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慈利 季良
夜,寂静无声。灯,忽明忽暗。
每到夜晚,那只五瓦的白炽灯泡,便如萤火虫似的放出暗淡的贼光。那根绿豆般粗的灰白色电线,从偏房横梁上缠绕过来,距德富床沿二尺开外的横梁上打个结,在结头的下方,悬空吊着一只五瓦的灯泡。与地面高矮适中,灯泡碰不到人的脑壳。
“狗儿,听叔的话,这个银盒子你一定要收下。”德富望着养子狗儿说。
那个银盒子就躺在德富的怀里,他像宝贝一样爱不释手。它的表皮上,被他连日来抚摸得闪着银光。表皮上的银白色,与灯泡的亮光,相映生辉,贼亮般地耀目。
“叔,我不能收下您的那个银盒子。”被德富叫狗儿的那个年轻人轻声道。
德富是狗儿的堂叔。说起狗儿来,也是个苦命人,自幼丧父,六岁又死了母亲,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是德富即当爹,又做娘一手拉扯大的。村里人议论狗儿的命硬,把父母都克死了。或许德富是为图个吉利,便为侄子取个畜牲的诨名——狗儿!
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村里,长辈为晚辈取畜牲的诨名,并非无缘无故,或多或少带点儿迷信色彩。而在狗儿生长的村里,畜牲的诨名也不能随便乱取,更不能随心所欲地呼来唤去。狗儿有幸获得这个诨名,并得到村里长辈们的认可,其中还有原因,除他克死父母的事实外,还隐含着狗儿要像狗一样对堂叔忠诚和恪尽职守地尽孝道。
世上的人们,谁都知道狗对主人非常忠诚。但是,德富为侄子取狗儿的诨名,并非只想图个吉利,更为重要的是盼望狗儿能够繁衍后代。因为他一生没有娶妻室,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儿。把狗儿视为心肝宝贝,是巴望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够抱上孙子。
在世上真是白活了一生!德富经常呢喃自语,像是说给那只五瓦灯泡听的。每到夜晚,他与那只五瓦灯泡为伴,烦恼的事儿都向它倾诉。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那只五瓦的灯泡,知道德富床上没有女人,日子过得多么的枯燥无味与尴尬不堪。
准确地说,德富白天的时间,很容易打发过去。因为他在地头劳作的时候,全身心都扑到庄稼身上去了。可是每到夜晚,德富就会想起自己一生没和女人上过床。每每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就黯然神伤,就想一走了之,就想争取早日投胎转世!
甚至,他还萌生出一些奇怪的念头,与女人上床后,即刻就死,他马上就瞑目,眼睛定会闭合得没有一丝儿的缝隙。但是,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幻想不会成为现实,这辈子不可能与女人上床,脑子里总要涌出这些妄想,是自己对女人太迷恋了。
“别让叔伤心,狗儿,收下这个银盒子吧。”德富乞求狗儿收下他的心爱之物。
“这灯光太暗淡了。叔,我把这只五瓦的灯泡取下来,换大瓦数的灯泡上去。然后就给您喂饭吃。”狗儿觉得偏房里的光线太暗,同时也想转移话题,便搬来把木制的椅子,想站上去取下那只五瓦的灯泡。然而,还没等他站上椅子去,叔就打着手势。
“别换它,狗儿,听叔的话。叔没有能力,已经挣不到钱,乡里给五保户你叔的保障款得节省着些花。当初乡里给你叔上五保户的时候,村里不是有人拿你说事吗?说你是叔的养子,叔就不该享受乡里五保户的待遇。这只五瓦的灯泡陪伴叔整整十年了,它非常金贵,如今到哪店里也买不到,传说厂家已不再生产,就让它依然陪伴叔吧。”
当年德富买这只五瓦灯泡,却是费尽周折,跑遍镇上的店家,就是没哪家销售五瓦的灯泡。不过跑腿终不负有心人,镇东头挨近郊区的一家店里还有存贷。说存货都不确切,准确地说是漏贷。一般没人买,或积压的东西,人们就叫它漏货。
其实,店家的五瓦灯泡,也没存几只,就剩那一只。它夹杂在那些灯泡中,像幼儿似的躺着睡大觉,要不是这店家的营业员心细,和脑记忆力超强,它与德富恐怕就要擦肩而过。因为顾客来买灯泡时都说了瓦数,营业员每次拿灯泡时,都要拿这只五瓦的灯泡作搭配,可被顾客验明瓦数后,又原封不动地退掉了,所以营业员才刻骨铭心。
这只五瓦的灯泡,与德富朝夕相伴十年,或许也有了些感情。每当晚上德富寻东西不着的时候,它似乎怜悯德富的人生不幸,和贫困交加的窘境,灯泡内那根被百姓戏称为“贼光”的钨丝,便放射出明亮的光芒,让德富的老花眼,一目了然。
“咳……咳!”德富躺在偏房木制的床上,干咳了几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夜里十分刺耳。最近几天,他粒米未进肚,就喝了几次米汤。今晚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弄得木制的床铺咔嚓咔嚓的作响。人是铁,饭是钢,叔连日来没吃饭,怎么办呢?
“叔,我给您喂粥吃,您多少吃点。您不吃饭,身体就要垮下去。”狗儿换灯泡不成,就端来一碗鸡蛋汤泡的米粥。因为德富只剩几颗牙齿,稍硬点的东西就嚼不烂。
“别让叔伤心,狗儿听话,收下这个银盒子吧。叔吃不吃饭无所谓,让叔放心不下的,是这个银盒子的保管和归属。但是,它必须由你来保管着。”德富的两眼里已含着泪花,在五瓦灯泡光亮的照耀下,泪花和亮光折射出一股强烈的反光,四目相对,反光就射进了狗儿的眼里。顿时,狗儿感觉从叔的眼球上折射出的反光,十分耀眼。
这时候,那只五瓦灯泡也不知是咋回事,放射出的光亮,比以往哪晚都明亮。即使以前德富晚上寻找东西的时候,钨丝也没有放出如此亮堂的光芒。这只五瓦的灯泡,只怕有了些灵气,刚才想将它换下来,或许刺激到它的神经,就争气地亮起来。
难怪叔经常吹嘘这只五瓦的灯泡很金贵!刚开始,村里的人们还以为这只五瓦灯泡瓦数小,在十年里为叔节约了不少的电费。殊不知,这只五瓦灯泡用了十年,连个毛病也没发生过,每晚开关一开,钨丝就一如既往地放出光芒,照亮四壁。
“您这个银盒子,叔,我真的不能收。我……我担心村里人日后会说闲话。”
狗儿把德富搀扶坐下后,和颜悦色地解释道。他知道银盒子是纯银铸造的,并且是叔唯一值钱的东西。因为叔对他已经讲解过多次了。他想,叔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自己保管,就是想让它来弥补还没给自己娶上媳妇的遗憾。其实,叔为自己的婚事,已经作过种种努力,曾多次托媒婆江寡妇给自己介绍对象,可是,人家姑娘说自己像个穷叫化子,又还有一个累赘老头,都不愿跟自己过寒碜的日子。自己快三十岁了,对象还没有着落,也就冷了那个心。既然对象成了老大难,也就不准叔再找媒婆了。
说起给狗儿介绍对象的江寡妇,她还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哩。村里的妇女主任虽然没有官级,但她是个掷地有声的实权人物,德富五保户的待遇,就是她给争取来的。当初德富上五保户名额时,村里有人极力反对,最后还是江寡妇一锤定音,德富才享受到五保户的待遇。事后村里人就嚼舌头,说江寡妇在乡长和村长的耳朵边吹过枕头风。
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人每每谈及江寡妇的绯闻,就津津乐道,说她凭着几分姿色和装嫩,不仅一双玉手枕过村长的脑壳,一双秀腿还夹过乡长的腰杆儿呢。只说乡长经常驾着小车来村里,每次都在江寡妇家里逗留,鬼才晓得他们干了些什么。
无风不起浪。这是因为江寡妇家里原来养着一条黄狗,每到夜晚江寡妇家里来人了就一劲儿地狂吠,“汪汪”声响彻山野,让左邻右舍都知道江寡妇家里来了客人。要是白天江寡妇家里来了客人,村里人也许就不会疑神疑鬼,可是来人偏偏都在晚上。又生怕别人看到,像幽灵似的东瞧西望一阵子后,才鬼鬼祟祟地钻进江寡妇的家里。
因此,对江寡妇想入非非的村里男人,立马就像打破了五味瓶,也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想捉奸,便跑到江寡妇屋子的窗户下听壁脚。想听屋里的动静,以判断屋里的人在做什么事儿。哪知大黄狗非常忠于主人,对偷听的村里男人发起猛烈进攻,“汪汪”声一阵高过一阵,似乎告诉家里的主人,这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想要图谋不轨!
