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卫贤
一
她叫乌鸦,她恐惧白天。
乌鸦不喜欢看书,她说看一百本书,还不如接一个嫖客,做一场爱。现在,大家也许能明白一些,乌鸦是一名妓女。乌鸦的另外一个身份就是我的女朋友。当然,在我看来,乌鸦不管做什么事情什么职业她都是我的女人,一个养着我不让我外出的女人。白天乌鸦是不出去的,就算她不睡觉的时候也不出去。白天,不管有没有睡觉,我们的房子看起来都犹如黑夜降临。整个房子被厚厚的遮阳布严实地遮盖着,没有一点光能进来,更不能把白天复杂而充满异味的空气放进来。是的,房子几乎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乌鸦恐惧白天的阳光和气味,我们的房子就与白天彻底地隔绝。
乌鸦接的是散客,电话一到,乌鸦就出去了。乌鸦随身带着的还有一个类似氧气瓶的东西来供氧,乌鸦从来不呼吸外面的空气。我不知道乌鸦的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大小如矿泉水瓶一般的氧气够乌鸦呼吸?我相信,每次乌鸦都完好无损地回来,从来没有说过瓶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就像乌鸦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老是拿着一本叫《世界与夜晚》的书在看,就像我们从来没有问过对方从哪里来一样。
二
我叫白鹭,我喜欢白天的气味和阳光。
夜晚来临乌鸦出去接客的时候,我打开所有能打开的窗户,然后再把房间的灯统统调到最亮,犹如白天。我喜欢在乌鸦出门以后仰望和俯视窗外,有时想跳出去,但这仅仅是一个想法而已。通常乌鸦快要回到房子之前,我会把所有打开的窗子迅速关上,把厚厚的遮阳窗帘拉上,把灯光调到最低限度,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面貌,我若无其事地拿着那本没有看完的《世界与夜晚》的书在看,在乌鸦看来我就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看书的样子。我不想叫乌鸦看出在她离开的时候我曾打开过窗户。当然,在乌鸦回来之前的时间里,我会拿出拖把,把珍藏的那瓶“夜晚的气味”的水倒在池子里,把拖把浸在和好的水里,对房子的地板进行一次彻底的清除。我不是爱干净的人,之所以清洁房子是怕乌鸦回来后闻到外面涌进来的空气的味道而窒息,我清除的是窗外涌进来的一切不符合乌鸦的气味。乌鸦恐惧白天,也恐惧遗留下白天的气味,一旦感觉到房子气味变化而不能适应的时候,就会半天不和我说话,也许是乌鸦因为窒息而不能说话。
乌鸦每次回来时,房子的一切都已恢复过来,我保持着看书的姿势,这样的过程我早已习惯,乌鸦也早已习惯。习惯往往是在长久的时间中养成的,养成了习惯就会慢慢地适应,就像我老是拿着一本没有看完的书在看,其实我根本就没有翻开过第二页,这是一个美丽的开头,或许这本来就是一本我不想看完的书。我每次拿着书看,这也是我长久形成的习惯。比如,有时乌鸦回来以后,一边拿着一只我为她做好的火鸡吃,一边骑在我的身上和我行欢。乌鸦说:“白鹭,我喜欢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全身心地投入。”是的,只要乌鸦喜欢做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反对过。这也是我和乌鸦之间形成的习惯。
认识乌鸦一年以来,我什么也没有做。我辞掉了一本叫《夜时尚》杂志的记者工作,乌鸦说:“你待在房子里好好看书,我养着你。”我说过,事实上我在一年的时间里什么都没有做,就连那本薄薄的《世界与夜晚》的书都没有看完。可是,每天我手里仍然拿着这本书,包括有时骑乌鸦身上的时候。乌鸦说:“白鹭,你能不能用拿书的手摸摸我?”我说:“不行,这本书一刻也不能离开我。”有一次,乌鸦趁我睡着以后,想偷偷地把书从我手中抽出,可据乌鸦自己后来说,她费了好长时间都没能从我的手里取走,我握书的手就像铁钳子一样。我对乌鸦的话有点怀疑。因为我一旦睡着以后,我就梦见自己飞出了窗子,张开翅膀自由翱翔。
