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亮
塞拉利昂因盛产大颗粒钻石,有“钻石之国”的美誉,好莱坞大片《血钻》,讲述的就是这里发生的故事。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埃博拉疫情,却使这个美丽的西非小国陷入灭顶之灾。作为全球最大的独立人道医疗救援组织——“无国界医生”中唯一一位中国籍女医生,邹纬先后两次远征“疫区”,拼死狙击埃博拉,挽救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她说,在如此重大的疫情面前,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座安全“孤岛”可以自全,帮助非洲也是给祖国筑起一道防线,降低国人面对埃博拉疫情的风险!
退役女军医,成为“无国界医生”
高挑的身材,长长的波浪卷发和小麦色皮肤,再加上爽朗的笑声,是邹纬给人的第一印象。今年42岁的她是兰州人,曾在广州军区总医院工作18年。2004年,她被外派到赞比亚的军医组。那年印度洋发生海啸,在电视里多次看到“无国界医生”不顾生死参加海啸救援的画面时,邹纬对这些不同肤色的白衣天使非常钦佩。2012年转业后,她就义无返顾地加入了这个全球最大的独立人道医疗救援组织。
邹纬执行的第一个任务是去阿富汗帮助治疗当地病人,期间,尽管危险重重,但她仍干得十分出色。有趣的是,这一年她读了国内著名女探险家和摄影师梁子写的《非洲十年》一书,顿感热血沸腾。觉得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去过非洲。在她潜意识中,只有钻进了热带丛林,领略过那种酷热,见过神秘丛林里裸露着上身的妇女和头上插着羽毛、脸上画着图案的彪悍男人,才算真正的“刺激”。
没想到,2013年10月机会从天而降,邹纬被派往塞拉利昂工作。这是个人口只有451万的西非小国,位于大西洋彼岸,海滨地区风光秀丽,腹地广袤的平原上到处是茂密的丛林。
邹纬从飞机上俯瞰,吃惊地发现,这个国家就像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蓝天碧海之间。到了那里才知道,这是一个美丽富饶而又贫穷落后的国度。原来,塞拉利昂矿藏丰富,除重金属外,犹以盛产钻石闻名于世,其钻石产量在全世界排列第七,这里曾经开采出一颗重969克拉、世界上排名第三的“塞拉利昂之星”。近年又发现一颗重1000克拉的巨钻,取代了原世界上排名第二的Excelsior,故有“钻石王国”的美誉。美国电影《血钻》,描述的就是这里发生的故事。
因为争夺钻石,塞拉利昂曾发生十年内战,经济十分糟糕,国家建设主要依靠国际援助和国内有限的税收。据说,当地一个普通公务员的月工资只有人民币五六百元,即便是一个国家副部级的官员家里也要养几只牛羊才能很好维持生计。
在邹纬看来,和国内相比,缺医少药是塞拉利昂最大的困难。而且城市电网供电一天只有几个小时,用X光机要先打电话问是否有电,甚至要自带柴油。在ICU,国内昂贵的机器很多,每个病人用机器三五台,可他们的22张床只有一台监护仪,只能用在最严重的病人身上。“新生儿没有恒温箱,呼吸机和注射泵更不用想,条件差很多。”
巡诊时,邹纬发现在一些从没有经历过医生看病的部落村民,每天都在无国界医生搭建的医院帐篷里爆满。有一次,在挤得水泄不通的患者里,她发现了一名高烧40℃,伴有伤口溃烂的5岁男孩儿。由于一周前他患了感冒,被家人带去看巫医,巫医为男孩注射了一种不知名的草药,并给他放血,结果感冒没好,细菌却进入了血液,引发严重的败血症,当时这名黑人小孩已奄奄一息。她立刻对孩子的伤口消毒,并注射了破伤风针,最终硬是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邹纬看到,当地人习惯了洗澡、做饭都用一条小河里的水,加上河边的草丛里蚊虫肆虐,导致霍乱、胃肠炎等疾病的发病率很高。有时大面积的暴发霍乱,很多儿童都被感染上了,无国界医生需要花费很长时间以及人力、医药才能得以控制。导致当地5岁以下儿童死亡的5大原因,其中一个竟是拉肚子,对于长期居住在城市的人,是很难想象的。为此,邹纬和同事们除为黑人治病外,还在消毒、防疫、宣传卫生常识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极大地改善了他们的思想观念。
