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应天齐+贾方舟
Ⅰ.主持人语
王 林:什么是当代艺术?有人认为是西方现代艺术的延伸和演变,比如中国方式之说、另类现代性之说等等。基于东西方文化差异来谈论中国当代艺术,我以为是很不够的。观察中国美术界,有不少艺术家一直在对抗市场化的社会主流,艺术事实不断地发生,但他们很难进行线性描述。应天齐的创作就是如此,跟中国当代艺术主流似乎不太搭界,孤军奋战,踽踽独行,甚至是孤独求败,而我恰恰觉得这样的艺术家是值得研究的。
当代中国存在着一种艺术倾向,我称之为档案现实主义。在今天中国的历史情景中,这种艺术倾向非常有价值,因为它具有问题的针对性、介入性和见证性。对于中国社会,它是改革开放的结果。对于世界艺术,它是与众不同、真正具有中国情境的当代艺术。
应天齐的作品就是档案现实主义的一个案例,有两个方面值得我们去研究,一个是它的现场性,因为档案即现场,既是具体实在又有无形氛围,有形部分可见,无形部分在场。二个是它的见证性,应天齐见证了一个时代、一段历史的真实以及个体公民的要求和精神所能做出的反应。从这个层面上讲,应天齐作品具有非常重要的个案意义。
杨 卫:应天齐最早作为芜湖古城建筑的顾问,希望通过艺术介入把古城保护下来。当时政府也有这样一种意愿,后来因为利益关系,政府出去了。在利益面前,一切都很无奈。现在这个展览由应天齐一个人来做,这样更纯粹,更像一个艺术家的行为。
应天齐从《西递村系列》开始,其创作就有一个很重要的元素——黑色。我们知道在中国语境中,黑色是有特殊的含义,这里充满了悲剧意识。黑色已成为应天齐艺术语言非常重要的部分,他是一个在没有光明的地方坚持在黑暗中点着灯火前行的人。
Ⅱ.艺评家言
一、艺术是一种见证
殷双喜:当今中国,有些人把艺术当做生存手段,而应天齐则把艺术当做生命存在的方式。在我看来,应天齐如此奋不顾身的投入艺术创作,是在实现一个人、一个艺术家的价值。应天齐这个展览让我们站在一地碎砖上,这种砖的碎片化,实际上包含着对历史记忆碎片化的理解,这样一个构思非常有意义。
展览《砖问》借鉴了屈原的《天问》,应天齐是有屈原情怀的人。这种文化情怀在今天,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化遗产保护。应天齐是一个文化遗产保护的功臣,因为有了他才有了西递村,有了古城古村的旅游模式。芜湖古城保护到底是一种什么形态?应天齐跟建筑师合作,在古城中如何加入现代?加入什么样的现代?这些都是今天非常有意义的思考。作为艺术家,怎么样让自己和一个文化遗产保护者有不同的表现很重要,也是这个展览给我们以启发,值得我们深思的地方。
徐 虹:展览对我们确实是一个启示:在呼吁古城保护和策划古城建设中,如何处理社会活动家和艺术家的关系呢?怎么样体现艺术家的价值?这是一个很难很难的问题。
应天齐最早是从集体主义的文化想象去进行绘画创作的,改革开放后他开始走向个体形式语言的突破,其作品体现了个人的探索,个性和敏感性的结合。到现在,应天齐的行为和观念含有家园想象和废墟意象以及历史演变中经济对文化的破坏、社会的短视、文化的断裂、行动力匮乏等一系列问题。最重要的是,应天齐是以个人的方式来做一种集体的唤起,这是当代艺术家的关键。当代艺术参与社会现实,并不是作为一个活动家,也不是在一件作品中固定他的看法,这样只会走入古典主义或现代主义,只是在博物馆的一个角落里表达自己而已。作为艺术家,要把自己的观念和集体意愿结合起来,这个过程非常复杂。应天齐参与到社会活动进程中,同时又不失去自己的艺术家身份。通过捡砖,众人感受到了作为艺术家的应天齐想要说的话、想要表达的观念,他点亮了几千人、几万人的心灵,这是一个艺术家的作为。每一个人都成为砖的间接创作者,上面写着每一个普通人的名字,这是当代艺术非常重要的基质。捡砖让每一个人成为社会活动家,他们见证了街道被拆、城市被拆,他们是历史的证人,也是文化的证人。在这样一个行为过程中,应天齐完成了自己的艺术观念:既是艺术家、活动家,也是历史的见证者。
