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健+朱林国
作为一位寄情、志于“乡土情怀和自然景趣”的70后“行者”诗人,慕白经历了“慕白——慕不白——白慕”(《慕白,慕不白,白慕》)这三个生命历程和精神跋涉的反复自省与思考。虽说这是一种自我调侃性的表白,但并没有让诗人慕白停止于对“白”之高洁、清白的坚持和不懈追求。这并非是一个偶然,相反却是一个当代诗人严肃诗业操守和坚贞诗歌信仰的真实表现。阅读慕白的诗歌,不禁让我想起了上世纪90年代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著名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他在1990年因长诗《太阳石》中传递出的“作品充满激情,视野开阔,渗透着感悟的智慧并体现了完美的人道主义”内涵,获得了该年度备受文学界瞩目的诺贝尔文学奖。事实上,他不仅是一位著名的诗人,也是一位对诗歌有着哲思性和智慧性探究的学术研究者。在《导论:诗歌与诗》一文里,他这样写道:“诗歌是知识、拯救、权力、抛弃。诗歌创作具有变革的天性,是能够改变世界的活动;是精神操练,是内心解放的一种方式。诗歌展示这个世界,创造另一个世界……诗歌展现所有人的面容但有人断言它并不拥有任何一张:诗是掩盖空虚的面具,是人类所有作品冗余的伟大的妙证。”的确,看似篇幅不如小说、戏剧、散文、报告文学等其他文学体裁的诗歌,却在凝练和适度的张弛中,表达着诗人内心世界的深深感触和他们对改变现实世界的凌乱与灰暗所做出的积极艺术实践。慕白的诗歌亦不例外。他在现实世界的纷繁万象中,保持着诗人思想的敏锐和情感的冷静与理性,追求一种“慢”的生活哲学、生命哲学和精神哲学。这种“慢哲学”究竟对于慕白来讲意味着什么?这恰恰也是他的诗歌所要回应与揭示的。
就在改革开放30多年后的今天,人们再也无法不去怀疑“高、大、快”的生活追求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转而逐渐地开始对人口、资源、环境三者之间关系的紧张局势进行难以抑制的批判与反思,“慢”的生存状态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界,并成为了一种身心得以放松的安全性生存保障。这种生活哲学、生命哲学和精神哲学的“慢”思考与“慢”追求,也将形而上的“慢哲学”由思维层面向行为实践层面的转变提供了思想指引上的可能。实际上,“慢哲学”的心灵感应在于人的精神世界所形成的一种较为稳定的心境,这不仅是一种对时间向度上的延迟和空间向度上的缓转的渴望,还是对人的情感生发与呈现“慢展开”的期待。对于诗人慕白来说,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在工业社会的奔腾前行中,也理应是需要放缓、放慢一点的,放慢到给人们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去发现自然的美和人性的美;去享受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三位一体的和谐共存之美;以及尽最大努力去保护和留住渐渐离人们远去的乡愁之美。因此,在慕白的诗作里面,他大量地写到了“行者”眼中的自然景物,以观照和寄情于山水的诗歌写作方式,表达来自诗人自己的心声。与此同时,他在很多诗篇中,写到了充满着浓浓乡音、乡情和乡貌的包山底,和那些在日常的乡土生活中、生活着的人与发生的事。可以深深体悟的是,整部诗集如同是慕白的“行者”物语,他在用他独特的诗性思考,试图将一切包罗进去,并以一种戏谑的笔法和漠视希望的态度,传达着他对自己生命追求中的“慢哲学”的理解。慕白在诗集《行者》的序言里写道:
行者,没有希望也不会绝望。做人,写诗都要学会独立。活着,一是不过于玄乎,二是不过于戏作。
日子,放不下,打不碎。得慢慢学习忠实自己,继续行走。
——《行者》
