、焦虑、分裂等词汇混迹在空气里,四处飘散,迫使我的生活变成一台年老失修的机器,整天“吱呀吱呀”负荷运转。我父母早年双亡,埋在空寂的山坡上,遍地是野草和树木,孤独的是活着的人啊,跪在坟前我恍然大悟,不禁热泪盈眶。当活着的真相由死亡来揭示时,心间如同爬过一条蛇般冰冷,阴谋、放纵、贪婪和无望随之而来。我背着包离开老屋告别故乡,来到陌生的城市谋生,逢年过节都很少回去,失却了父母的故乡渐而遥远。我成了一个被故乡与城市共同抛弃的人。“谢宇凡也曾和我这么说。”韦丽红说,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像一只啄木鸟要啄出害虫。我却在她的眼里看到忧伤和迷惘。

“有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说。我不明白她的话,便没有作答,把目光别开,看到天际掠过一只鸟,背上的夕阳抖落下来,划出一道弧线后消失不见。它是在回归还是在逃避呢?我说不准,感觉自己与那只鸟无异,而谢宇凡不也是如此吗?

“那天谢宇凡是去救一个女孩的。”韦丽红回忆说。六个月前的黄昏,谢宇凡在望远镜里看到一个女孩,站在对面的中原国际楼顶,如同一棵被遗忘的枫树,风撩拨她的长发,一飘一散的,目光呆滞地盯着远方,脸上一片茫然,身后不远处是几个消防队员,满脸焦虑又不敢妄动,楼底下乱蓬蓬的人群指指点点,表情各异,一张巨大的气垫已经拉开。这是电影里司空见惯的场景。那个女孩要跳楼了!她为什么要跳楼呢?谢宇凡再次把镜头对准对面楼顶,女孩又往前迈了两小步,脚尖抵着屋檐。他不禁“啊”的尖叫起来。后来韦丽红对我说,他之所以尖叫,是发现站在对面楼顶上的不是陌生女孩,而是他死去多年的妻子。当时韦丽红在卫生间里冲澡,“哗哗”的声响淹没了刺耳的尖叫,还没等她裹着浴巾走出来,谢宇凡已呼喊着夺门而出。

“他一直没放下他妻子。”

韦丽红说。她从袋子里掏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一了口,烟雾从嘴角散漫出来。“他妻子叫李秀娟,一个很大众的名字。”韦丽红说,“他们的故事也很大众。”韦丽红讲起了谢宇凡的故事。她说谢宇凡与他妻子生在一个小村庄,从小一起哭闹,一起念书,一起毕业,后来谢宇凡分配在省城,而李秀娟回到小县城。他们仍然爱着,每到周末不是谢宇凡去看李秀娟,就是李秀娟去看谢宇凡。他们在铁路上来回奔波,疲惫不堪,担心累垮了,于是决定调到省城一起生活。他们东凑西借二十万,交给中间人,结果事情却办不成。他们要中间人退钱,非但退不到钱,反而被狠揍一顿。钱没了,希望也没了,他们的爱情陷入了重重困境。

“我也挺佩服谢宇凡的。”韦丽红说,“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告诉我说谢宇凡妻子调动的事最后迎来转机。谢宇凡巴结上他们的领导,四十多岁的女人,五大三粗,躺在床上床都快塌陷下去。谢宇凡成了那个女人的情人。这是她帮他的条件。谢宇凡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在做一场噩梦。生活不就是一场噩梦吗?或许死了这场梦才会醒来。韦丽红这般转述谢宇凡的感慨。我站在阳台上,想象那个叫谢宇凡的男人,心里是何等的矛盾和愤恨,蚀骨般的疼痛总像夜色一样扑面而来。尽管如此,他仍然强忍微笑把妻子调到省城。透过望远镜,我望见那场远去的庆祝,谢宇凡与妻子对饮,喝着喝着就抱头痛哭。李秀娟哭倒在地,蜷缩起来,呕吐不止。谢宇凡连忙把她送到医院,结果查出乳腺癌。怎么可能呢?他们一连换了五家医院,诊断的结果都一样。医生建议尽快动手术,把腐坏的乳房切割掉。“谢宇凡承受不住这个打击。”韦丽红说。李秀娟的乳房饱满、圆润、坚挺,无时无刻不令他着迷。