应天齐没有把艺术观念封闭在自己的角落里,而是作为一个开放体系。所谓开放体系,就是说当代艺术必须要在社会的发展过程中、在一个事件的演变过程中使其关键之处、核心之处以个人的方式展示出来。在展示的过程中,可以被评估。观念必须在现实泥水与心灵的碰撞之中才会变得丰满起来。观念艺术家要具备这些条件,否则观念只是一个小把戏。应天齐从追求现代主义个人形式风格的艺术家到当代艺术家,他要对社会进行干预。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干预?其外延能不能和社会重合?不是自说自话,自言自语可以解决的。外延必须重合,内在必须坍塌。内在不坍塌,你不可能吸收新的东西,只有你内在的既有的东西坍塌了,自我风格放弃了,更新的观念、社会的因素,方方面面的东西才能进来。在内部坍塌和外延重寻的过程中,应天齐在那么多人的实践里得到了完整,他个人的艺术目标也就实现了。接下去怎么走?肯定还是在一个集体主义文化之中,个人意向不断突破和完善的过程。观念的穿透力在于如何让更多人参与进来,使它变得尖锐、深刻和具有生命力,这是一个大艺术家应该思考的。
施力仁(台湾艺术家):应天齐作为艺术家,头脑如此丰富,他不仅关心着中国的生态、环境、文化,还关心着中国老百姓的心声和中国政府的动向。这不仅是一项社会性事业,更具有文化追问的意义。应天齐的艺术魄力,让我非常感动。通过行为、装置、影像、绘画等艺术展示的方式,应天齐向世界表达出了自己的心声。
二、寻找回文化记忆
邓平祥:艺术的表达在应天齐内心中是神圣的,他表达的内容和表达的对象,可能统一,可能分裂,也可能是丧失自由时不得已而为之。但艺术在他心目中永远是一种信念,拥有本质性的东西。
应天齐从传统画家转换成当代艺术家,具有某种典范性。很多了不起的艺术家到了深圳后完全融入到物质大洪流中,以致消失、湮没,但应天齐却很成功,他有自己的研究领域。一个城市文化程度的高低,不单是由几个艺术家的存在决定的,而是以城市人群对艺术的尊重、推动为标志。齐白石的产生便和当时普通人对文化尊重、对文化人在乎的整体社会环境分不开。现在这个结构完全变了,真正对文化在乎的社会结构不存在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应天齐从深圳打拼出来特别不容易,并且他还整合了深圳这个地方特有的物质资源。作为艺术家,且不谈他的创作力、不谈他的精神性,只谈他的行动力,就很了不起。
应天齐这个展览,推到了建筑元素这个量级。传统建筑都是由一砖一瓦构成的,这是他对表达元素的深刻领悟。当下中国为何如此轻视这种记忆符号的存在?儒家文化传统的最大特点,就是特别重视历史。然而,这个传统完全被颠覆掉了,造成如今年轻一代人,精神领域里的记忆符号被拿掉,对历史的触及、对经典的阅读、对神圣事物的关注都没有兴趣。应天齐现在所做的工作,是在重新唤起人们的良知,唤起人们对历史事物的记忆,这关乎当今中国极大的精神问题。应天齐持之以恒地投入巨大精力、人力和物力进行创作,对于这样的艺术家,我由衷地表示深深的敬佩!
