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瀑
一生都在刨
曾瀑
如果我回到故乡
我要将自己彻底清空、拆洗
爬到长满苦丁茶的高山上
找到那个手拿镰刀,坐在白云边的孩子
看他一手托腮,默默地望着远山
为一只鸟儿消逝在天边而忧伤
孩子,你是幸福的。我无法告诉你
我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到了你曾经幻想到的地方
进了你曾经幻想进去的那道门
见了你曾经幻想见到的那个人
请原谅,我未能给你捎来那部童话的第二集
我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只想对你说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要用树叶遮住身上的伤痕
在他的面前,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隐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先是刨自己
刨自己的腿,自己的脸,自己的肉
刨出虚张声势的眼泪、血和最不要脸的哭声
直到刨到自己想要的那种风格的母亲
还能刨出糖果,皮球,风筝,花蝴蝶
姨娘家的新衣裳,腊肉,猪儿粑
狼外婆,七仙女,梁山伯与祝英台
偶尔也会刨到一顿胖揍
后来是刨人生
刨开泥土,救出清瘦的日子
刨开冰雪,救出冻僵的羊群
救出一小片岩石、草地、庄稼和童话
救出池塘、蛙声、涟漪和半死不活的倒影
救出一些零零星星的春天
刨开云雾,救出远方
刨开书本,救出成群的文字、谜底
刨开泛滥成灾的词语、隐喻、象征,救出诗
刨开披着的羊皮,救出凶猛的真相
刨开层层叠叠的衣裳,救出情人
刨开躯壳,救出骨头和灵魂
刨开我,救出另一个我
人生的终点,是一个刨了一生的坑
当最后一片憔悴的叶子
在萧瑟的秋风中泣别枝头
我看见那慓悍的身影
像一道白光,轻轻一闪,就过去了
凉飕飕、冷冰冰的铁蹄
重重地踩痛了我的头颅
在它矫健的步武下
许多季节瞬间收窄,窄到可以忽略不计
春天,只不过是冰面上的一条裂缝
夏天,只不过是乌云上的一条裂缝
秋天,只不过是树木心上的一条裂缝
席卷而来的冬天
却是一片白茫茫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