“李秀娟没选择手术。”

韦丽红说。谢宇凡不住地劝说,李秀娟始终不同意做手术。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她宁愿死去也不愿舍弃乳房。谢宇凡也陷入迷茫之中,失去乳房的女人还是女人吗?他不由猛扇自己几巴掌,这想法太无耻了。他偷偷地躲在角落里哭泣,命运怎么如此不讲理地捉弄人啊?他想尽一切办法,甚至用背叛来守护着爱情,不料只换来一场虚假。他不由对所处的世界产生怀疑,眼前的,看不到的,到底有多少可以相信?“许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韦丽红对我说。她说就像谢宇凡一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在谎言里却也活色生香。究竟怎么了?韦丽红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上来。我想如果李秀娟就此死去,那么她的死轻如蛹蝶,不也是一种幸福吗?问题是,用生命换来的幸福是否幸福。我猛然看到自己的灵魂污秽不堪。

“他们选择去四川而不是住院。”韦丽红说。她说起谢宇凡和李秀娟在四川的情景,脸上很平静,不带一点忌妒,尽管她们爱上同一个男人,而时间把她们错开,使之关联与对抗失去意义。我想象着李秀娟在最后的日子里,眼里看到的风景是什么样,能肯定的是与不知死活的人不同。韦丽红告诉我说,李秀娟之所以选择四川,不仅因为那里风景优美,更是因为念大学时有个四川男孩不断地给她写过情书。当生命突陷绝境时,她不禁回想起那个被拒绝的落寞男孩,要是当年跟随男孩去四川,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毫无意义的假想,使她无端感慨。“这种假想也曾出现在跳楼的女孩身上。”韦丽红说。她说起谢宇凡去救的那个女孩,口气不由生硬起来,对女孩的跳楼行为感到不满。有关跳楼女孩的信息都是从韦丽红的嘴里听来的。我拍着脑袋想六个月之前女孩跳楼的黄昏,我在干些什么呢?好像在开货车,好像在饭店里切菜,好像在上推销培训班,又好像在闷头睡觉……记忆里一片混乱,归结的印象是自己如同一只没头的苍蝇四处乱窜。是啊,我是一只苍蝇,那么韦丽红们不也是一只只苍蝇吗?谁不被生活追赶得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李秀娟放下了。”

韦丽红说。走在四川大地上的李秀娟屏蔽了生与死的概念,面带微笑,步履轻微,迫使落在面前的阳光雨露,呈现出别样的生涩和温柔。我不禁想起那个跳楼女孩,黄昏呈现在她眼里是什么模样呢?她的目光穿透黄昏抵达哪里呢?是死的尽头,还是生的初始?她看到天堂以及天堂里安详的上帝了吗?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舍弃性命?她的性命并不只属于她自己的呀,比如父母,比如朋友,比如情人,比如仇敌,与之息息相关,盘根错节。而我背井离乡来到城市,每天在陌生的街道上奔走,有谁留意过我呢?此时我的双亲远在天堂,故乡只在记忆里鲜活,留下的只是最后一个词汇:活着。

“她们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韦丽红说。她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李秀娟和跳楼女孩这两个女人是一样的,心间突然而至的呼喊使她们迷醉。我同意韦丽红的说法,想起在街道上奔波,疲惫、屈辱和沮丧纷至沓来,而心间总是涌动着某种飘渺的东西,捉摸不透,却悄然改变着无路可逃的意识。“我想象不出李秀娟最后的日子怎样过。”韦丽红歪着脑袋说。她在记忆里追索死去的李秀娟,始终无法感同身受,阴阳相隔的距离超过活人的想象。当时他们行走在四川大地上,李秀娟感到很满足,站在金沙江岸边仰着头,乌黑的头发洒落下来,乍看起来,如同一个错步走进人间的天使。她要死了!怎么可以呢?她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呢?谢宇凡问自己,从没想起一个满意的答案。

“你说死能把两人分开吗?”