待江寡妇穿上衣服,跑出屋门查看的时候,那些男人比贼逃的速度还要快十倍,一溜烟儿地消失得无踪无影。村里的那些女人知情后,便大骂这些男人缺德,破坏了人家恩爱的情绪。江寡妇因生理上的需求,偷个男人爽快一下,犯了村里哪门子的规!
那些男人被村里的女人骂过后,就再没惊扰江寡妇与男人幽会了。奇怪的是,那条黄狗不知在哪天,活不见狗,死不见尸,凭空不见了。那么一条忠于主人的狗,居然突然从人间蒸发。以往“汪汪”的叫声,已一去不复返。村里的女人们,便替江寡妇的安危捏着一把汗,倘若哪个心术不正的男人,跑到她家里搞强暴,谁给左邻右舍报信儿?
江寡妇和德富是邻居,相距并不远。尽管江寡妇给狗儿介绍过对象,但平常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江寡妇对德富从没拿正眼看过,打心底里就瞧不起这个光棍儿。至于江寡妇为什么要将德富的五保户待遇争取上去,这恐怕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
狗儿与江寡妇照面后,从不主动叫她。对江寡妇的态度转变,是她给德富争取来五保户的待遇之后,每每见面后,都叫她“江主任”的官名儿。世上的人亦都如此,虚荣心占居着上风,江寡妇是凡夫俗子,也不例外,巴不得村里人都叫她的“官衔”。
江寡妇比狗儿大九岁,十九岁嫁来村里,与德富邻居朝夕相处二十年,是看着狗儿长大的。狗儿成年后,多次萌生外出打工的动机,可一想到风烛残年的叔,就不得不断了那个想法。心想自己外出打工去了,谁来照顾年迈力衰的叔呢?要是叔有个什么闪失,村里人背着不把自己咒死才怪呢。因此便与叔相依为命,凑合着过日子。
今晚,狗儿想把江寡妇叫来家里,帮助照看一下叔,毕竟邻居相处二十年了。因为他还有要紧的事情急着办。可是,他一想起村里人议论江寡妇的那些风流艳事,就断了念头。尽管他没体验过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儿,但他经常晚上听到从江寡妇家里,传出像鬼嚎的声音,凭这就能猜出几分,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儿,只怕能让人销魂夺魄。
“狗儿,相信叔,村里人绝对不会说你什么闲话。你对叔历来都百依百顺,为何你不收下这个银盒子?叔把你拉扯这么大,没给你娶上媳妇,叔的心里也很难受。当然也怪叔没有能力,没有积攒到钱。你知道不,叔心里的痛苦,比你还要狠几十倍啊!”
德富不敢与狗儿再对视,担心与狗儿对视久了,眼眶里的泪水就会失去控制。这时候,他多么希望床沿上方,那只五瓦灯泡体谅他,能够放出暗淡的光亮,让他眼眶里的泪花,不被狗儿看见。他担心被狗儿发现泪花,便将脸往床的蚊帐内转过去。
说是德富的蚊帐,倒不如说是一篷墨炭色的细纱布的围屏。充其量,它只能算作德富家里有篷蚊帐而已。整个帐子已百孔千疮,这个形似蚊帐的布织品,完全可以让蚊子自由自在地飞进飞出,没有任何的障碍,可以让蚊子碰壁而悬崖勒马。
“叔,不是侄儿不愿收下您的银盒子,您是村里的五保户,也就是说您的这个银盒子,村里人谁都可以保管。您把它交给侄儿,让侄儿以后在村里被唾沫淹死么?”
狗儿的态度依然决绝,并没因德富已气若游丝而一改初衷。心想叔要把这个银盒子交给自己的用意,就是盼望能给自己带来福音,叔没给自己娶上媳妇的憾事,想靠它来弥补。村里人晓得这个白光闪闪的银盒子后,就会认定是个宝贝,自己成为村里的富翁,只是早晚的事情。因此,那些趋之若鹜的媒婆,和女人就会围着自己打转转。
这几天,叔为这个银盒子的事情,反复劝过自己多次,几乎在乞求自己收下。不但如此,自己还知道叔的心思,自己无论是叔的侄儿,还是养子的身份,都是继承叔的银盒子的唯一继承人。因为叔曾到乡里找司法人员咨询过,回到家里后,就向自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并说叔将来到极乐世界去了,这个银盒子就由你狗儿继承或保管。
说心里话,要是叔没将银盒子的秘密,告诉族里的长辈,也许自己就将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收下了。也不知在哪年月,叔和族里的长辈们喝酒,不知是叔酒后失言,还是叔要将这个银盒子的秘密,故意泄漏出去,居然在筵席上一吐为快地透底儿了。
叔藏着“宝贝”的消息,自此便在村里四处传开。令人忍俊不禁的,是村里那些寡妇主动找上叔的门,胡搅蛮缠,非要与叔上床,却被叔赶出了门。被叔赶出门的那些寡妇,便在村里败坏叔的名声,逢人就说叔连个鸡儿也没有,是个地地道道的阴阳人。
阴阳人是个什么东西,就是人们通常说的“两性人”。虽然自己从没看过叔的私处,但叔想必和正常男人一样,也长着个黑不溜秋的鸡儿。那些寡妇诋毁叔的名誉,真不是个东西!
不过找叔纠缠的那些寡妇,江寡妇并不在其中,那时候她还没嫁来村里。只是江寡妇闻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是找自己打听过,问叔究竟是否藏着个“宝贝”。天生不会说谎的自己,对江寡妇也就实话实说,那个银盒子凭着工艺考究,可能要值几个钱,或许要算个“宝贝”。至于银盒子里装着什么东西,叔从没让自己看过,不知底儿。
这会儿,德富偏房里那只五瓦的灯泡,似乎担心狗儿迟早要将它换下来,重蹈它没遇到德富的那段日子,躺在店家睡大觉的覆辙,便发愤地明亮起来,把偏房里的四壁照射得如同白昼。在这只五瓦灯泡钨丝的照射下,偏房里的所有什物清晰可辨。
“狗儿,这个银盒子你收下后,村里人只会议论一时,过后定会相安无事。将来村里人明白真相后,你肯定会得到村里人的敬重。你不收下,叔就死不瞑目,你就让叔了却夙愿吧。”德富挪动一下身子,将脑壳又伸出了床沿,望着狗儿有气无力地说。
德富偏房里,除了常睡的那张木制床外,还有箱子、抽屉、椅子、板凳等,与黑炭一般颜色的什物。这些家什的表面上,被年长久远的灰尘和污垢,积聚起了一层如同动物或人类受伤后,淤积起来的痂皮,清一色的墨炭色。若用手剥离,就如撕扯煎饼。
这些家什,是德富一辈子的家当。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但那墨炭的颜色,就令城里的专家研究得头痛。要是送进博物馆,就要另当别论,专家得考察它们的年代,和树木的渊源,以及墨炭色如何形成。并且还要研究这些墨炭色的表皮,为何坚硬无比!
由此,就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山村百姓的家什,很值得城里的专家研究。德富家的这些墨炭色的什物,要是没有慧眼识珠的眼力,又怎能看出其价值呢。
“叔,即使我收下您这个银盒子,也得村里的长辈们做个见证!”狗儿见今晚叔一个劲地老调重弹,又见叔满脸绝望的神情,说话已是有气无力,便缓和了态度。
“狗儿,你快去叫村里的长辈们来做见证。叔只怕……只怕熬不过今夜了。”
今晚,德富心如明镜,晓得自己在世上的日子,只能用分秒来计算了。尽管他已力不从心,但他的脑筋并没有短路,这时候的思维非常清醒,心里明白养子为什么不愿收下这个银盒子,因为它一直被一把铜锁长年锁着,狗儿还不知其中的东西。
这个银盒子,是德富的堂伯送给德富的。当初堂伯介绍过银盒子的来历,说是皇宫中的东西,的确是个宝贝。并嘱咐德富要好好地珍藏着。德富与它相伴一生,对它的钟爱仅次于狗儿。在德富的心里,它算个哑巴死宝,狗儿算个会说话的活宝。
除了银盒子这个死宝,和狗儿这个活宝以外,那只五瓦的灯泡,要算德富的第三个宝贝。世上的傻瓜都知道,灯泡瓦数越大,耗电就越多,付出的电费,也就越多。那只五瓦灯泡的光亮,居然超过了人们通常买的十五瓦灯泡的亮度。因此,村里的人们便拿这个奇怪的现象,低声密语,说苍天也许真长着眼睛,并且在看着天下的苍生,德富是个五保户,又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仅靠五保户的保障款过日子,那只五瓦灯泡贼亮,说不定这冥冥之中,就存在着神灵,是神灵让钨丝放射出耀眼的贼光!