贾方舟:应天齐的艺术创作从不会满足于一种状态,他自觉地从西递村版画走出来,进入了一个新的历程。《砖问》是综合手段呈现的展览。整个展览就是一件作品,而个别作品就像是整体构思的部件,比如墙面上的画、装置、影像等等。各种手段一块儿使用,呈现出一种整体的气氛,这个气氛非常清晰。在我们的都市文化中,建筑是城市的一张脸,是一个城市的形象。无论是大城市、小城镇,还是乡村,建筑都是非常重要的标志性存在。在建筑不断遭到破坏的过程中,应天齐表现出怀旧、惋惜和痛苦,非常复杂的情感在他的作品中都有所体现。我们国家对自己文化的糟蹋令人惊奇。我曾在柏林看到过一座二战时期被炸毁后重新恢复的教堂,前面有一道残垣断壁的墙,作为作品竖起。原有教堂的构件、砖块、纹饰也原原本本地保留,镶嵌在修复后的建筑上。捷克布拉格城市保存得非常好,二战期间布拉格总统投降德国,宁可自己承担耻辱,也要完整保存城市。这位当时受到否定的总统,半个世纪后被尊崇为英雄。
这些例子作为对应天齐展览的旁证,我们真的应该对自己的文化传统好好保护。作为普通人,也许只能到旧城废墟上去捡砖,把捡来的砖头放到箱子里作为展厅的展品,但这个想法却是很沉重的内心痛楚的表达。
郑 娜(青年艺评家):2009年的时候,我曾对应天齐先生做过一次采访。访谈的最后一个问题,我问应天齐老师,你目前觉得最需要思考的问题是什么?或者你目前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他的回答是,“我始终在思考作品的当代问题。我希望它更当代,也就是我还没有找到最好的方法去切入当下的社会情境。我觉得行为艺术和观念艺术在中国文化背景下有它的问题,但问题的症结在哪儿我不知道,所以我还在找答案,我还在研究线索,在走。”在今天看来,他的线索和方法,就是不断地进行艺术社会实践的开拓。
应天齐作为芜湖古城改造总策划、总顾问,对古建筑的保护和投入,其时间、经历,已经远远超出一般艺术家。他更多地走入社会,和政府、和老百姓发生直接的关系。应天齐在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上的出色表现,正是因为他长年累月对中国古建筑的保护和研究。在他们这一代艺术家中,应天齐个案具有特别的代表性。
应天齐的创作依托江南历史文脉,徽派建筑最具有江南特征,构成中国乡村的历史记忆。这是中国文化精神得以保存和延续的重要载体。整个展览是社会正义性话题,为即将被摧毁的历史做记录,可以给予我们自由体验的空间。应天齐通过签名活动、公众留言等等方式给政府及其行为造成实际压力,对社会起到了潜在的推动作用。这是一场了不起的没有硝烟的较量。不是策略性的展览方式,而是追踪式的问题呈现。艺术家把自己置身于民间,也只有把自己置身于民间,才能做出这样的作品。当代艺术最重要的是针对中国现状,我们无法故作轻松,每一个人心中都有话要说,问题在于用什么样的方式说?敢不敢说?应天齐做了一个很好的表达,他用自己的作品说话,以中国人的良知在作品实施过程中说话,在整个展览完成的过程中倾诉。
三、公民意识的介入
王端廷:应天齐一直在关注一个主题,就是旧城。在这个展览里面,可以看到他对这个主题的表达,其形式的丰富、作品的规模、体积和数量的扩大,在中国当代艺术中绝无仅有。
这个铺满了作品的展览是一个废墟场景,应天齐将观众全方位地、立体地、多感觉地包裹在他的作品之中。内涵的充实和深化,使得展场产生了强烈的感官冲击和精神震撼。展览是传统文化的墓碑,展现的是农耕文明的废墟和剧变时期中国人的心理创伤,试图表达的是对失去和正在失去的古老文明的记忆。所有的砖上都有名字,都留有生命的体温,这在以前的绘画作品中我们是感觉不到的。
自1994年以来的21年间,应天齐都在关注旧城改造,传统建筑和城市关系这些主题。二十多年来,中国发展中的某方面破坏进程丝毫没有减慢。艺术家可以干预现实,但能否改变现实?艺术家对现实的干预,甚至参与城市规划,这是当代国际艺坛的新现象。艺术家普遍从架上走到架下,不仅如此,是从工作室走向社会,去直接参与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的进程。
这些努力在中国所产生的实际效果微乎其微,因为官本位思想、长官意志非常的根深蒂固。尽管如此,应天齐的整个创作,包括这个展览,除了作品本身的价值之外,这种干预现实、直接参与社会进程的努力,仍具有深刻的历史意义。成形的作品是作品,所有的行为包括与当地官员打交道、与民众之间的合作,都是他的作品。并且这种行为性的创作不比有形作品价值低,甚至更有价值,因为它有助于公民意识的觉醒、公民社会的建立。这是当代艺术家身份的重要转换,当代艺术不仅仅是探索艺术形式和艺术主体的艺术。