韦丽红问。我摇摇头。我在这城市里爱过一个女人,也伤害过这个女人,实在不知道没有她是不是活不下去,或许说就算活着也与灵魂无关。那么跳楼的女孩呢?她是否因为这个原因而走向极端?等等,对她来说跳楼就是极端吗?“很多时候,我们习惯顺手抓过概念硬套在他人身上,用自以为是的道德进行评说,遮蔽自身的真实,活成木偶还自鸣得意。”韦丽红说。我呆呆地望着她,不敢相信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有几分哲人的意味。或许站在生活的彼岸,就能悟透许多习以为常的举止,又有多少人能抵达彼岸呢?跳楼的女孩,站在此岸还是彼岸?此时正在写小说的我,取名叫杨仕芳的人,又是站在此岸还是彼岸?我终究回答不上来。“他们在金沙江岸边的客栈住下来。”韦丽红边说边陷入沉思里。我的记忆开始浮现出一条滚滚江水。在江边,李秀娟对谢宇凡说她羡慕奔腾的江水。谢宇凡咬着嘴唇不说话,他知道他妻子在想什么,如若哪天病痛难忍,就会毫不犹豫地从窗口跳下,跟随江水抵达彼岸。她说她爱他。他也爱她啊。他们的相爱并不能阻止死亡的步步紧逼,生活怎么会是这般模样呢?

活着,却在等待死亡!

“他后来想明白一件事。”韦丽红说。她说谢宇凡明白活着就是一段从死亡到死亡的特殊旅程,只不过每个人的旅程不同而已。李秀娟的旅程就比他短,而且短得多。这段距离使他产生悲伤和恐慌。他和她睡在一起,不敢再触摸她的乳房。他曾含着泪告诉韦丽红,生怕一伸手就触摸到死亡,冰冷的感觉会让他窒息。李秀娟不在乎他的表现,或她不愿捅破仅存的窗户纸,对于即将离去的人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这究竟是一种禅悟,还是一种逃脱的借口呢?我不知道。在韦丽红的讲述中,李秀娟异常平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似乎即将到来的死亡是一场等待已久的盛宴。客栈老板被她这种超乎常人的神情所感动,于是在一次酒后讲起他的妻子。他很爱他妻子,为她拼搏,挣回富足生活。他妻子非但没有感动,反而背叛他。即便如此,他也愿意原谅她,等待她回心转意。他妻子说她不愿跟他生活,那与爱不爱他没有关系,这是什么道理呢?为此,他为放不放手纠结不已。“我理解那个客栈老板。”韦丽红说。她说着就对我笑了笑。我无法从她的笑里读出什么,或许对于生活来说压根没有对错,所有的对错都是某种参照物的存在罢了。那段日子里,谢宇凡与客栈老板时常端坐在窗前,默默品着产自峨眉的山野茶,各自想着不为人知的心事。窗下是沙沙的流水,阳光明亮地落在对岸。客栈老板的妻子时常出现在阳光里,安静而端庄,如同一朵纯洁的花。客栈老板说他与妻子快一年没过夫妻生活,是妻子拒绝,为此还揍过她。谢宇凡不由暗自吃惊,怎么可能呢?他们都是好人呀,夫唱妇随。客栈老板摇头说:“那是假象,到处都是假象,他妈的生活!”当写下这篇小说时,我不时回味着客栈老板的那番话,他说我们每天吃饭都是为什么呢?填饱肚子又到底为了什么呢?我至今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我时常从谢宇凡的爱情里想起我爱的那个女人。她说她很爱很爱我,还把我当作宝贝来叫唤。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是很难见上一面,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由许多空泛的概念堆砌而成的墙,想推倒都找不到使劲的地方。“谢宇凡也遇到那么一堵墙。”韦丽红说。那时谢宇凡面向金沙江,越来越害怕妻子突然离去,愿意为留下妻子而付出生命,但是哪里需要他的生命呢?太无助了!他不由暗暗地遥想天堂——真的存在吗?他是无神论者,然而在那一刻,却相信神灵相信上帝。“我理解他的心情。”我对韦丽红说。我没有跟她说起我爱的那个女人,觉得说起爱着的女人是把悲伤示人。我宁愿相信上帝的存在,也不愿把悲伤加在他人身上,对别人对自己也算是尊重吧?