“好吧。叔,我这就去叫村里的长辈们来,您等着啊!”
狗儿借着五瓦灯泡的亮光,对半躺在床上的德富望了一眼。然后站身离开偏房,向外屋走去。他走出屋门的时候,抬头对夜空中瞄了一眼,见漫天黑屏中眨着亮光,半明半暗,便知那是星星在放光。这是星星在给漆黑一团的夜空创造灵气。
在山村的乡间,每到夜晚降临后,虫蟋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响彻四野。这极像音乐家演奏乐曲一样,拖着长长的尾音,在耳畔回响,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又让人觉得那些鸣叫声,似乎是上苍有意安排的,要给人世间的寂静夜晚,制造出一些生气。
狗儿在山村里长大,对那些虫蟋的鸣叫声,一点都不陌生,已经见怪不怪,也就没有认真去聆听。当下他要紧的事情,就是把村里的长辈们,请去叔的家里。为不让叔带着未了的夙愿离开人世,哪怕再苛刻的事情,当晚辈的他,必须满足叔的要求。
在去村里的路上,狗儿对江寡妇的家里望了一眼,见屋里亮着灯,便喊道:“江主任你有时间没,叔叫我去请村里的长辈们来,要是你能抽开身,就到我叔家里去。我叔快不行了。”狗儿的话刚落音,江寡妇就答道:“我马上过去!”
江寡妇的话声,没有拖泥带水,不像在做什么事儿的语气。村里人经常嚼舌头地说她晚上一般都没有闲着,不是搂着哪光棍儿的腰身,就是抱住哪单身汉的脖子。今晚恐怕是个例外,江寡妇没与哪男人爽歪歪。要不然,怎还亮着灯呢。
细数村里的光棍儿,即便打着灯笼火把,也找不出几个衣着光鲜的男人。纵然确有几个单身汉,也是几个邋遢鬼,料想江寡妇也看不上眼。如果江寡妇连不修边幅的男人都叫来上床,那她就是饥不择食。村里人对江寡妇百般造谣,多半是没占到便宜。
两袋烟的时间,村里的长辈们都被狗儿请来了。当狗儿说明情况后,村里的长辈们知道德富今夜可能离开人世,便一窝蜂地跑来了德富的家里。见德富气若游丝,只有出气的力量,已没有吸气的气力,便知德富想要见到明天的太阳,那是痴人说梦。
“叔,村里的长辈都来了,您要说话呀!叔!您这是怎么啦?”
狗儿回到家里后,抱住德富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摇晃着。并在他的胸前,不停地抚摸。这会儿,德富已只有打手势的功能,嘴巴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好像喉管被什么东西堵着,发不出音来。一双眼珠子凸突很高,极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江主任,我去叫长辈们的时候,叔还能说话。你来叔家里后,和叔说话没?”
狗儿望着江寡妇问道。刚才狗儿和村里的长辈们,跨进德富偏房门槛的时候,江寡妇正坐在德富的床头,好像在问什么。虽然没听到声音,但看到了她的嘴唇在动。
“我问过,但他没有回答。”江寡妇对狗儿瞄了一眼后回答道。
“德富,听狗儿说,你要将一个银盒子交给他,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村里一位年长的老者,见德富紧紧地抱住一个银盒子,又见德富一副忧愁万状的神态便问道。今晚,村里的长辈们,是头一次看到德富藏匿几十年的“宝贝”。尽管这个“宝贝”,在村里已经传说了几十年,可从来就没有人看到过它的庐山真面目。当村里的长辈们,亲眼目睹这个银盒子后,都在心里嘀咕:这个宝贝只怕价值连城!
这时刻,德富像个孩子似的躺在狗儿的怀里,抱着那个白光闪闪的银盒子,尽管双手抖颤,但那双如同树枝的手指,像钳子似的紧紧地夹着银盒子,生怕被他人夺去。那只五瓦灯泡放射出的光芒,与银盒子的白色表皮晃动,折射出来的反光,随着德富颤抖的双手,光柱便像妖魔镜似的,在村里长辈们和江寡妇的脸上,晃来荡去。
突然,那只五瓦灯泡贼般地明亮起来,那根钨丝放射出刺眼的光芒,似乎要把整个屋里人儿的内心照个透彻。不但如此,似乎还要照射穿透人们的内脏。村里的长辈们早就听说过德富房里这只五瓦灯泡的传闻,直到今晚才遇到一饱眼福的机会。
德富见村里的长辈问自己怀中的这个银盒子,是否交给狗儿,忙点点头。并打手势比划,示意这个银盒子,非得交给狗儿不可,村里其他人无权干涉。于是,德富当着村里长辈们和江寡妇的面,把相伴几十年的银盒子,郑重其事地交给了狗儿。
刚开始,狗儿依然不肯收下那个银盒子,是德富两眼滂沱而出的泪水,让狗儿动了恻隐之心,才当着村里长辈们和江寡妇的面,收下那个银光闪闪的纯银盒子。在德富和狗儿交接银盒子的时候,那只五瓦灯泡神奇般地放光,钨丝亮得如同阳光耀眼,将整个屋里头,照射得像白天似的,让人睁不开眼睑,连缝衣针掉在地上都一览无余。
陡地,德富抽搐起来,双腿猛地蹬着灰色的床单,将床单蹬得一团糟。随着他双腿的用力,把蚊帐也惊动了,依附在蚊帐上的污垢,纷纷落下,洒落在狗儿的脑壳上。那些细微的尘埃,四散开去,呛得村里的长辈干咳不已。并且还打了几个山响的喷嚏!
村里的长辈们,见过老人去世的情景,顿时明白德富的大限已到,忙打手势,要狗儿紧紧地抱着德富,让德富躺在亲人的怀里死去。到冥府去后,才不会孤独。
与此同时,那只五瓦的灯泡,似乎敏感到与它朝夕相伴十年的主人,将与它分道扬镳,不知是它不愿与德富劳燕分飞,还是想与德富同赴黄泉,那根钨丝,便全力以赴地放亮,极像日落时候的西方霞光,把整个屋里头,照耀得火红一片。
人死如灯灭,就在眨眼之间。德富的夙愿,或许如愿以偿,安然地闭上眼睛,撒手西去了。其实,德富活到今天也不容易,此前曾多次想要投胎转世,并且还付出了实际的行动,可是阎王爷不恩准,把他又推向了人世间的生灵中,让他继续苟延残喘。
几乎与德富咽气的同时,那只五瓦的灯泡,突然开小差不放光了。或许,它与人一样老于世故,知道不同的主人,将会给不同的礼遇,狗儿先前要将它换下来,刺激到它的灵气,它的礼遇将被终止,便率先来个自残,以免遭受被狗儿换下来的冷落。
顿时,屋里漆黑一片。在黑暗中,那个银盒子似乎要展示它的“宝贝”功能,表皮上白光闪闪,给屋里带来了一线光明,让人能够辨认出屋里的什物。幸好它及时发光,让江寡妇找到了丢在抽屉上的手电筒。这只手电筒是她带来的。因为山村晚上出行,手电筒是必备之物,在黑灯瞎火的小道上,没有手电筒照明,根本就迈不开脚步。
在江寡妇手电筒的光亮照射下,狗儿将那只已陪叔“殉节”的五瓦灯泡换下来。狗儿觉得奇怪的是,换上去的十五瓦灯泡,光亮倒不如原来那只五瓦灯泡亮堂。这不仅只狗儿感觉到,连村里的长辈们和江寡妇,都认为这只十五瓦的灯泡像个萤火虫。
这只十五瓦的灯泡,或许是刚到岗位,还得有个适应环境的过程和熟悉职能的时间。它光芒明亮,只是迟早的事情。当它一旦发挥作用,就是黑暗的穷途末路。
今晚,德富紧闭双眼,并且没有留出一丝儿的缝隙。但是,这不代表他这辈子就活得幸福。他安然瞑目,或许是狗儿当着村里长辈们的面,收下了那个银盒子。那是他的心爱之物,更是他一生的念想和牵挂,以及他的伤痛,只是村里人不知情而已。只要狗儿收下那个银盒子,他的夙愿,就终有一天会成为现实,在世上也就没白活一生。
给德富装殓,是村里一位笨头笨脑的智障男人。一般村里死了人,无论男女,都请他来入殓。这不是因为他经验丰富,而是他傻里傻气,压根就不知道害怕。替死人穿衣服,那是要点儿胆量的。尤其山村里的人们又迷信,担心死人变鬼后会缠身。即便死人了凑热闹,也是远远地站着观望,谁也不敢与死人近距离接触。
在村里的长辈们和江寡妇的帮助和张罗下,狗儿把德富入土为安了。德富一生没积攒到钱,唯一的遗物就是那个银盒子。狗儿守着叔这么多年,又从没外出打工过,仅靠耕田种地挣钱,那是白日做梦。所以,德富的丧事,就办得非常简便。
狗儿料理完德富的丧事后,就准备外出打工去。如今他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无羁无绊,还继续呆在村里,就要重蹈叔的覆辙,一辈子的光棍儿。以前叔活着,不但村里的姑娘嫌叔是个累赘,连外村的女孩都说叔是个负担,谁也不愿意和他处对象。
这天早晨,蓝天如海,太阳似火。狗儿觉得气候极不正常,即便夏天的早晨,太阳也不会这么红焰,何况已交立秋。可是,狗儿哪有闲心去细究气候,外出打工挣钱娶媳妇才是硬道理,便背着行李向村口走去。刚到村口,就被村里的男女老少给堵住了。
“狗儿,把德富那个银盒子交出来!要是不交出来,你就走不了。交与不交,这是你的事。如果抗拒,就没你的好果子吃。今天不交出来,你就别想走出村子!”