杜曦云(青年艺评家):作为一个艺术家,如何面对中国本土文化,是应天齐这几年关注的问题。让市民捡砖后签名留影纪念,昭示后人,这种行为指向了一个制度问题:城镇为什么要拆迁?城镇是怎么样被拆迁的?城镇从决定拆迁到拆迁过程以及拆迁之后,市民反应如何?完全无视文化遗产、抹去历史记忆是一种野蛮人的行径。如果站在一个更高的文化战略上来看历史,历史遗产中精华是什么?糟粕是什么?精华的部分如何进行继承和转化?我们需要尽可能做出细化的判断。并不是说历史遗产我们都应该继承或丢弃,应天齐在这方面做了非常具体的工作。在当下中国,在更大的现场里投入更多的精力,他的这些美术馆之外的具体艺术行动,对促进公民意识的生长具有更重要的历史意义。
段 君(青年艺评家):应天齐以艺术创作为中心,共同的方向是以历史为对象。我们很多时候谈论古城保护都很空洞,比如国家政策的支持、财政拨款,控制过度的商业开发,这些都是比较大众化的方案。像应天齐通过艺术创作去培养人的认知能力,培养市民对古代遗产究竟该持有什么样的态度,这才是一种主动出击的人文意识和艺术观念。
艺术有一种传递、交往的性质,在城市建设和古代遗存这种矛盾关系上,这个作品的确让人印象非常深刻。这种创作展示了一种倔强的个人力量,和中国主流社会的强权意识形成对抗。应天齐的创作方法,一种是个人对峙的悲剧感,一种是发动更多的公共力量,这两种方法都会让历史留下深刻的印记。
杨维民:王林先生提出档案现实主义概念,强调问题的针对性和介入性。应天齐先生一个艺术家,能够号召这么多人来参与拣砖活动,这种沟通首先来自于艺术家和公众对传统文化的热爱。这里有一个共同的基础,艺术家要介入社会必须从相通性入手。作为一个版画家,后来创作油画,到今天用多媒体的方式来表达他的艺术观念,其中始终贯穿着应天齐对故土芜湖的人文关怀,这是艺术家跟社会沟通最有效的方式。应天齐展览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这对当代艺术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Ⅲ.参展者说
胡 石(建筑师):我在当时现场,一个感受是废墟,另一个感受是人。很多参与的人,都签了名,展览对应的是具体个人的灵魂,不再空泛与离距。当代艺术最重要的是提出问题,应天齐不仅提出了问题,还尝试做出些回答。
我是做建筑史研究的。清末的砖和民国不一样,因为西方的砌筑方式和材料进来了。后来出现的红砖也是外来的,开始是外烧红砖,到六十年代技术进步了,把燃料和砖泥混在一起,节省燃料并烧得更快、更透。红砖墙是纯正的英国舶来品,英式梅花丁,但我们把它本土化了。民国时期的英式梅花丁砌法跟后来的砌法有很大差异。砖是对应历史的,就好像一个媒介,怎么跟人发生关系?怎么跟生活发生关系?怎么跟历史、跟现实发生关系?这是展览最有魅力的地方。
在展场砌墙的过程中,我找了两个老工人并把他们的名字打在墙上。他们一个68岁,一个52岁。他们说会砌传统砖墙的人最年轻的就是这位52岁的师傅,年轻人都不会也不会再去学。很有可能这种手艺就变成了博物馆里的东西。我给这两位工人做了很长时间的录像,这就是档案记录。工人砌墙,一辈子跟砖头打交道,这是文化的一部分。这些东西都陆陆续续消失掉了,而我们还在空谈文化历史和历史文化的重要性。
砖墙后面是生活,生活不仅仅需要满足冷暖生存之需,还有更高的精神追求。砖在中国人心中是最传统的材料,比石头重要。砖来自土地,源于自然,是经过人工加工的自然,这跟中国文化蕴涵的自然观是相通的。砖在中国是一种值得关注的特殊的文化传统。
付志强(建筑师):应天齐艺术是对社会现象的敏感和批判。这种批判精神,不是躲在后面放冷枪,而是自己投身进去,主动参与。在芜湖古城规划的过程中,最宝贵的资料很多都是应天齐提供的,当时录像和其他资料,芜湖政府没有,芜湖档案局也没有,但应天齐保存完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大家可以想象。所以王林先生说的“档案现实主义”,我很支持。
应天齐对社会问题的担忧和焦虑已超出了艺术家的范畴,他甚至单枪匹马就去找书记交谈。很少有艺术家会如此关切现实的社会问题,把解决社会问题作为一种可能性去努力进行艺术创造。
应天齐:八五时期,王林在中央美院作理论讲座,有一个观点到现在对我还有影响。他说,“艺术作品是一个社会交际工具,具有可传递性和可接受性”。既然作品具有可传递性,那我们就应该研究可传递的对象、可接受的对象。今天研讨会的发言,都是对展览作品传递内容的反馈,这对我非常重要。大家给我很多有营养的东西,不管是浅还是深。这个展览我准备了半年,而且早在十年前便留下了录影。如果没有十年前的录影,就没有现在的装置。大家能够发表精准的意见固然好,但最直接的第一印象对艺术家也是非常重要的。可能你就缺那么一点点东西,不管是阐释、感想,还是误读,都值得艺术家进一步去思考。
时间:2015年6月13日
地点:北京今日美术馆
录音整理:今日美术馆
文字整理:王 林 焦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