“谢宇凡是条汉子。”

韦丽红这么说,脸上现出一道暗红。谢宇凡曾经告诉韦丽红,说他在夜里做了梦,从悬崖上掉下来,砰的一声掉在水里才惊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淡红的朝阳破窗而入,徒然发现身边没了妻子。她跳江了!怎么能这么做呢?怎么能这样抛弃他呢?我能想象得到当时谢宇凡的慌张与悲伤。当年我的双亲就那样突然离去,把我抛弃在茫茫的人世里,像一棵野草在风中茫然不知所措。那个清晨,谢宇凡想都没想就从窗口跳下去,要把妻子从江水里打捞上来。他多么爱她呀。江水看似平静,却暗潮汹涌,一下子就把他卷走了。客栈老板不由惊呼起来,跳下江水急急游去,把胡乱扑腾的谢宇凡拖回岸上。

“你想害我不是?”客栈老板调侃地说。他们是朋友。谢宇凡没有回答,回头望着滚滚而去的江水,想着妻子就这么流出生活,消失了,从此记忆里活着一个美丽女子,被雨水淋过的荷花一般,纯洁、凄艳甚至孤傲。她如愿以偿了。他慢慢地跪在岸上,双手抱住头不让哭声涌上来,不住在心底呼喊妻子的小名。她再也听不见了。“他心里是一种奇怪的感受。”韦丽红说。当时谢宇凡心如刀绞,满心悲伤,而一股虚空慢慢浮上起来,接着便是一片莫名的安然。他猜不出那份情感从何而来,是妻子刻意造成,还是原本就一直潜藏在意识里?他突然发现那是一种背叛,不管是刻意的还是潜意识的。

是。

背叛!

只要韦丽红讲起谢宇凡,我就会联想到“背叛”,想起自己深爱的女人,无法给予她需要的生活,那不也是一种背叛吗?背叛情感,背叛爱情,也背叛了生活。“你这是认死理。”韦丽红说。我不置可否,再次回想起跪在岸边的谢宇凡,脸上爬满凄怆,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李秀娟赤脚奔来。他从来没想过死人是以这种方式离开。当时阳光在背上跳跃,河水在身旁静流,他默默地等待着死去的李秀娟归来。那是她的魂魄。她是放心不下他呀。魂魄扑到他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这么傻啊?”魂魄抹掉泪说。他才发现魂魄是一个活人。那个清晨,他们生死重逢,紧紧地搂抱放声痛哭。客栈老板落寞地走开。李秀娟抱着谢宇凡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你怎么这么傻啊?谢宇凡没回答。他爱她呀。我想起我深爱的女人。她每每高兴时就说你怎么那么傻呀。她和李秀娟对情爱的表达如此相似,在略带撒娇的话语里散布着骄傲与自豪。“我也那样爱过的。”韦丽红对我说。她没有告诉我她爱着谢宇凡还是爱着哪个男人。我想跳楼女孩也一样爱过某个男人吧,或许她与深爱的男人分手,而选择跳楼的方式来结束过往与未来?在韦丽红的讲述里,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实在没有死去的理由。而此时,我深爱的女人从视线里消退了,是背叛,是伤害,还是无望呢?总之从我的生活里消退了,不解释也没有告别。我们从此无从追问对方的近况与未来,偶尔想起也只是一种对过往的祭奠。如若我和深爱的女人以活着的方式死去,那么跳楼女孩以死去的方式活着?我不知道。