那个银盒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狗儿不清楚。因为他没打开看过。叔只说银盒子是从皇宫里流落到民间来的。狗儿虽没打开看内面的东西,但表面上他还是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工艺十分考究,而且又是纯银铸造的,便知银盒子并非民间赝品。
顿时,狗儿一肚子的火气便往外冒。心想叔的尸骨未寒,村里人就着手追要叔的那个银盒子。叔去世的那晚,村里的长辈们都是知情人,这时候却置若罔闻。只要他们说句公道话,村里老少男女就会偃旗息鼓,谁也不会追要叔的那个银盒子了。
然而,狗儿又哪里想到,挑起这个事端,就是他平常尊敬的那几位长辈。
那晚,在德富离开人世之前,村里的几个长辈,目睹德富将那个银光闪闪的盒子交给狗儿后,尽管不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但从精致盒子的表皮,就可看出端倪,银盒子想必不是民间的工艺品。刚开始,那几位老人并未想起德富堂伯当太监的事情。
当时村里的几个长辈,看到那个银盒子的刹那,脸上就变了形,便在心里揣测银盒子的价值。后来,这几位年逾古稀的长辈,几乎同时都想起来德富堂伯,在清朝当过太监的情况。因为在那火红的年代,德富被抄过家的事情,仍历历在目。当初德富的嘴巴硬如钢铁,无论上什么手段,矢口否认家里藏着宝贝。就因为没搜到东西,又不能硬逼着黄牯下个崽,才不了了之。哪知德富狡猾如狐,藏匿宝贝几十年,居然没人知情!
村里人心想,狗儿把村里的长辈们叫去,明里说是去做个见证,可暗里还不是想蒙骗那几个老糊涂。德富交给狗儿的银盒子里,说不定就是装着德富的堂伯,从朝庭里偷回来的宝贝。事实已经明摆着,一定是个价值不菲的宝贝,这绝对不会错!
在村口,村里的人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德富是村里的五保户,他的遗产应该是村里的,不该让狗儿一个人继承。况且又是个能够卖上大价钱的宝贝。他狗儿外出打工,其实是想出去卖德富的宝贝,大家千万不能让狗儿走出村子。他狗儿别无选择,今天必须把德富的那个银盒子交出来后,才能离开村子外出打工去。
“叔交给我的那个银盒子,我只是暂时保管着,将来还要交给别人。”狗儿说。
“别听狗儿诡辩,搜他的行李!”村里人大声吼道,压根就不听狗儿解释。
在山村里,最怕触犯众怒,纵然你有一百条理,谁也不会听。当下的人们只会重花花绿绿的钞票,不会重人情世交,更不会费尽口舌和磨嘴皮子与你讲道理。德富交给狗儿的那个银盒子里究竟装着何物,到底是些什么宝贝,居然成了全村老幼妇孺追查的案子,这不仅给狗儿带来了麻烦,无形之中还给那个银盒子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狗儿面对来势汹汹的村里人,顿时就把肩上的行李,主动地放在众人的面前,让他们折腾。包裹里除了换洗衣服,和几百块零散钞票外,再无他物。人们见搜一遍没发现银盒子,便又进行第二遍拨草寻蛇。在人们搜查狗儿行李的时候,那几个亲眼见过银盒子的老人,眼睛瞪得如同电灯泡,生怕因老花眼的模糊,让宝贝从眼下一闪而过。
见狗儿的包裹里,没装那个银盒子,村里一拨人便在村口缠住狗儿,另一拨人就跑到狗儿的家里去翻箱倒柜。几个时辰后,那拨人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村口。
折腾了一天,人们没搜出德富的那个银盒子,心里的嫉妒恨没处宣泄,便想对狗儿采取极端措施,上些手段逼迫狗儿交出来。“今天你狗儿不交出银盒子,就别怪乡亲们对你不客气了。道理非常简单,德富是村里的五保户,他的遗物就是村里的!”
狗儿做梦都不会梦到,叔的那个银盒子会给他带来这么大的麻烦。见村里人蠢蠢欲动,一个个摩拳擦掌,知道自己今天难免一场皮肉之苦,除非满足人们的要求。
把叔的那个银盒子是交给村里人,还是守着对叔的承诺,自己当下必须从速作出抉择。“叔的那个银盒子,我不能交出来。因为我对叔作过承诺,替叔继续保管着。”
狗儿决定承受皮肉之苦,哪怕被揍得皮开肉绽,也不能失信于叔。不然叔在九泉之下就要骂自己是个胆小如鼠的逆子,连长辈的遗物都守不住,是个不忠不孝的败家子。
“既然你狗儿要与村里人作对,那就由不得我们的拳脚不讲情面了。”人们见狗儿已是一副铁心肠,晓得他不会交出那个银盒子后,便准备对他牛不喝水强按头。
“住手!狗儿无爹无娘,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对他上手段,就不怕遭报应么!”
江寡妇站在人群的中间,一直缄默无言,猛然的吼声,把大家立马给唬住了。
人们见江寡妇出面说情,转念一想,狗儿的包裹里又没装银盒子,它想必被狗儿已藏着。既然它还在村里,就有它原形毕露的哪一天。它又不会长上翅膀飞出村里去。心急吃不成热豆腐,对付狗儿得从长计议,和讲究策略与心计,还是顺水推舟收手吧。
江寡妇见围住狗儿的众人住了手脚,便又说:“德富那个银盒子里头,究竟装着什么宝贝,早晚有一天狗儿会拿出去换钞票。到时狗儿想必也不会独吞,因为村里人把狗儿一直当亲生儿子看待。而狗儿也不是个见利忘义之人。狗儿你说是不是呀?”
狗儿见江寡妇给自己解围,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顿时便趁机行事,忙点头道:“是的,江主任说得对。我狗儿一定听你江主任的话!”
村里人见江寡妇给狗儿打圆场,而狗儿对江寡妇又讨好卖乖地附和,也就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即得罪了江寡妇,又与狗儿结下了仇恨。江寡妇在村里,却又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得罪了她,就如同一只脚已经踏进牢房的门槛。
在村里,江寡妇被人尊敬,还另有缘故,村里男人绝大多数的老婆,是她凭着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巴说媒撮合的。所以,她的威信很高,大名倒被人们淡忘了,平常见面都叫她“江主任”。久而久之,“江主任”这个官名儿,就被村里的人们叫开了。
德富在世的时候,曾托江寡妇给狗儿介绍过对象,不知是德富给江寡妇的说媒费用少了,还是因手头紧巴,压根就没给江寡妇的说媒费用,江寡妇给狗儿介绍对象,就是没成。在村里,江寡妇又经常炫耀,说世上没她说不成的婚事。狗儿的婚事没成,也许另有情由,并非江寡妇说媒没有卖力。这或许只有德富,和江寡妇胸有定见。
今天,狗儿择定日子外出打工没成,背着行李打道回府了。回到家里才知道,屋里像来了强盗似的,箱柜已被翻得乱七八糟。他心里清楚,这是村里人干的,是冲着叔的那个银盒子来的。那个该死的银盒子,不知给自己还会带来多少麻烦!