三
我像迷恋乌鸦一样,迷恋上了一种叫“夜晚的气味”的水。
漫长的时间,我在阅读《世界与夜晚》的时间里研制出了一种叫“夜晚的气味”的水。有了这样的气味,在乌鸦出去的时候,我可以打开窗户呼吸窗外的气味。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快要忘记了外面的气味,就在那时候“夜晚的气味”被我研制成功了。我没有告诉乌鸦有这样的一种气味的水,就像从来没有问过乌鸦身上涂的那种能阻碍白天气味的液体是什么一样。
我在一张废弃的早报纸上看到一个毫无意义的一个旧药利用的小常识。我就用那些被乌鸦遗弃在无名角落里的过期药配成了这瓶“夜晚的气味”。这种气味对别人来说是一种不愉快的气味。它是通过强烈的反应而得来的气味,当然在反应的同时也会产生腐烂的情况,有一度我的手指就被腐烂过,我没有告诉乌鸦。那个腐烂过的手一直就习惯拿着那本《世界与夜晚》阅读而不能抚摸乌鸦。我把打开的窗户关闭好后,会拿出“夜晚的气味”散布在整个房子,房子又恢复了本来的味道。
后来,我发现这个气味在瓶中越久就越浓越纯正,当然这种气味越来越得到了乌鸦的崇尚。乌鸦说:“我现在越来越喜欢这个房子里的气味了,它的浓度也越来越高了!”我怀疑乌鸦发现了“夜晚的气味”,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打开或闻过它。后来,我把那瓶“夜晚的气味”的水放在乌鸦眼睛能注意到的地方,乌鸦从来不曾注意过这瓶看起来很一般的水。
《世界与夜晚》这终究是什么样的一本书,我至今都没有看完,只看了开头和结尾。事情每天在变化着,我不需要知道中间的过程。有一度我怀疑《世界与夜晚》是乌鸦编的。所以,我更不打算把这本书看完。我问乌鸦:“你说世界与夜晚有什么关系?”乌鸦告诉我:“世界就是世界,夜晚就是夜晚。它们没有任何的关系。”我想这样的回答只属于乌鸦,世界的另一部分还包括白天。当然,乌鸦是不愿意承认的。这一点我可以深信不疑。
有时候,我也疑问,世界和夜晚到底有什么关系?假如我所想的那样,世界的另一部分还包括白天的话,那么,我的白天在哪里,我明明是没有白天的人;如果如乌鸦所说,世界就是世界,夜晚就是夜晚的话,对于乌鸦来说,多少还是有点成立。
什么是世界,什么又是夜晚?我不想在《世界与夜晚》里找到答案,因为里面根本就没有答案,或只是乌鸦的一种答案。当然,我记得以前有位诗人写过这样的诗句:“世界是在夜晚里生成。”我想,窗外会有很多人都赞同这样的答案,然后他们在白天大声地歌唱:“我爱黑夜!”
是的,尽管答案不一,白天和黑夜里的人们都在不停地歌唱。
四
乌鸦说:“白鹭,我教你学歌唱。”
我说:“我是一个天生五音不全的人。”
乌鸦说:“我见过很多不能歌唱的人,但是还没有像你这样一个糟糕的歌唱者。”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乌鸦放弃了对我的教导。
乌鸦说:“白鹭,你是一个天生不会歌唱的人。”
乌鸦不知道,其实我内心是一个喜欢歌唱的人,那是久远前的事情了。17岁那年以后,我便不再歌唱,成了一个五音不全的人。没有任何理由,也没生理的问题,一场恋爱以后我就变成了不再歌唱的人了。这一切我没有告诉过乌鸦,这也是我一直不愿意说出的事情。17岁以后我常常在内心里歌唱。我也像乌鸦一样,歌唱四季,歌唱生活,只是我的歌唱从来没有发出声音,我像哑巴一样地歌唱,偶尔,我会为自己的突发奇想而兴奋,甚至莫名地笑,乌鸦常常因我这样的举动而不知所措。
我是她的一位客人。
在夜晚的“舞夜酒吧”,我看到一个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孩,这个女孩就是乌鸦。那天,我端着酒杯一边喝酒一边盯着乌鸦看。乌鸦那天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身上挂着一个我后来才知道的瓶子。在昏暗的酒吧里人和人几乎不能清楚地辨认,但是我一眼就看清乌鸦,眼睛再没有放开。乌鸦身上带有一种奇特的气味,那时候,我还没闻出是什么气味,当然现在我已经非常熟悉并已经忘记了我曾经的气味。有几个男人走到乌鸦跟前,乌鸦用手指朝我的方向指来,然后那些男人们便相继离开了。