一次,因为救活了一位部落首领孩子的生命,对方把邹纬和一位德国同事请到家里做客,还特意为他们准备了丰盛晚餐:“这是用棕榈油煮的牛肉和切碎了的木薯叶子,再放些辣椒,香极了!”这是邹纬到非洲后,最难忘的一道美食。
为抗“埃”,二次“远征”塞拉利昂
在“无国界医生”这个全球大家庭里生活,邹纬感到温暖而有趣。她的队友来自美国、阿根廷、俄罗斯、希腊、西班牙等国。“他们中有很多人家里非常富裕,什么都不缺、不愁,就是设法抽一段时间,用自己的医学所长帮助别人。”
邹纬的好友,一位来自新西兰的优秀护士,曾经得过新西兰国家奖,在“无国界医生”服务很多年了,在组织中“如鱼得水”。她的职责是管理护士,同时负责阻断HIV母婴传播项目。她对医师管得很严,比如:谈话必须签字,必须保护病患隐私,虽然有当地员工不以为然,但她坚持要做到规范。
在周末,“无国界医生”的住地就成了各国的美食荟萃。“老外”们用烤箱,每次至少要两三个小时。轮到邹纬,她买两只鸡,做红烧鸡块,用的是明火,很快就上桌,味道还不错。虽然塞拉利昂民生艰困,但是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比如中国酱油,甚至还有花椒、大料。
也有不少中国人在塞拉利昂经商务工,邹纬有一次去市集买鱼,意外碰到一个四川老板,大家聊得很高兴,鱼也免费了。她还经常带各国同事去中国餐馆,那里有上海馆子,也有东北菜。她用中国话点菜,比如“地三鲜”,同事们对中国不是一般地好奇。
正当邹纬他们在塞拉利昂干得起劲时,不料2013年冬季,那里出现一种非常奇怪的病,当时,她收治的病人很多都感染了一种比较特殊的地方性疾病Lassa出血热。经过治疗,绝大多数患者很快就病愈出院,邹纬也从中积累了很多有效的经验。
到2014年7月末,转眼间邹纬已在塞拉利昂辛苦工作9个月,无国界医生组织根据有关规定,安排她回国休息。当时埃博拉疫情虽然已经在西非别的国家发生,但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得到全球大多数人的关注。在香港转机回国时,她曾尝试着向无国界医生办公室申请,去抗击自己一直还没见过的埃博拉,但遭到拒绝。
然而,近距离接触埃博拉这种人人闻之色变的致命病毒,对邹纬来说,更多的是期待而非恐惧。在国内休整了1个月后,她像一位斗志昂扬的战士,经再次申请后又奔赴非洲,参与抗击埃博拉疫情项目。在布鲁塞尔飞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曼的航班上,邹纬乘坐了她认为最为“宽敞”的一次飞机。受埃博拉影响,这趟飞机被取消三次,整个飞机只坐了20多人,显得空空荡荡。
邹纬的第一站是东方省的凯拉洪,这是一个位于塞拉利昂东北部的边境重镇,与几内亚和利比里亚接壤。由于边境可以自由穿行,人员和边贸往来被认为是加重埃博拉在三国蔓延开来的重要原因。凯拉洪是此次埃博拉爆发初期疫情最重的地区之一。
无国界医生最先在这里设立了当时是塞拉利昂全国唯一的埃博拉治疗中心,被送到这里的病人来自各个地区。“这里最初只有40张床,由于病人太多,只好扩充至60张,基本上都是满的,后来不得不把中心扩建至80张床。”虽然有儿科病人,但大部分都是成年人。由于前来求医的病人很多,邹纬和她的同事从早上六时开始工作,收集病人的血液样本作化验,直到夜里很晚才休息。
“非洲人很热情,见了小孩都要抱起来逗一阵子,喜欢聚会,而且见面的时候互相拥抱问好。”邹纬认为,当地人与人之间亲密接触的习惯,是造成大面积传染的重要因素。
西非地区贫困且人口密集,一人感染埃博拉常常给全家或整个村子带来灾难。邹纬介绍说,在她的另一站博城附近,有一个村子感染埃博拉,整个村子被全部隔离,全村没有一人幸免于感染。在她收治的28个埃博拉感染者里,23个来自同一地区。在凯拉洪,无国界医生曾经一次收治了大半个村子的感染者。
疫情带来的恐慌也不容小觑,邹纬说,在利比里亚和塞拉利昂等国家,有的人即使染上一般疾病也不敢求医,当地医护人员因担心受埃博拉感染而不敢上班,医疗系统的崩溃,病毒的肆虐,造成越来越严重的医疗危机。