晚上,狗儿和叔以前一样,与那只十五瓦的灯泡为伴。所不同的只是瓦数,整整相差了十瓦。狗儿决定外出去打工,床上就没有安蚊帐,木制的床便成了个裸床。此前德富那篷如同墨炭色的蚊帐,已经和德富同赴冥府,被当做陪葬品烧化了。
那只十五瓦的灯泡,似乎嗅觉到主人今天受屈的气味。因为狗儿一身的汗气,正在屋里弥漫。虽然没有汗气的水分子,在灯泡的周围升腾,但隐约能见灯光中的微粒。那些微粒也许不是水分子组成,或许是四壁上的尘埃,被轻风吹拂到光芒中去的。
被风儿吹拂的微粒,在屋里轻飘。冷不防,钻进了狗儿的鼻孔里,呼吸道受到刺激,狗儿就打了个山响的喷嚏。那只十五瓦的灯泡,似乎也有了灵感,对主人今天的遭遇动了恻隐之心,便快速地明亮起来,把屋里照射得如同白昼,雪亮一片。
那张木制的床,德富生前睡了一辈子。它究竟使用了多少年,是否德富手里制作的不得而知。德富在生前,狗儿也从没问过。狗儿天生胆子大,从小就不怕鬼,把叔入土为安后,只将叔床上的稻草换下,便在叔睡了一辈子的床上就寝。
这间偏房里,除了那只十五瓦的灯泡,和床上新换的稻草外,一切依旧。狗儿晚上煮了一锅粥,吃了几碗。剩下的粥,明天早晨再吃。这单身汉的日子得省着些过。他收拾碗筷停当,准备到叔的床上睡觉去。恰在此时,传来“咚咚咚”的叩门声。
“谁呀?”狗儿心里纳闷儿。以往晚上连鬼都不来家里,今晚为何有人叩门。难道叔变鬼后,思家心切回来了?或者叔在冥冥世界,知道自己今天受屈的事情,跑家里来安慰自己?叔,您那个银盒子为什么非要交给侄儿,给侄儿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屋门刚打开,传来“咯咯咯”的笑声。“狗儿,这么早就睡觉啊?”
刚开始,狗儿还有些害怕,担心叔变鬼后,回家里吓着自己。可是,狗儿又希望叔回家里来,以便把那个银盒子交给叔带走,让自己过上平静的日子,不想那个银盒子给自己再带来穷于应付的麻烦。说那个银盒子是个祸害,是个灾星,一点都不为过。
哪知,来的不是叔,却是邻居江寡妇。“怎么,狗儿,不想让姐进去啊?”
“江……江主任进来吧。”狗儿的舌头,似乎短了半截,平常说话不结巴的他,见江寡妇一改以往,今晚在他的面前,第一次说出了一个“姐”字。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茫然无措。想起白天江寡妇为自己解围的情景,难以忘怀,便在脑海里浮现。
“狗儿呀!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是找个对象吧。男人嘛,没有女人的日子,几多难受哟。”江寡妇落坐后,冲狗儿笑道。眉宇之间透露的媚笑,让人会浮想联翩。
今晚,江寡妇来狗儿家里,好像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紧身的衣裤,把大腿和臀部,以及腰身与胸部,包裹得紧紧的。从脚小腿往上延伸,直到大腿与臀部,如同没穿衣服似的,只是裹着一层浅黄色的薄皮料,与裸体的肤色大同小异而已。
“我……我不找对象。”狗儿压低嗓音,生怕声音说大了会惊扰四邻。
这时候,村里的人也许都在用电,电流被分流太多的缘故,那只十五瓦的灯泡不怎么亮堂。这是狗儿传承了德富的优点,处处节约,才只上个最低瓦数的灯泡。要是五瓦的灯泡还能买到,狗儿肯定会照葫芦画瓢,学叔也只上个五瓦的灯泡。
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江寡妇究竟是穿着衣服,还是裸露着身子,狗儿不敢拿正眼去看,只斜目瞅了一眼。就因这一眼,狗儿的胸口就像云一样要飘起来。因为江寡妇那浅黄色的紧身衣,也许被光给化合,身体像没穿衣服似的。
“怎么,村里的女人,你一个都看不中?”江寡妇陡地站在狗儿的胸前,轻轻地拍着狗儿的肩膀。然后,就围着狗儿的身体转圈儿,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欣赏稀奇古怪东西似的,在狗儿的身上来回扫描,似乎要把狗儿的五脏六腑看过透彻。
“我不想找村里的女人。”狗儿如同蚊子的呻声。今晚见到江寡妇,他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这也许是村里人的议论,在他心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都说与江寡妇要保持一段距离,到时腥没吃到,却要惹上一身臊腥,是个什么东西?臊,又是何物?狗儿百思不得其解。德富在世的时候,没教他性启蒙教育。他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的身子,对女人身体上的皮肉非常陌生,哪怕是女人的手或肩膀,连擦身而过的机会都没遇到一次,更不用说风花雪月的艳事。
但是,狗儿虽不知男女幽会的愉悦,但从村里男人说下流话的眼神中揣摸,便明白那些男人议论江寡妇的传闻。当然人都长着一张嘴巴,那个舌头除了吃饭识味以外,再就是嚼舌头地背着人家说坏话。
“你狗儿如今的调子可高啊,居然连村里的女人都看不上眼了。”江寡妇在狗儿的胸前驻足,盯着狗儿的脸上笑道。话中虽然带刺,但语气依然温和。她无论和谁说话都很平和,很少见她与人争吵,常常是一副妩媚的神态,给人很亲和的形象。
“我没钱,娶不上媳妇。村里也没哪女孩会看中我。”狗儿被江寡妇盯得有些不自然,便想往后退一步,与江寡妇保持一段距离。可是,腿像被灌上铅似的,怎么也迈不开步。心想今晚江寡妇,不可能是来帮自己介绍对象的,想必是其他什么事情。
“你继承了德富银盒子里的宝贝,可以拿出去换钱呀!你狗儿有了钞票,还愁没女人陪上床?晚上,只怕你狗儿与女人要轮换着睡哟!”江寡妇开玩笑道。然后又在狗儿的胸前踱步,一双眼睛盯在狗儿的脸上,似乎要把狗儿脑子里的想法看个详尽。
这时候,狗儿心想,今晚江寡妇只怕是冲着白天的事情来的。白天当着村里人的面给自己解围,究竟是出于真诚的关心,还是想博取自己对她的信任,尚不清楚。她晚上打扮得花枝招展,那是她一贯爱臭美,好出风头而已,无可厚非。如果她来不是想帮助自己,就是怀着不可告人的企图。如此看来,自己骑驴看唱本,只有走着瞧了。
“江主任,我就实话对你说吧,那个银盒子,我只是替叔暂时保管着。即使我明天没米下锅,也不会拿它去换钱。因为我对叔作过承诺,我不能言而无信!”狗儿终于鼓起勇气,往身后退了一步,与江寡妇隔了一段距离。正好站到那只十五瓦的灯泡底下。顿时,狗儿的倒影,便在自己的脚下晃动。那只十五瓦的灯泡,像位忠诚卫士,立马就向狗儿的身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似乎想用它的光线,形成铜墙铁壁,以保护主人不被他人侵害。那根钨丝愈来愈亮,像一轮望月的光度。
“姐是关心你,才给你拿主意。狗儿,这人活在世上嘛,就要实惠些,该享受的时候就要好好地享受。就姐所知,像一张白纸那么清白。你也这么大年纪了,不可能没七情六欲,这是何苦呢?还是考虑一下找对象吧!”
江寡妇见狗儿后退一步,站到灯泡的底下去了,便知狗儿与她保持,是担心村里人会突然从天而降,屋里孤男寡女,到时搞得俩人尴尬,有嘴也说不清。“江主任的好意,我心领了。找对象,待我打工攒到钱了再考虑。”
狗儿低着头,没再与江寡妇对视。因为村里人经常议论,江寡妇是“公共情妇”,虽然只是传闻,可就怕绯闻属实。纵然给狗儿一百个胆,他也不敢越雷池一寸。
江寡妇对狗儿瞅了一眼,凝眉沉思着。心想狗儿的态度比较坚决,想要改变他的意志,恐怕今晚办不到。倒不如给他出个主意,成功与否,这就要看天意了。“狗儿,要是你听姐的话,就按姐的方法办。不听,就当姐没说。姐给你介绍个城里的文物专家,让他来瞧瞧那个银盒子,究竟是值钱,还是不值钱。你看如何?”