乌鸦走到我的跟前:“我给他们说,你已经把我预定了。”乌鸦说得很干脆。我说:“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说完这句话以后,我便和乌鸦走出了“舞夜酒吧”。之后,乌鸦把我拉到她的住所,也就是来到了现在我们住的房间,再就没有出去过。
酒吧里的事情,多多少少都有点碰巧。
“你得了严重的焦虑症,我来解救你。”这是到达乌鸦房间以后的第一句话,也是一句说到我要害的话。乌鸦说得很对。第一次做完以后,我又回了乌鸦一次。乌鸦说:“你不但没有任何的毛病,你还很厉害!”在乌鸦的房子待了三天以后,我便喜欢上了乌鸦,再没有打算要离开乌鸦的想法。乌鸦说“白鹭我不能离开你。”我说:“我也是。”
我和乌鸦都戴着面具。我戴着一个叫白鹭的面具,乌鸦戴着乌鸦的面具。乌鸦说:“白鹭,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把面具扔掉?”我说:“总有一天,我们的面具会不见的。”
五
在乌鸦出去的时间里,我昏睡不醒。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我和乌鸦都扔掉了面具在高空中自由飞翔,身上长出了大翅膀,我们像真正的乌鸦和白鹭一样自由翱翔。梦里,我追随着乌鸦飞翔,一会在大海的上空,一会在麦田里,一会又飞在高山之上。正当我和乌鸦要飞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时,我听见一声枪响……乌鸦的归来把我从梦中惊醒。乌鸦回来之后,失声大叫,我从睡梦中惊醒。乌鸦说:“小偷进来过。我闻到了奇怪的气味。”之后,乌鸦昏厥倒地。乌鸦中了一枪,原来刚才是一个梦。随后,我才知道,房子刚才有小偷进来过。小偷只偷走了“夜晚的气味”和《夜晚与世界》,窗子仍然开着,涌进来了大量的空气和阳光。乌鸦回来不足十分钟的时间就昏厥倒地。我找遍了房子的每个角落,始终没有找到那瓶“夜晚的气味”。我把房子所有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把所有能遮挡的布块都遮挡住窗子。乌鸦还是没有醒来,一直昏迷着,乌鸦不停地张着嘴巴寻找熟悉的气味。我说:“乌鸦你需要什么,乌鸦我该怎么做?”
昏迷十天以后,乌鸦的脚趾开始腐烂,她醒了过来。我说:“乌鸦,我要出去寻找救你的方子。”乌鸦说:“白鹭,不用了。你能这样做我已经很高兴了。”然后,乌鸦拉着我的手臂说:“白鹭,现在我们的面具不见了,我希望你能一直陪着我。在离开前,希望我能像乌鸦一样,有一次真正的飞翔。”
乌鸦的身体每天腐烂着。从脚开始,一直腐烂到了大腿上。我在乌鸦昏迷的时候,悄悄地出去寻找过失窃的东西。结果我像大海里寻针一样。我问过医生,我说有一个叫乌鸦的人,现在正需要治疗和医救。医生听过乌鸦的病因和病情以后睁大了眼睛,然后迅速把我赶了出来。我曾试着再次研制一瓶“夜晚的气味”,可是配了几次,没有一次成功。
六
乌鸦说:“白鹭,趁我现在还没有死亡,你把我从高楼扔下去吧。我想有一次自由飞翔。”我说:“乌鸦,我不能看着你从高空中落地。”乌鸦说:“白鹭,就算我求你了,这样也许我会死得很高兴。”乌鸦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然后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我做了两对巨大的翅膀,翅膀中间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我和乌鸦。天空蓝得出奇,没有一片云朵,我真希望这次飞翔能叫乌鸦高兴,能出现乌鸦突然好起来的奇迹,或许我们会飞越到另外一个奇特的没有人知道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