由于经济条件有限,当地政府医院只有一两部救护车,无法满足运送病人的需求。“有一次,政府医院打电话给我们说有11个病人要送来,等到第二天救护车才开过来,但车上只有5人,其余6名病人可能已经不在了。”虽然长期在冲突、疫病之地的医疗前线工作,但邹纬还是感到震惊:“刚到塞拉利昂的时候,同事就告诉我,这个国家几乎没有自己的医生。”
拼死狙击,帮非洲等于帮中国
对于令人恐怖的埃博拉病毒,邹纬并不紧张,她说,“它的传播途径和Lassa出血热是一样的,包括潜伏期、症状都很相似,只是感染和致死率过高而已,所以我有一部分这类的经验应该可以用得上。”
在治疗中邹纬发现,埃博拉病人并没有太特别的症状,初期有点类似重感冒,最常见的是呕吐、腹泻、脱水,大部分病人有发烧症状,一半的病人有出血的症状,但均不是每人都有。其中最可怕的就是出血,由于凝血障碍,出血热病人会有瘀斑瘀点,有的出现粘膜出血,有的时候吐血、便血,甚至有病人眼睛粘膜出血,状况可怖。
但很多病人在尚未到出血的阶段已经死掉,邹纬说,如果是重病人,病毒的负荷量很高,一般都在7至10天死掉,呕吐和腹泻大概持续3到4天,用止吐药都很难止住。如果症状比较重的话,1到2天就会出现脱水症状。
由于埃博拉病毒没有针对性特效药,治疗中心提供的是支持性治疗。邹纬说,“对于一些临床症状,有药就尽量改善一下症状,如果是有营养需求,就尽量补液,提供食物之类,超过一半的病人都会死去。”
邹纬亲手参与收治的确诊为埃博拉病例的约80多例,而让她最为难忘的是一个8个月大的小女孩儿。这个医生和护士精心呵护的“小宝贝儿”,最终没能摆脱死神的魔爪:“她们村子90%的人都已经感染埃博拉,妈妈是埃博拉阳性。我们专门做了一个床,放在妈妈旁边,但妈妈的情况很差,所以这个孩子的照顾全靠我们。医生、护士、后勤部门,每个队伍都要进去看她,换尿布、喂水、量体温。但是孩子太小抵抗力太差,在我们中心住了三四天就死了。”
令人心碎的不止于此,摆在医生们面前的事实是,近七成埃博拉患者最终都会死亡。邹纬不由想起《家》里梅芬留下的一段话:“下辈子,我要投身做一滴朝露,夜里悄悄的来,伏在我心爱的草地上,太阳升起时无声无息的死去,没有人知道我来过,更没有人知道我的离去。”
通常,一个感染者从进入埃博拉治疗中心到康复出院,需要大概一个半月的时间。在此期间,病人的心理状况也备受关注,恐惧是大多数感染者的常态。“他们会很恐惧,但是这种恐惧不是像想象中的那样,拉着医生护士问我会怎样。”邹纬医生说,据她观察,病人常常会不停的提各种要求,比如说要求换不同的食物,或者换帐篷和床位。在这里,患者的每个要求都有可能是他们最后的愿望,因此,医生和护士都竭尽所能来满足他们,无论是想吃辣椒酱和木薯叶子,还是在深夜里想喝一杯热茶。
但在治疗中心里,并不是毫无希望。令邹纬印象最深的是一家三兄妹,由于家中作医生的哥哥不幸在救治病人的过程中感染了埃博拉病毒,后来全家均被传染,8人死于埃博拉,最后只剩下这两女一男的三兄妹。三兄妹被送到治疗中心的时候,邹纬记得他们症状很重,呕吐、腹泻,还伴有发烧,整天都只能躺在病床上,没有任何活动。三人胃口不好的时候,只能做静脉穿刺进行补液。医生们曾悲观地预测,三兄妹中可能只有一人能活着,但后来三人却全部都活下来,最终康复出院。
在无国界医生组的治疗中心内部,除了与邹纬医生工作相同的医生之外,还有大量工作人员,健康管理官员负责医院日常管理,护士负责感染者日常看护,清理队伍负责清理、消毒和尸体处理,供应队伍负责采购和运输物资,外展队伍负责对外健康宣教和发现病人,心理医生负责对医生和感染者进行心理辅导。
尽管身着全套防护服,但与埃博拉搏斗仍然充满危险。截至目前,无国界医生的前线人员已经有24人感染了埃博拉,其中包括21名当地医护人员,共有13人死亡,但邹纬和她的同事们却毫不畏惧。她说,在如此重大疫情面前,没有哪个人哪个集体能成为一座安全“孤岛”可以自全,帮助他人也是帮助自己,帮助非洲也是帮助中国。“我们在非洲一线抗击埃博拉疫情,也是为了给祖国筑起一道防线,降低国人面对埃博拉疫情的风险。”
令邹纬颇感欣慰的是,面对肆虐的埃博拉疫情,越来越多国家加入到抗“埃”战斗中。其中,中国的援助持续时间长、规模和力度空前。目前已向西非提供了四轮援助,疫区仍有200多名中国专家和医护人员奋战在抗击埃博拉的第一线。
由于各方的不懈努力,塞拉利昂一些疫区的埃博拉新增病例正出现下降趋势。随着新药物和疫苗的即将问世,邹纬坚信,也许用不了多久,埃博拉这个恶魔就会被人们彻底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