狗儿见江寡妇纠缠叔的银盒子不放,夜越来越深,只想早些睡觉,便点点头。
江寡妇见狗儿哈欠连天,也就不想再磨嘴皮子。若再继续磨下去,也是白搭。狗儿已经点头答应,想必不会变卦。待城里的文物专家,看过那个银盒子后,才晓得是值钱的东西,还是个一文不名的工艺品。虽然银盒子的表面光鲜,像个值钱的东西,可就怕德富模仿文物,造个民间工艺品,欺骗村里人,以达到为狗儿娶上媳妇的目的。
城里的文物“专家”接到江寡妇的电话后,第二天就驱车赶来了。
但是,让江寡妇尴尬的是,狗儿居然不承认自己点头答应,把德富那个银盒子拿出来,让文物“专家”一睹实物的事实。“狗儿,你怎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
“江主任,我狗儿的记性,连叔二十年前的事情,都记忆犹新。我说过的事儿,绝对不会忘记。昨晚可能是你江主任,把我点头的意思理解错了。你劝我找对象,尽管我目前没钱,不够找对象的条件,但我见你一片好心,所以才点头答应的。”
狗儿斜目对江寡妇扫了一眼,见她以往妩媚的脸色,已荡然无存。今天的脸上极像阴云密布,平常黄肤里透红的面容,被满脸的浅灰色占居,一片乌云。
“江主任,你就别再说了。狗儿,我给你出个主意,免得你和江主任别扭。这样吧,你把那个银盒子拿出来,你拿着,让我只瞧一眼。这个要求,不算苛刻吧!”城里的文物“专家”,见江寡妇一脸的愠色,便给狗儿和江寡妇充当起了和事佬。
狗儿心想,当初叔在世的时候,尽管叔喝酒后,说出了银盒子的秘密,但村里人没看到实物,只疑神疑鬼地猜测。叔去世的那晚,江寡妇和叔单独呆过一阵子,鬼晓得她干了些什么。村里的长辈们与江寡妇,都亲眼目睹过那个银盒子,知道它是纯银铸造的,而且工艺又十分考究,不说是个宝贝,也要算个值钱的东西。今天拿出来,让文物专家过目,日后的麻烦,只怕会是防不胜防,老人们不是常说,宝贝不能暴露么。
“叔的那个银盒子,我不能拿出来让你看。它是别人的东西,我不能自作主张!”狗儿对城里的文物“专家”毫不迟疑地说,态度依然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么吧,狗儿,我们打个赌,不管它值钱与否,亏赚姑且不说,我出六位数。”城里的文物“专家”,做了个六指的手势。并用探询的目光,盯着狗儿不眨眼。
“不卖不卖!哪是叔要交给别人的东西,我作不了主。你们别再说了,再说还是那句老话,那个银盒子是叔的东西。我虽是叔的养子,但我只有替叔保管的权力,没有擅自作主拿给别人看,抑或卖的权力!”狗儿的脑壳像摇货郎鼓的,摆个不停。
“狗儿,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你不把叔那个银盒子早些处理掉,它就是你的祸害,你知道不?村里人都知道它是个宝贝,逼着你交出来,那只是迟早的事情!”
江寡妇先前窝了一肚子的火,就一直没有说话,耐心地等待狗儿态度转变。见狗儿仍是一副铁石心肠,把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心里的火气便又油燃而生。
“你们别再说了。无论村里人把我碎尸万段也好,把我销尸灭迹也罢,我也不会满足你们的要求。叔的那个银盒子,与我的生命共存。我在它在。纵然我死了,也就成了村里一个没解开的谜团。叔刚入土为安,我决不会背叛叔的嘱咐!”
城里的文物“专家”见狗儿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知道再劝也是白搭,却又无计可施。想要解开银盒子里装着什么宝贝,恐怕暂时不会有收获,还得从长计议。于是,便与江寡妇离开了狗儿的家里。在江寡妇家里一番商议后,才返回城里去。
被德富称为死宝的银盒子,给狗儿带来的麻烦,又潮落潮起了。
但是,好景不长,狗儿平静的日子没过上几天,麻烦又找上门来了。这天,村里那些贪婪人们已经熄灭的妒嫉火种,又死灰复燃,那些胆大妄为的人们故技重演,跑进狗儿的屋里后,便将狗儿五花大绑。然后就在狗儿家里掘地三尺,想挖出那个银盒子。
“今天你狗儿必须交出那个银盒子,否则就给你上手段!如果你狗儿再不交出那个银盒子,就砍断你的腿和手!你狗儿信不?”村里人跃跃欲试,想一展身手。
狗儿面对近似疯狂的村里人,束手无策。心想自己越不答应拿出银盒子,便越让村里人疑神疑鬼,那个银盒子连让人看一眼都不行,肯定装着个无价之宝。
他知道激怒村里人的直接原因,是他没答应给城里文物专家,瞧一眼那个银盒子的要求。要是叔的那个银盒子,被城里的文物专家说不值一文,或者说价值千金,村里人要的,想必就是这两个结果中的一个。如果叔的银盒子不值一文,村里人就永远不会再纠缠自己。要是价值千金,就正如江寡妇说的那样,它早晚是个祸害!
但是,狗儿深信不疑,村里人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大不了就是恐吓一阵子,让自己受些皮肉之苦而已,绝对不会对自己舞棒动刀地伤害。因为山里人的性格都朴实,不会做事残忍,灭绝人性。眼下,自己被困在村里,得想办法逃出村去。
“你们这是干嘛呀?捆绑狗儿是犯法,你们就不怕坐牢啊?快把狗儿放了!”
突然,江寡妇走进了狗儿家的偏房里。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无人知晓。她放眼四顾,狗儿的家里,已经被折腾得一片狼藉,除了平实的地面以外,稍微松动的地方都被掘过。前几天,村里人没搜到那个银盒子,便怀疑狗儿将它埋在地下了。
今天,村里的长辈们没有参加,来的是些外出打临时工的壮年男人。这些男人在县城里打工,隔三差五地回村里来。因为他们正当年,回到家里来,一是给老婆如数上交苦力钱,以讨得老婆的欢心;二是与老婆久别如新婚,以享受人世间的甜蜜之乐。
这些壮年男人见江寡妇不停地拿眼光,往他们的脸上瞄,便知趣地走了。他们走的时候,并没忘记替狗儿解下身上的绳子。其实,那根绳子也没把狗儿捆绑太紧。
“狗儿,听姐的话,把你叔的那个银盒子早些处理掉,不然后患无穷。如果我在村里,他们纠缠你,我可以给你解围。倘若我没在村里,他们对你下手怎么办?”
江寡妇那双敏锐的目光,在狗儿的脸上扫视了一下。今天她一仍旧贯,穿着平常的紧身衣裤。男人也许喜看她这身装束,她无论在村里闲逛,还是参加乡里的会议,衣着打扮都非常时髦,似乎赶潮流是她与生俱来的,一天不臭美,就难活下去。
“江主任,谢谢你今天又为我解了围,我狗儿日后一定报答你!只是……只是叔的那个银盒子,不能交给村里。因为我对叔作过承诺,得交给叔指定的人。”狗儿今天的态度,不但没以前强硬,并且还透露出一个信息,让江寡妇即惊讶又高兴。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狗儿受到几次惊吓,尤其今天村里人,对他已经上过手段,虽然没对他使用拳脚,但他想必已被吓唬到,只是胆儿还没被吓破。
“叔要你交给谁呀?”江寡妇语气温柔地问道。见狗儿今天的语气很软弱,也就想让狗儿尽早摆脱苦恼,从受到惊吓的害怕阴影中,回到和谐的现实里来。她那纤细如棉的手掌,便一如既往地轻轻拍着狗儿的肩膀,似乎给狗儿压惊和壮胆。
“这……这个我不能说。叔叮嘱我,对谁都不要说出这人的名字。”狗儿满脸的忧愁之色。对江寡妇在自己肩膀上轻拍的举动,即不厌烦,也不反感。因为她在自己的肩头上抚摸,又占不到什么便宜。手长在她的身上,她要怎么着,那是她的自由。
“狗儿,村里人几次逼你,都是我帮你解围,难道你对我也不相信?”江寡妇的语气依然温柔。并绕到狗儿的身后,像那些按摩师,一双软若海棉的手,在狗儿的脖子与肩膀之间来回抚摸。又像催眠师,在狗儿的两耳旁,做些打太极拳的动作。
“江主任,你的恩情,我将来一定报答。但我……真的不能说。”狗儿没因江寡妇替自己按摩,和作催眠之术,脑子里的意识紊乱或短路,心里的秘密依然守口如瓶。
“姐早就感觉到,狗儿,你对女人似乎没兴趣。这异性相吸,可是在你身上貌似不存在。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难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哟?”