“放下就好。”韦丽红说,“这话是谢宇凡说的。”在那场看得见的死亡面前,谢宇凡无比焦虑,再焦虑也于事无补啊。他明白这个道理之后,似乎把什么都看透了,心也不再那么疼痛。那段日子李秀娟安静下来,每天猫在客栈里写日记。那是写遗嘱!她知道,他也知道,谁也没有提起,似乎一开口死亡就会“扑通”掉落面前。但是,灾难仍旧即将来临。无法逃避就放下吧。谢宇凡记不起是谁说过的一句话,却深深地印在脑子里,那是一句透悟人世的禅语吧,心里边五味杂陈。而李秀娟早已放下了,把一切都放下了,不再惶恐与惧怕。

在韦丽红的讲述里,我再次看到那个遥远的夜晚,谢宇凡与客栈老板喝了几杯酒,上床时居然不管不顾地抚摸着李秀娟的乳房。李秀娟一阵不适应,连忙推开他的手,谢宇凡却更加用劲。李秀娟“啪”甩了一巴掌。谢宇凡怔住了,酒也醒了,尴尬地坐在床沿上。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她也想到了。她乳房的硬块消失了。他们静静地坐在床上,面面相觑,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此时窗外月色飘摇,江水声沙沙传来。他们没有说话,似乎不忍心打破那份宁静——将导致整个世界陷入崩溃。“那是艰难的时刻。”韦丽红说。癌细胞扩散了。最后时刻到来了。谢宇凡猛地蹦跳起来,说:“如果不是扩散呢,如果是病好了呢?”李秀娟颤了一下,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呼吸微微粗了。

“李秀娟不愿再去检查。”韦丽红说,“如果是我也不愿去。”我能理解这种感受,不想再次受到伤害。我曾深爱的女人,将来也一样深爱的女人,不是也一样的吗?突然之间,我们便分开了,没有谁去追根问底,隐隐觉得所有的答案,都只会带来二次伤害。“后来谢宇凡给他妻子喂了安眠药,他也真敢想啊。”韦丽红感叹着说。那时李秀娟看透了生命,能够坦然面对生死,心静若水,身心交还给了上苍,存在只是神的旨意。她已然渡过了天地间的那道秘密渡口。谢宇凡时常愣愣地望着她,如若望见一只放生千年的白狐,便觉得所有的私心是一种犯罪。但是,对于生,还有什么不值得冒犯吗?谢宇凡把安眠药融在饮料里,悄然喂给妻子喝。“他是个心细的男人。”韦丽红说。他不想伤害妻子,等妻子沉睡后才把妻子送往医院。“我为此被他打动,他真是个细心的男人。”韦丽红说。当时医生严厉地斥责他的荒唐,说:“你怎能如此对待自己的妻子呢?”他赔着笑脸不敢吭声。做完检查,他又把还沉睡的妻子背回客栈。

“真是奇迹呀!”

