窘境
今天是星期日,小任还躺在床上睡觉,这是他每周周末必须享受的美好时光,不管多么紧要的事情,他都要推一推,有时实在推不过去,就让妻子去办理,决不能浪费这一段时间,这是今年春季开学来他调到县二中最深刻的体会:这一段时间太珍贵,太美好了。
温和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抚摸着他的脸颊和胳膊,一种酥痒的感觉电流一般传遍全身,他感觉到自己不是在睡觉,而是在泡温泉,阳台上的花香萦绕在他的心上,惬意舒适极了,他微笑了一下,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
忽然手机铃响了,他生气地扯来被子把头一包,没有接手机,手机持续地响着,他伸出手,把手机关机了,心里嘀咕着:“看你还能打进来吗?”掀过被子,又准备睡觉,妻子说:“起床了,看来这觉你是睡不成了。”
他正想跟妻子发火,“笃笃”,急促地敲门声,妻子说:“快一点,我开门了。”
小任慌忙地说:“你等一等,我穿上再开门。”
门又敲响了,还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任老师在家吗?”
小任提好裤子后,走出卧室,妻子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位生人,小任两口互相质疑地看着。来人首先握住小任的手说:“任老师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小邱。”
小任还是疑惑的问:“哪个小邱?”
小邱的脸上有点失望地说:“就是‘助你成功书店’的小邱。”
小任还是不认识,因为县城的书店有十几家,和他有来往的就是那么两三家,其余的都不来往,自然就不认识了。
小任看小邱提着一大箱子的东西还站着,急忙指着沙发说:“对不起,光顾着说话,把让座的忘了,请坐,有事坐下说。”
小邱坐在沙发上说:“其实也没有啥事,就是想请你帮我销售一些练习册之类的。”
小任推辞说:“开学已经给每一个学生订了一本练习册,还没有做完。”
小邱还没有等小任把话说完就说:“县城每一所中学都是这样,主课每一学期都是两本练习册,你看县一小每一学期每门主课还要三本练习册呢,你看人家的成绩就是高,光县教育局每年给老师就奖二千多元呢,还有学校的奖励,加起来就不下三千,有付出就有收获嘛。”
小任还是不愿意,说:“我们学校还给每个学生印了一本练习册,还有书上的练习题,学生的负担已经很重的,再订练习册是多余的,那是一种浪费。”
小邱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强作欢颜地说:“其实县城和农村不一样,县城的家长都希望老师把学生抓紧,要抓紧学生就是要多布置作业,要多布置作业就要订练习册,那些家长都愿意出这些钱的。”
小任说:“说起家长对买练习册的看法,那真是让人太失望了,说什么话的都有,说老师就是打着提高成绩的幌子,给自己弄提成,说老师没有水平,做多少练习册是没有作用的,还有骂的更难听的,我就不说了。”
小邱装作抱打不平的样子说:“百姓百姓,个性不同,你怎能和他们一般见识,要不人们怎么说教师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就要有知识分子的思想和作风。”
小任还是想推脱,可一时还找不出啥理由来,沉默了一会说:“教育局开会对此强调,不允许教师强制向学生发各种练习册和参考书。”
小邱双眼全是一种蔑视的目光,对小任非常地瞧不起,真是乡棒,还抱着烂历头当圣经念,当官的天天念反腐的文件,可念的越急,腐败的人越多,那只是走走形式,做做样子罢了,你还当真,哎,人活到这个程度真是可怜啊。
小邱掏玉溪烟,递给小任一根说:“抽一根烟,这可是好东西。”
小任没有接过烟:“我不抽烟,真的,你别误会。”
小邱这次真的有点生气了,他开书店已有六七年的时间了,还没有遇到这么不开窍的假和尚,真是死脑筋一个,但他又一想,看在钱的份上,还是再努力一下,想到这儿,他自作悠闲的样子说:“现在就这个样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靠教师,教师就靠学生,学生就靠家长,有一句俗语是:‘官凭印虎凭山,百姓凭的是血汗’,你不买练习册,没有人说你是好老师,考试成绩提不高,领导照样剁你,罚你,同事照样看不起你,你想一想,孰轻孰重你会掂量的。”
小邱的这一席话,说到了要害,小任心里比谁都清楚,领导在会上说不许订练习册的话,就那么一两句,那就是走走形式罢了,而对教学成绩那是大会小会的要说,而且一说就是一大堆,如果有人记录下来,定是一部中篇小说,不然几个小时的会怎么开结束呢?