“叔嘱咐交给县里银露公司的总经理丽……丽姑女士。”狗儿为让江寡妇知情后早些走,便把叔反复叮嘱不对他人泄漏的秘密,和盘托出,并没含糊其词。狗儿说的县城银露公司的总经理丽姑女士,江寡妇早有耳闻,只是没缘分和没理由去巴结。
这天,狗儿猛地想起是叔的“三七”。山村里的人死后,约定俗成的规矩多,从死亡的日子算起,第一个七天被称为“头七”,要为亡者请道士超度。往后的二七、三七等,直到七七,均要为亡者烧纸钱。狗儿便想到叔的坟头上去烧几把纸钱。
狗儿外出打工之前,把准备给叔烧的纸钱,都交给了村里一位和叔生前非常要好的长辈,被村里人拦截后,知道外出打工暂时无望,才将纸钱从长辈的家里取回来。
今天的太阳,放射出的光芒,十分温和。河山明媚,秀气挺立。
狗儿背着给叔烧纸钱的篾篓,来到了德富的坟头。刚到叔的坟头,村里人背着锄头,尾随其后,一窝蜂地跑来了。狗儿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惊诧不已,以为大家也来悼念叔。当狗儿看到人们没带纸钱,和异样的神色后,便知来者不善。
“今天我们要挖掘德富的坟,看那个银盒子是否陪葬了。说陪葬都不确切,是你狗儿想瞒天过海,把它藏匿在你叔的坟里。你狗儿平常在村里人的面前,装着一副挺老实的样子,哪知你的心计,却如此高明。待时机成熟后,你就会把它挖出来换钱!”
村里的长辈率先开腔了。似乎那个银盒子埋在德富的坟里,胸有成竹。要不然,村里人就不会背着锄头跑来掘坟。狗儿点燃纸钱,对着德富的坟头磕了几个头。心想叔在世的时候,对村里的长辈一贯都是态度恭顺,从没听说得罪过谁。可悲的是叔死后,骨肉未寒,只因那个银盒子里装着什么,没让村里人知道,就招来掘坟的下场。
“你们要掘叔的坟,我狗儿无话可说。因寡不敌众,我也不会阻拦。不过,我事先提醒你们,那个银盒子不在叔的坟里,你们掘坟,也是枉费气力。”
尽管村里人背着锄头,那架势有些吓人,并且在村里拿锄头殴打他人的事情,时而发生,但人们今天是想要掘宝贝,所以狗儿一反常态,今天没一丁点儿的畏惧。
“别耍滑头,狗儿。就因为在你家里搜过几遍,没发现它,大家才怀疑它和德富一块儿下葬了。你说不在德富的坟里,那它又在哪儿?”一位长辈声色俱厉道。
“别听狗儿胡诌!那个银盒子肯定在德富的坟里,大家挖!”另一位长辈一直在观察狗儿的神态,见狗儿的情绪飘忽不定,沉思了一会儿后,果断地命令道。
顿时,村里的几个愣头儿青,便率开膀子,挥锄向德富的坟头上挖去。其实,挖掘别人的坟,早晚要遭报应的诅咒,在山村里一直流传着,大凡头脑清醒的人,绝对不会去挖掘他人的坟,担心触犯诅咒遭报应,乃至殃及家人而祸害九族。
“你们这是干嘛?快给我住手!”江寡妇一路小跑,人未至,声先到。
村里人循声看去,紧随江寡妇的身后,乡长与一位老妇人缓缓而来。那位年逾古稀的老妇人,虽满头银发,但精神矍铄,走路并不要人搀扶。尽管乡长走在她的身边,手挽着她的胳膊,那只是他担心突发情况发生,提防她跌倒,酿出难以预测的后果。
“这位是你们村里的丽姑女士。她从海外回来,叶落归根,已在县里开办了银露公司,还准备在乡里投资办实业,造福家乡。今天,她特地回故乡来看望乡亲们!”随同前来的乡长向村里人介绍道。不过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老妇人的胳膊。
村里的几位长辈,听完乡长的介绍后,便在大脑里搜索,努力回忆村里几十年前失踪的女孩。终于,长辈们如同大梦初醒:几十年前,村里一位叫丽姑的女孩,出落得一表人材,长得像芙容花儿似的,是村里人见人爱的美仙子。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她悄然离家出走,一去不返。她的父母望穿秋水,盼来的依然是杳无音信。
“请问,德富先生还健在么?”丽姑向老人们打听德富的下落。
“德富已不在人世了。这就是他的坟头。”村里的长辈轻声道。
“你说什么,他……他不在人世了?”丽姑大惊失色,先前兴高采烈的神态,眨眼化为乌有。两目炯炯有神,立马就黯然无光。也许因情绪波动,嘴唇和腮帮抽搦着。
“他真的不在人世了。今日就是他的三七。”村里人又说。
“德富哥呀!你怎么不等等我哟……”丽姑一下扑过去,伏在德富的坟头上,放声恸哭起来。“德富哥哟,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呀,你可要回答啊!我的德富哥……”
村里的长辈们,望着号啕大哭的丽姑,疑惑不解。心想德富与她既不沾亲,又无血缘关系,为何她哭得这样伤心?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她对德富还恋恋不忘呢?
陪同来的乡长和江寡妇,被丽姑的伤感搞得五里云雾,却又猜不出个中原委。想安慰她几句,又担心适得其反。俩人顿蹲下身子,一左一右地挽着丽姑的胳膊。
这时候,村里的那几个长辈,对狗儿心怀叵测地睃了一眼后,便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然后,他们满眼嫉妒的目光,便聚精会神地盯到了狗儿的身上。
“丽姑女士,德富临终的时候,将一个银盒子交给了他的养子狗儿。那个银盒子是德富唯一的遗物,不知里头装些什么东西,也不知与你是否有关?”
村里的长辈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满脸得意之色,和幸灾乐祸的笑颜。并且还拿眼神对狗儿做怪相,似乎在说:德富是村里的五保户,那个银盒子被丽姑女士拿去,就断了你狗儿的财路。哼,村里人决不会让你独占便宜!你想一夜暴富,做梦去吧!
“狗儿……”丽姑被江寡妇和乡长扶起后,满脸茫然地问道,“谁是狗儿?”