韦丽红说。李秀娟的病居然好了!当时谢宇凡感动得紧紧抓着医生的手,都快给医生跪下了。压在他们头顶的死亡忽地飘走了。医生让他快放手说影响不好。他这才想起医生是个女人。他松开医生的手,往客栈飞奔而去。他哭着把消息告诉她,起初她并不相信,以为他在哄她开心,当看到化验单时,平静的脸上悄然滋长出一片恐慌和焦虑,忽然“哇”的大哭起来。我深爱的女人从没如此痛哭过,总是把委屈和伤害压在心底,多想让她扑在怀里痛快淋漓大哭一场,但是,她到底去了哪里呢?是否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那像是童话故事啊。”韦丽红说,“他们是幸运的。”她无比感慨,脸上却是苦涩与迷惘。在她的叙述里,我望见谢宇凡和李秀娟跪在江边,向滚滚江水叩拜,“哗哗”的流水声,如同飘忽不定的神秘力量,让人心生敬畏。当夜晚渐渐沉寂下来,流水的声响使周遭变得安宁而纯粹。李秀娟跪在那里泪流满面,相信命运存在于冥冥之中,应该到寺庙里祭拜神灵的呀。“他们去祭拜神灵的路上出事了。”韦丽红摇着头说。他们去寺庙祭拜的是中午,车到半路便堵了,路面上塞满大小车辆,一时半刻是走不了了,燥热的南方天气令人难受。“你去拍照吧,我在这等你。”李秀娟笑着说。她看出谢宇凡的烦躁不安,心不诚难遇佛的。谢宇凡明白妻子的心思,背着相机爬上对面山坡,在半坡上便望见了寺庙,如同一位老人安详端坐。他转过身,看到妻子边呼喊边摇手,不明白什么意思,他拿相机对准谷底,慢慢调好焦距,看到妻子脸上一阵慌张,接着瞬间变成恐惧。怎么了呢?面对死亡都不曾如此恐惧过呀。谢宇凡不停地按着快门,妻子的摇手和呼喊一一在相机里定格。当谢宇凡感觉不妙时,震耳欲聋的巨响以及滚滚的尘土一起袭来,把他淹没在山坡上。

“那是地震。”

韦丽红说。她脸上一片着急,似乎灾难就在眼前。五年过去了,谢宇凡都无法忘掉那天的情景。那天他被震晕了,清醒过来后,看到山谷已被夷为平地,堵塞在路上的车辆和等待前行的人们,全都被埋在地底下,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人世间。他孤零零地站在乱石堆里,没听到一声呼叫和哭喊,偶尔传来石块滚落的声音。他眼里却看到那座寺庙,孤独地从废墟里凸现出来。“他没有了恐惧。”韦丽红说。当时谢宇凡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天堂与地狱只在一瞬间,命运与神灵在意识里全面坍塌。

谢宇凡找不到妻子的尸骨,只把妻子的衣物带回老家,葬在村庄背后的山梁上,请来超度师傅设神坛为妻子招魂,安慰他说他妻子已到了天国。多年前,为双亲超度的师傅也那般安慰我。他是个瞎子。母亲生前却相信那个瞎子什么都看得见,每隔一段日子就提半袋米、几只鸡蛋敲开瞎子的家门。瞎子的堂屋里时常挤满来自十里八村的妇人。她们和母亲一样相信瞎子能够看见前生与来世。瞎子成了一个富足的人,还起了三层小楼。离开家乡后,我再也没有遇见瞎子,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一个来到省城打工的家乡人的讲述,说村庄里突然着了魔一样迷恋上六合彩,在阴阳两界行走的瞎子也陷入其间。在许多夜里,我时常梦见瞎子立在夜幕下,风吹拂着他的鬈发,两只凹陷下去的瞎眼望向苍穹,嘴里念念有词,最后满脸期待地走向卖码的小店。如若母亲地下有知,不知该做何感想。

“谢宇凡在精神病院里待得不错。”