让小任最害怕的一次会就是中考成绩分析会,开了整整半天,让人心寒的是把几个成绩不好的教师从校长开始剁,接着是几个副校长,教务主任,政教主任,年级主任,教研主任,每个人像打机关枪似的,突突地扫个不停,整个会议室静静地,只有领导发火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像汹涌的波涛,冲击着每个教师的心岸,小任只觉得自己的心岸被冲垮了,有隐隐作痛的感觉,但这种痛只能在心里,还不敢喊出来,即使呻吟一声也不敢。如果不订练习册,成绩考不好,那可怕的一幕会准时地落在自己的头上,到那时订多少练习册都无济于事,如果订上,不就是有意加重一些学生的负担吗?特别是一些农民工的负担,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几个姐弟,靠几亩土地和打工过日子,生活过得很艰难,自己的旧衣服送给他们,还都是新衣服,他们把所有的一点收入都花在孩子身上,供孩子上学,那钱是从土里一点一点的抠出来的,从一天十四个小时干活熬出来的,来的真不容易啊,就那么浪费了,岂不可惜,还对待起良心吗?还对待起自己的名字任有仁吗?
小任想到这儿,确实犹豫不决,小邱说:“看把你难为的,人家贪污几亿还没有你这么作难,真是书把你教完了。”
小邱站起来说:“回扣还是五折,你想去吧,想好了给我回个电话,千万别订别人的书,县城几所学校订的书我一人掌控着百分之七十,我想你会明白为什么。”
小任见小邱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心里很生气,提起拿来的东西又扔在地上说:“哼,想威胁人,谁还订你的练习册。”
小任的妻子埋怨小任说:“你真是榆木疙瘩,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我们学校的一些老师开学订一次,这时订一次,放学还订一次,这三次练习册挣回扣一千五六,有的老师还订一些参考书和文学名著,从中捞回扣。再说如果考好了,奖一千多元,这就是三千元,一年挣六千元,十年呢?你这一辈子呢?就是十几万啊。你算过这细账吗?如果考不好,订练习册就是一个挡箭牌,领导说你努力了,而且罚的款有练习册的钱补这个窟窿,这是一箭双雕的美事,如果不订,考不好,到那时领导比泼妇骂街还难听,你还得听,罚的钱你还要自己掏血汗钱,你想想,你为啥不干?”
小任被妻子的一通教训骂的无处藏身,就啥话也没有说出门了。
小任出门后,心里非常的烦躁,顺路就走到小区旁的水坝边,碧绿的水荡漾着涟漪,是那样的轻松,那样的自在,没有人驱使它,也没有追求的目标,坝边的柳树吐出嫩绿的新芽,在风中婀娜多姿,妩媚极了,地上的小草惬意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享受着太阳赏赐的温暖,小任感到大自然太美了,没有约束,没有竞争,没有猜忌,没有争斗,个个活得富有天性。
而自己呢,真是糟糕透了,像一粒微小的麦粒,夹在磨口中磨来磨去,就是走不出那无尽头的磨口,哎,真是可悲啊。
第二天是星期一,小任上班后,一位同事问:“小任,你把练习册订了吗?”
小任支支吾吾了半天,总没有明确回答,一个同事挤着眉眼说:“人家是啥人,还需要订练习册吗?书上的习题就已经能让学生考全县第一名了。”
“就是呀,我们就等着沾光吧。”
“就是考砸了,人家有的还是脸皮啊。”
“兴许人家和孙猴子一样,到时候还会七十二变,把自己分成五十个,给每个学生直接一做不就得了。”
十几个死婆娘鸡一嘴鸭一嘴的讽刺着,又哈哈地奸笑着,小任觉得无地自容,想对她们发火,无奈他是刚来的,用一句行话说,四角土还没有踩到,哪有资格发火,他只觉着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只往他心上戳,心酸的眼泪在眼眶直打转,这些人为了成绩对同事竟是这样不择手段的讽刺挖苦,真是让人毛骨悚然,他真后悔调到这所众多老师仰慕的鬼地方。
坐在小任对面的老张见这些女人不识好歹,干咳了两声,拖着有点沙哑的嗓子说:“咱们都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都为了混一口饭吃,有必要这么自相侮辱吗?多少还认得斗大的几个字,何必把事做绝,谁都有考差的可能,就有被批评的可能,还是趁早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几个在平时让小任看着很顺眼,今天却让小任看着很憎恶的黄脸婆终于不说话了,小任才喘了一口气,心里很感激老张,默默地说:“谢谢你,张老师。”
老张对小任说:“你还是订上吧,这是大环境,你独善其身,你想改变它的,那是不可能的。宁可让百姓骂你,决不能让同事和领导骂你,如果你不订,你一天是过不下去的。你不好意思说,我跟小邱说一下。”小任只像木偶似的点了点头。心里想:“我得改名为任无仁,我得昧着良心做人。”
阳光依旧那么明媚,笑哈哈地走到半空中。
编辑: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