“那个年轻人就是狗儿!他是德富的养子。”村里人指着狗儿对丽姑说。
“狗儿,德富哥真的有一个银盒子?”丽姑顿将目光转到狗儿的身上问道。
“是真的,一个工艺十分考究的银盒子。叔在弥留之际嘱咐我,要我将这个银盒子转交给一位叫丽姑的女人。不知这女人是不是你?”狗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是我是我,我就叫丽姑。快,快带我拿银盒子去!”丽姑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丽姑女士请慢!叔说过,丽姑知道他的生日,请你先说出叔的生日来。如果你说不出叔的生日,那你就不是叔要将银盒子交给她的那个丽姑。”狗儿轻声道。
“德富哥的生日是八月十七。”丽姑脱口而出。
“没错。丽姑女士,我终于遇到你了,我做梦都在找你。因为叔的那个银盒子,给我带来了麻烦,被村里人限制出村,想外出打工也去不成。”狗儿伤心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狗儿。”丽姑大惑不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村里人怀疑叔的那个银盒子里藏着宝贝,嫉妒我独享富贵。今天村里人一口咬定,我把那个银盒子埋在叔的坟里了。要挖掘叔的坟,幸好你们来了。”狗儿说。
丽姑听过狗儿诉说后,望坟思人,无限伤感。对德富的坟头,便又多看了几眼,这才发现德富的坟头,已被人挖掘过,只是还没挖到棺材而已,几多凄凉。
“你叔的那个银盒子现在哪儿?”丽姑对周围的人们扫了一眼后问道。
“就在家里。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狗儿对几个长辈睃了一眼后回答道。
“走吧,狗儿,到你家里去。把那个银盒子拿出来,让我瞧下。”丽姑说。
狗儿“噗通”一声,再次跪在德富的坟头,向坟头磕了几个头。然后背着装过纸钱的篾篓,走在前头带路,向家里走去。这时候,天空中没有浮云,艳阳高照。狗儿带领丽姑,和村里那些要挖掘德富的坟的人们,在山村的羊肠小道上行走。
一路上,丽姑步履蹒跚。乡长和江寡妇担心她会跌倒,仍一如既往地挽着她的胳膊,左搀右扶地提防。丽姑紧随在狗儿的身后,边走边唠叨,德富为什么走得那么突然和决绝,为什么不亲自把那个银盒子交给自己。想到伤心处,潸然泪下。
狗儿带领众人来到家门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那把弹子锁。其实,那把弹子锁如同虚设,因为此前村里的人们,曾多次进入过狗儿的家里翻箱倒箧。狗儿走进偏房里后,搬来一把破烂不堪的椅子,并用衣袖擦拭了一会儿,才请丽姑坐上去。
当狗儿拿着一只自制的芦瓜瓢,走过去给丽姑打水缸里的水喝的时候,被丽姑打手势阻止了。尽管丽姑几十年没在村里生活,但她对家乡的风俗依然记忆犹新,知道家乡来了客人,除了请坐外,再就是给客人打水喝解渴,以及递土烟袋抽。
“我不渴,狗儿……”丽姑恨不得立马就见到那个银盒子,这时候激动得已说不出话来,用颤巍巍的手,一个劲儿地打手势,督促狗儿赶快把它拿出来。
偏房里,除了那只五瓦灯泡,与德富同扑黄泉外,其他什物一切如旧。狗儿感觉屋子里的光线较暗,顿将那只十五瓦的灯泡开关打开,让屋里明亮些。
然后,狗儿走到偏屋里的一角,并使尽全身力气,将盖在屋角地窖上,那块约三寸多厚,重百来斤的石头盖子掀开。猛地,村里人只觉得眼前一亮,此前在狗儿的家里挖地三尺地搜查了数遍,为何就忽略了这个地窖呢。望今思昔,追悔莫及。
狗儿向地窖里跳将下去。村里人的目光,随着狗儿的身体,盯向地窖里去了。地窖里,一片漆黑。狗儿估摸着地方,手忙脚乱地刨着,终将那个银盒子刨出来。
蹲在地窖口边的村里人,将狗儿托举着的银盒子接了上去。然后,狗儿如同猴子般地爬上地窖。将银盒子表面上的泥土,用衣袖擦拭干净后,才给丽姑递过去。
丽姑接银盒子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手抖得非常厉害。狗儿担心她没接稳妥,把银盒子掉在地上,虽然摔不坏,可就怕震坏里面的什么宝贝,直到丽姑将银盒子抱在了怀中,狗儿才将手松开。丽姑将银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百感交集。随后,她双手托举着银盒子,神态木然地凝视了良久。接着,她眼眶里就盈满了泪水。
狗儿见丽姑的手,抖抖索索地开锈迹斑斑的那把铜锁多次,均没有如愿,便为她打开了那把只是个形状的铜锁儿。当初德富把银盒子藏在什么地方,无人知晓。由于年长月久,这把铜锁的锁销,已经完全氧化,只需轻轻地用力一拉,就开了。狗儿把德富安葬后,尽管地窖里太潮湿,可担心村里人会偷走银盒子,就把它埋在了地窖里。
丽姑望着银盒子,屏气凝神地看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它的盖子。顿时,村里人的目光,随着银盒子的盖子打开,像聚光灯一样,射到银盒子的里面去了。只见银盒子的上面,放着一张已经发黄的宣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儿。丽姑苍老无力的手指,展开那张宣纸的时候,瑟瑟发抖。宣纸上清晰的字儿,跃然在众人的眼前:
丽姑,我相信你终有一天要回来,因为我知道你深爱着自己的家乡!
在这几十年里,丽姑,我望眼欲穿,每时每刻都期盼着你归来,以便把当初为什么不接受你的爱情的真相告诉你。当初你爱我,爱得那么情真意切,爱得那么如痴如醉,却遭到我无情地拒绝。这对一个刚敞开爱情心扉的女孩,是一个多么残酷的打击呵!所以,你才含恨离我而去,从这个世界上,似乎蒸发了一样,一去就音信全无。
但是,这几十年来,你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都在我的脑子里映出。我怀着刻骨铭心的思念,和痛苦万分的折磨,在这个世界上,苟且偷生地活着。当我每每回忆起,与你在一块儿的那些日子,和你那天真开朗的性格,恍如你依然就在我的身边,仍旧逗着我发出苦涩的笑容。当年,我们情窦初开,就像盛开的八月桂花,让我香入心肺。然而,每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却见不到你的人儿。南柯一梦,又是一个梦境!
你知道吗?丽姑,在这个世界上,我人模狗样地活着。这几十年来,我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心里的痛苦,不知比常人要高出多少倍啊!我深深地爱着你,却没有勇气对你表白,因为我不能让你幸福,不能让你过上正常女人的生活!
丽姑,我不能接受你的爱,因为我是个生理不健全的男人。我们热恋的时候,慑于羞色,我哪有勇气,对你道出实情啊!每当夜晚睡在床上,我常常以泪洗面,只在心里说,我爱你,丽姑!我没枉在世上走一回,我也曾偷偷地爱过一个漂亮的女人!
我曾多次想走上不归路,可是当我每次付诸行动的时候,冥冥之中,似乎苍天派遣你来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你那动人的一颦一笑,立马就在我的脑子里频频闪现。你的每个笑颜和举止,都已存储在我的脑子里。丽姑,我这辈子再也无法忘不掉你啊!
我知道,丽姑,你恨我,而且不是一般的恨。但我不怪你。无论哪个女孩,摊上被心上人断然拒绝的情况后,都会歇斯底里的恨。否则,你就不会离开村里,也就不会背离生你养你的故土,更不会背叛家庭,将父母双亲抛弃,远走异域他乡。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已经回到了家乡,并且为县里的建设在增砖添瓦。只是你不敢面对孕育你的地方,没有踏上村里生下你的这片土地而已。这世上只有我清楚,你记着对我的恨,因恨连故土也不顾,连父母的坟头也不尽孝烧纸钱。丽姑,原谅我吧!
我知道你回到家乡,是个偶然的机会。我到县城里去,出卖伯父留给我的遗物,把银盒子里那只玉琢的手镯换钱后,给养子狗儿娶媳妇。哪知,我在县城里,掮客把我领到你公司办公楼的门口时,我将银盒子打开,那只玉琢的手镯已不翼而飞。
这恍如晴天一声霹雳,把我惊呆了,也惊傻了。回过神来心想,这怪谁去呢。这不能怨天尤人,只能乐天知命,那只玉琢的手镯,原本就不是属于自己的。当时,我曾想一头撞死在你公司办公楼的墙上,可我担心会连累到你,才断了那个幼稚的想法。
那只玉琢的手镯,尽管已不胫而走,但我仍想表明心意,在我临终的时候,我会嘱咐养子狗儿,将这个银盒子交给你,以作我们相识到相恋的见证和念想。
最后,我要叫你一声“心上人儿”,无论你同意与否,哪怕是我一厢情愿,与自我多情,我也要这样呼唤你一次。丽姑,我的心上人儿,你知道吗,我的伯父在清朝当过太监,他贪图荣华富贵,回到家乡后,待八岁的我睡熟后,把我……把我残忍地阄割了啊!
……
“天哪!我的德富哥,当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即使我俩不能洞房花烛,我也可为你分担些忧愁啊!你这几十年,在痛苦中饱受煎熬,世道怎就这么残酷无情哟……”
丽姑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激动,坐在椅子上左摇右晃,呼天抢地的号哭。两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到她手腕戴着的那只玉琢的手镯上。
江寡妇眼尖,马上拿出纸巾,去给丽姑擦拭泪水。忙乎完后,就顺势将丽姑怀中的银盒子里的红色绸缎布展开,并全神贯注地定睛看去。只见绸缎布里放着一坨棕黄色,且模糊不清的物体。不过依稀可辨,是一具已经干枯萎缩的男性生殖器。
在江寡妇和村里人,辨认红色绸缎布里的东西时,那只十五瓦的灯泡,竭尽全力地放出光芒,貌似要把整个屋里的什物,都照射个透彻,乃至阴暗角落。与德富那只五瓦灯泡相比,它的灵气还要高,钨丝的亮光不但刺目,似乎还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