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隐的诗

田晓隐

初 夜

月光空拍，潮头无声，掌心有月光和流水

木桥半截埋于雾霭，我有半边烟色的脸

戳在岸边，湿润或干燥的临界点

允许我看见复古的杨柳，写实主义的街道

一杯酒路程的灞桥

大厦底部的下水道

路过的一站叫泰安，下一站叫留仙，终点是六约

终归是临海，我的礼拜少一天

那一天我在聆听

而所有的声音，都是流水声

我有水龙头不能控制的尿意

迎风三尺。我老了，无能登高

我在一面镜子里看见了久病无医的圆

像回光返照的预言，断气之前的秋天

坐在落水的地方怀念那喉结梗塞的中年

我怀念那改变尿液轨迹的初夜

我有站起来拼酒、拼刀、拼年少的心

我老了，我在跌倒中饮尽一壶润滑的初夜

星辰辽阔，钟摆低于一切

腐 烂

枯枝戳破的流水

轱辘碾碎的流水

悬浮在玻璃另一侧的流水

冬日即将坚硬的流水

已先于河道注入我的胸膛

那最后一片叶子不落

在身体内旋转的流水就不能干涸

尽管体内已落叶纷飞

有一种腐烂还没有开始

头版头条

一个橘子落地，比一截历史的脱落，让我心疼

每个夜晚，披衣外出，仰头是一枚月亮悬在树梢

看久了，是枝头一个打坐的橘子

秋风摇晃，橘子里面有五个人

老大屯兵西北，死于驶过沙漠的夜光杯运输车

老 二在东海撒网，被鱼钩拽进孤岛，他乡杳无音信

老 三在鄂西北，蹲于大槐树下吃馒头，憋气，一碗凉水没抢救过来

老 四去了北方，想寻一枚俄罗斯姑娘，最后淹死在一碗伏特加中

老五最幸福。他跟着他们去了别处

然后在路上写着历史

老五觉得他的故事像新闻，头版头条

老五写史的时候喜欢吃橘子

剥皮的过程如同嚼一块鸡肋，用嘴啃

我活着

跟老五是这个世上幸存的弟兄

首先我们没有失联

秋风摇晃，脸皮铺开如橘子皮

我们在一株丢失身份的树下对饮

盏 酒之中，悬崖陡起，橘子皮掩埋了我们液体汹涌的几瓣

洗 雪

在石阶上洗雪

梅花从两侧落下垫高门槛

磨刀石静卧屋檐下

磨刀石上红色的纹路是锈，是血痕

没来得及用雪水洗

兵器交击声在磨刀石内沸腾

并顺着台阶走下来

走进了大雪弥漫的旷野

震颤大地上的梅花纷纷下落

一朵落下的梅花就是一个投胎的古人

在台阶上洗雪

是一条从体内淌下的河流

雪在帽檐上越压越厚

而我越来越低

看不见梅花树下的酒坛和屋内的那双眼

土黄的磨刀石在雪中是雪的泪痕

一场大雪将我推到无限遥远

过红藤架

在红藤架，树木是低头诵经的僧侣

山沟里的水坝是一面镜子

天空有什么，水里就有什么

天空被打扫得干净，水里面就没有悲伤

在红藤架，我亦没有悲伤

我看见野果挂在枝头，有跳跃的心思

父亲那一辈，在红藤架

挖药。狗脚骨、天麻、七叶一枝花

打猎。白麋子、锦鸡、麂子

这门手艺我并没有学会

红藤架已无人进入。那条翻山去往聚龙山的路

已被草木封严

在红藤架，俯瞰红岩寺，眺望大石崂

拥挤不堪的红岩寺，再也不是一个清秀的丽人

她已被挖掘机挖的伤痕累累

红 岩寺的香火越来越旺盛，来进香的人也越来越远

而红藤架深处的那座寺庙，除了当地的

几个老人会默默地来

这次归来，心里不能平静，便上红藤架走走

寺庙残垣断壁

但它坐落在静穆的群山之中

没有钟声，群山处处有寺庙，群山就是一座寺庙

树木披上僧袍。动物的鸣叫是洪亮的佛号

在红藤架，我是一个无欢喜无悲伤的行者

我只愿看见树木，不愿看见森林

穿 行其中，我也是一块镜子，是贴着镜子飞翔的不明物

风 中

起风了

月亮是一枚掉进洗脸盆的鸡蛋黄

起风了

风中有乱七八糟的悲伤

很多人不敢哭出声的

乘着风声，把自己醉了，也碎了

路过永定桥，风更大了

河水有倒卷的心思，桥是一根定心针

空中飘过来一团阴影

来不及遮住月亮，就飞进了河对岸那片废墟

我看见的肯定不是蝴蝶

秋日寂静

我们并肩坐在石头墙上。

缝合夏天热浪推出的豁口

或者说距离——

比如我不敢窥视你胸前挂的十字架，

十字架下面的乳沟

为了安抚喉咙里面驻扎的兵卒，

我告诫自己

这里是最危险的深渊

此时，你着秋衫掩盖潮生两岸。

秋天给予我们薄凉；一床适当的棉被、毯子

雁阵在头顶摆造型

迷茫的人宿醉街头

湖水不动声色地容忍着水草打结、翻滚

白色的花衔接着霜雪

嗯。为了躲避雁阵俯冲

气流波动你挂十字架的红线绳。

我们互相搂着脖子从石头墙上徐徐下行

声声慢

八百里山川，可以停电，但秋风不能停下

黑暗中掏出的火镰，即使点燃也是死亡

去不了远方，就让其燃烧自己的衣襟

秋风不能停下，秋风有太多的用途

比如啪的一声摇到枝桠间的鸟窝

鸟鸣声唤醒坐在落叶背面的人

秋风更该在乡村小学的门口来回遛弯儿

把沉重的雾霾推远，把声声慢磨砺成呐喊

朗读者

蹲坐枝头，铺开一张白纸

我缓慢走过树下

我有遁入云层中的心思

手机一直在信息提醒

看了没回。或没看

我已经不再群发短信

有好多年了

如果失踪是一种爱

我已爱了很久

月亮蹲坐枝头，铺开一张白纸

诗句从天空落下

朗读者一言不发

记 事

八月十五，大雨压城

租房逼仄

倚靠一角，乱翻书。

翻罢诗词翻小说，最后陷入一篇小说不得出

曰：《文爱》，文传情，终究柏拉图。

午餐清汤面两碗

清汤中有桂花走动，迫我生逃离之心。

持伞出，路遇晴。行于广场

少男女脚蹬滑轮，如蝴蝶穿梭人群之中

拥挤，但内心开朗

人多并非负担，观人如观山

高低有波澜。

这波澜陪伴我一个沉默的下午。

一捆青菜，一尾鱼，沿路返回

溺于一杯烧酒中，一口吞掉月光

看见自己的瘦，正如盘中那尾蜷缩的鱼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