在慕白眼里,作为一个“行者”,他不仅要求自己在“希望”面前学会独立,保持一种“不绝望”的姿态,同时,还要对“活着”作出“不过于玄乎”和“不过于戏作”的清晰界定,并且始终不忘记,在行走的路上,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能够感受到,诗人对于自己“行者”的追求有着很清醒的认识和感触,无论是在做人还是在写诗方面,让自己慢慢地学会在“慢”的思考与追索中,感受行走带来的心灵真纯、灵魂自省和身心的愉悦,或许只有这样,“行者”的存在价值才能够获得更多的意义。的确,在《姚家源独坐》这一首较为普通的行游诗里面,诗人写道:
在江上游/处世无奇的姚家溪//一座独木桥横跨两岸/一把淡蓝色的雨伞飘然而去//临渊羡鱼,这宁静这缓慢/和我有关吗?我站在风中/狂乱地四处张望,不知身在何处
——《姚家源独坐》
很显然,诗人慕白把游江的感受纳入到自然环境的“宁静与缓慢”同诗人自我现实狂乱反映的矛盾统一体中来。游江的心情似乎并不怎么美好,虽然有“独木桥横跨两岸”的静态美和“淡蓝色的雨伞飘然而去”的动态美,但是诗人的内心是孤单的,以至于对宁静和缓慢的景致表示出了无关于己的漠然,以及身处风中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犹疑和困惑。所有这一切的感受,都离不开诗人对现实生存环境和存在状态的感触与思考。诗人不断地在对自然状态的和谐与平衡提出具有主体失意意味的困境反思,试图有意地去对抗或距离一种被人遗忘已久的“慢情怀”和“慢状态”,这种艺术思考的方式在本质上凸显的却是诗人对现实世界的存在失序,所生发出的精神抗拒和行为警示。事实上,也是在以此方式告诉人们:“慢哲学”的回归,是时候了。
当然,对于慕白而言,对自然生态的观照和发问,只是他“慢哲学”艺术呈现的一个方面,然而对于工业时代里,乡村被挤压、炊烟的消失和被大量“烟囱”所取代、以及乡村的土著人群——农人们对原本热衷的精耕细作方式所表示出的懈怠等等现象而言,慕白并非无言以对,而是用自己“行者”的诗写方式,表达着诗人自己对工业化似奔流一样无节制前行的批判和对乡愁渐趋被遗忘危机来临的呼喊与控诉。《青春作伴乌溪江》一诗,乍一看是在书写青春,仔细一看却发现:这首诗并不是在以“青春”的抒怀为指向,而是在描写诗人所见所闻的乡间人事的同时,对工业时代带给人们生存与命运的沉痛影响进行了揭示,并与自然环境的优美形成一种现象映衬和意义对立。诗中写道:“青山是背景,顺流而下/衢江的山和水都不是我家亲戚/绿色的波涛在我的眼纹里,绿色的风……”江水在青山的陪衬下,顺流而下,宛如一幅优美的春景山水画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在春的美景下,诗人的内心并不平静:
春风吹润万物,靠近工业时代/柴门紧闭,没有几个农人再精耕细作了/一辈子的田地旁看家守门……/流去的江水不再回来,并不妨碍/他乡春天的耕种,在我灵魂的版图上/炊烟的消失,多少有点忧郁/取代的是一年比一年长高的烟囱/这一粒乡愁,那血液中的火/骨头里结晶的痛苦,我的宿命如一江春水/守门人沉睡,没有人会为我鼓掌/回望落日,不要用四月的墨水来为明天哭泣
——《青春作伴乌溪江》
实际上,在慕白眼里,工业化的开展和工业时代的来临,它带来的是人们的生活方式、生命存在的状态和精神境遇的“快节奏”改变,这对于习惯了农耕生活和乡土氛围的人们而言,不仅是心情的忧郁与沉重,还是对“乡愁”渐渐消失的无奈与哀伤,正如诗歌所呈现的因炊烟消失而引发的忧郁和乡愁在骨头里结晶的痛苦。因此,在诗的最后,诗人发出了最真纯的声音:“一枝笔画不出一条纯粹的江,让江水流向大海/不要更改命运,合上晚霞和地平线/黏成一片的虫鸣,在向阳的河岸上。”(出自《青春作伴乌溪江》)可见,诗人慕白对工业文明和农耕文明之间的矛盾对抗关系,在认识上既是清醒的,又是冷静和理性的。不回避书写文明变动的存在状态和这种存在状态对人们的生存感受所产生的消极影响,这从诗歌艺术的社会关怀上看,既是一种客观的理性反思,同时又是一种对“快”思维弊病的影响焦虑,还是对“慢哲学”的回望式弘扬、推崇和赞赏。不仅如此,在《宿衢江上》一诗里,诗人更是将工业链条下的生产干扰,推到了“剥夺睡眠”的风口浪尖上,虽然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村庄还在,却跟诗人的记忆拉开了久远的距离,变得模糊。