韦丽红笑着说。谢宇凡再次回到省城,仍然沉浸在失去妻子的悲痛里,被戴鸭舌帽的司机送进精神病院,既不反抗也没说半句多余的话。他觉得这是避开疯子的最好去处,不由对那个莫名其妙的司机心存感激。而一同被误送进来的男人和女人却不住地折腾,破口大骂戴鸭舌帽的司机,把他们送进这个鬼地方。他们没有病。他们是正常人。他们每天都跟护理人员解释、讲道理,说这绝对是一场误会,把能证明他们没病的东西不厌其烦地罗列出来,女人还在恰当的时候赔上眼泪。护理人员对他们的解释和眼泪不加理会,久不久就给亢奋的他们打一针,让他们安静地睡去。谢宇凡不吵不闹,躺在床上静静地思念亡妻,此时她在哪儿呢?是否在天国里望见他?知晓他在思念着她?“他说爱人不死。”韦丽红咬着嘴唇说。谢宇凡对她说,如若真爱一个人,不管生死,都存在彼此的血液里。我想起深爱的女人,我们已各自天涯,是否永远活在对方的心间?一个月后,护理人员发现谢宇凡没病,便把他送出医院大门。一同被误送进来的男人和女人,扑通跪在地上向他磕头。他看都不看一眼,面无表情地离开,身后传来一阵绝望的号啕。他来到派出所报案,把男人和女人解救出来。他们问他护理人员为什么相信他没病?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远方。“有时候沉默才是真相。”韦丽红说。那么我爱的女人呢?她消失了,以沉默的方式离开,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呢?

“跳楼女孩叫雅雅。”

韦丽红说。那个黄昏,谢宇凡跑到中央国际的楼顶,几个消防人员把他拦住。“她是我的女人!”谢宇凡吼叫起来。人们便没有理由拦住他了。他来到离雅雅两米之外立住,竟不知该干什么了。“为什么说我是你的女人?”雅雅轻蔑地说,“你别来这套,别费心机了。”谢宇凡不由得难为情,双手插进裤袋里,掏出亡妻的相片,举起来扬了扬,说:“这是我妻子,五年前死了。”雅雅瞟了他一眼,把脸转向别处,她不想知道他人的故事。“我再次声明,我不是解救人员。”谢宇凡说,“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你,是韦丽红的望远镜,就在对面,你出现在望远镜的黄昏里,让我想起许多往事,包括死去的妻子。”雅雅顺着谢宇凡手指的方向,看到对面阳台上摆放一架望远镜,折射着一道道金光,脸色慢慢缓和下来。

“那个叫作韦丽红的女人没有出现。”

“她正在洗澡。”

雅雅轻蔑地笑了笑。

“为什么要跳楼呢?”

“你真虚伪。”

“我,虚伪?”

“啊,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快放开我。”

雅雅被几个消防队员死死地抱住,连抱带拉地拖回去。她安全了。她不再挣扎,也没有哭叫,只是冷冷地向他盯来,眼里满是不屑。谢宇凡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浑身一颤,身体徒然腾空,急速往下坠落,相片脱手而飞。

六个月前的黄昏,我在街边捡到一张从天而降的相片,相片上是一个女人,脸上布满惊恐,触目惊心。在许多孤寂之夜,我躺在床上想起这个女人,她的惊恐让我无端担忧不知身在何处的深爱的女人,祈祷她的脸上永远没有出现如此的惊恐。那个黄昏,一个叫韦丽红的女人向我奔跑而来,蛮不讲理地夺走我手中的相片。

“你应该写这个小说。”

韦丽红说。我们熟悉后,每当谈起谢宇凡和他妻子,她就摇着我的手臂说写小说吧。我便写下这篇小说。“你没写谢宇凡是生是死呀?”韦丽红对小说的结尾产生怀疑。我没有顺她的意思修改,谢宇凡从楼上跳下去,已然跳出了小说,或生或死与小说没有关系,那是另一个维度的问题。“只要知道他为什么跳就够了。”我说。“你知道他别的什么事情吧?”韦丽红问我。我对她笑了笑,没有告诉她,一年前我与谢宇凡遭遇过,那是下雨天,我开车送三个病人到精神病院,半路上肚子疼痛难忍,不得不停下车去找厕所。我从厕所里出来,三个病人不见了。我不想丢掉工作,于是顺着街道招呼,终于把三个傻瓜送进精神病院。我心情极为舒畅,开车出大门时,随手摘掉头顶的鸭舌帽,扣在守门的老爷子头上,没等他明白过来,已加大油门在雨中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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