《湘湖图》一诗中,诗人写到唯有“爱”这张天堂的通行证才能拉近江水与江岸之间的距离,并且直陈人们对河道的侵害和带来的污染,发出了“我的河道日益污染,一半来自内心”的心理清洗和灵魂批判。这无疑是在以艺术影响认知的方式介入对人们内心深处、灵魂深处无视人与自然紧张关系下的、自然生态根源性堪忧的直击和批判,即人们内心私欲的膨胀与失衡。这一切,让“快”与“慢”之间的矛盾关系,清晰地摆在了世人的面前,也让“行走中”的慕白,对有着深厚的“慢”历史的乡土和包含着许多情感的乡愁发出了更多的慨叹。《我出生在一个叫“包山底”的地方》一诗,浓烈地流露着诗人对故乡的热爱和他内心深处那份挥之不去的浓浓乡愁,他写道:“我的包山底很小,小如一粒稻谷/一粒小麦,一颗土豆/躺卧在我灵魂的版图上/我用思念的放大镜,把这一粒乡愁/放大成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热爱/我的血液,火,热情、痛苦。”故乡是诗人思念的热土,也是融聚着爱、热情和痛苦的“一粒乡愁”产生的地方,更是诗人心绪高涨的灵魂版图。这种感受对于诗人来讲,是深刻的,以至于在慕白的“烟头”里,乡愁变得愈来愈清晰:“一个烧红的烟头,在黑夜里一闪一闪/将漆黑的午夜/灼伤出一个红晕:故乡在里边/露出半个面孔/露出我的半个村庄。从夜的中间/我的指头上,升起一缕温暖的炊烟。”(出自《一个烟头的乡愁》)显然这种乡愁带有被“灼伤”的味道。面对“乡愁”,诗人在“行者”的岁月里充满了无尽的担忧,如《我把故乡弄丢了》一诗,慕白道出了一个“行者”的故土心态和精神实相:“走过的路都是他乡/包括村庄,房舍,玫瑰色的少女/我是没有故乡的人/风、云、苍茫的暮色/远行者身影藏匿在一声驼铃的辽阔里。”“快”生活的突飞猛进,让更多身处现代社会生活中的人们在心理和精神上都表现出了困顿和厌倦,向“乡土”寻找安放心灵的净土,表达对“乡愁”的一份浓情真意,给予了生活更多“慢哲学”的思考。
除此之外,敢于直面现实,并对现实时空中的万象进行反省、反思、批判和企望,这也是一个有追求、有节操的诗人责任意识的表现;也恰恰是对现实世界的清醒,给了慕白更多的理性思考的空间,用一种“慢”的精神给养去引领和平衡生活带给人们心灵世界的苍凉与创伤。《隐者》告诉人们,要学会在行走中慢下来,平淡自然地做人;《在场的忧伤》将笔触投射到现实生活中的微小琐事,揭示生活的无奈和“快”增长的非理性;《我羞于称自己为诗人》则是以反讽的手法,宣告世人遭遇的健康危机和道德、伦理、责任等人文精神缺失的窘境。做一个热爱生活的“行者”、诗人,《我所向往的生活》一诗,可以看作是慕白的内心独白:
我也没有什么大的奢求/只希望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有爱的权利/我也没有什么大的奢求/只希望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有墓碑/我也没有什么大的奢求/只希望能沉默时/保持微笑,缓步前行/我也没有什么大的奢求/只希望树上的鸟鸣/在地上可以找得到声音/我也没有什么大的奢求/只希望动物的王国/没有狐假虎威,也不会狗拿耗子/我也没有什么大的奢求/只希望包容,平和,温润,有力/自己不去争吵也不抱怨/我也没有什么大的奢求/只希望春天里去远点的地方/结识很多有趣的人
——《我所向往的生活》
正如他所说的:“诗,它离俗世很近,却离心灵很远。”(出自《还是赶路要紧》)作为一个“行者”诗人,慕白的确没有多少对生活的过高奢求,而是希望在人们的生活中能够拥有爱的权利,生命存在与被忆念、追怀的权利,反映一个人内心舒畅的微笑与自信的权利,精神与灵魂纯净的权利。同时,寄予生活中没有欺骗、争吵和抱怨,多一点“包容、平和、温润、有力”的希望,让诗人在行走中获得更多祛除与消解烦乱、哀伤心绪的趣味。这显然是“慢”的思想在现实生活体悟和追求中的显现,也只有心境的“慢”形成,才能使人们的生活真正获得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