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蓉萍
故乡米泉
段蓉萍
我出生在米泉,我的家族在这里生活了几代人。我爱这里的米香,我无法忘却这城的故事,更不能逃脱这河的绵绵情意。
“长大了把你嫁到三道坝去,我们全家就有米吃了。”这是我十一二岁时奶奶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话时那副当真的模样,至今我还记忆犹新。米东出大米,且最好的大米便出自三道坝,从那时起,“三道坝”这三个字就像禾苗一样,根植在我的心里。
1939年,爷爷辗转到三道坝西阴沟村,在村里安了家,开了几亩荒地种上了水稻。
爷爷说那时村里没有多少人家,四处都是荒地,低洼处便是自溢的泉水。起初爷爷并不懂如何种植水稻,这些乡邻们从选种、育秧、插秧、收割,手把手地传授给爷爷。正值青年的爷爷,有的是力气,学东西有灵气,看一遍就烂熟于心。秋收后,爷爷将白花花的大米装在麻袋里,用毛驴车拉到乌鲁木齐、阜康、昌吉等地去卖,从此一家人算告别了忍饥挨饿的日子。
等我上中学时才得知,这里种水稻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唐代,而大规模种植水稻则是湘军进疆后,其后裔散落于此的事情了。
后来,因奶奶在水稻地里干活落下严重的关节炎,爷爷又举家搬到了古牧地。古牧地以种植小麦、玉米、土豆等旱地作物为主。每年秋天,爷爷就会套上驴车拉上麦子等,到三道坝去换大米。那时种水稻全施农家肥,浇的是泉水或井水,大米吃起来口感好味道香。
巧的是,姥姥就是三道坝一户富裕人家的闺女,模样俊俏,手也很巧,做了一手好针线活儿。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人家,因为姥姥在母亲四五岁时就去世了。
对一个农民来说,在那年月,能吃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第一次去三道坝是给我的小提琴老师拜年,那是1991年春节。当我在三道坝下班车后,环顾四周,发现这与众多普通的乡镇并无两样,不算宽的街道,临街的店铺因过年倒很热闹,电影院、农贸市场、邮局,还有工商所、客运站、粮站等。
别小看了这三道坝,1928年,正式建立乾德县,县城就驻三道坝。当年的繁华早已消失在岁月前进的车轮中了。但今日的兴隆却有别样的风景。
要说这三道坝的特色,最吸引我的还是丰富多彩的文化活动,新疆曲子、秦腔、京剧等都有很好的群众基础,逢年过节在集市上搭台演出。尤为隆重的是正月十五的社火表演,各村都有自己的队伍,踩高跷、跑旱船、扭秧歌、猪八戒背媳妇等各种民俗表演齐上阵,引来四里八村的乡亲观看,演员中男女老少都有,各个声情并茂。原本很宽阔的街道,因观看的人多而挤得水泄不通。我也不顾天冷手冻,背着相机跟着社火队伍,捕捉精彩的瞬间。
我闲暇时喜欢跟这样的民间艺人们聊天,他们虽不富足,但精神饱满,豁达开朗,用他们的话说,乐,是自己找的!以唱新疆小曲和秦腔闻名乡里的杨富林,虽已是七十岁的人了,与乡村同样爱好的这些人,约定每周三在镇文化站活动。拉琴的,唱曲的,不畏严寒,戴上帽子,围上围巾,从自家院门里走出了,三三两两来到活动室,音乐响起,喜欢唱的人,抖抖衣袖,便站在台子中央,亮出嗓子,唱一段,喜欢听的乡邻们,不用通知,自己就来了。唱的人忘情投入,看的人聚精会神。细细想想,同样是过日子,快乐多了,烦恼自然少了,这个道理这些艺人们早已深悟,所以个个都是快乐的人。
今年中秋前,作为米东稻田蟹实验区之一的三道坝吸引了我,我到农户的养殖田里看了看,以前见过稻田养鸭,如今又有了稻田养蟹。早几年我是亲眼所见在稻田地里放入雏鸭,鸭子一边吃水稻田的杂草和虫子,一边把鸭肥施在田里,一举两得。如今将南方的螃蟹引进来,很是新鲜,我跟随科技人员到田间一看,跟稻田养鸭一样,只是鸭子在水面上游,螃蟹在水下栖息而已。这螃蟹对水质要求很高,若水质变差,螃蟹就一命呜呼了,谁愿意拿一年的收成去开玩笑,农民们对稻田的照料远胜过自己的孩子。养殖螃蟹的稻田出产的大米,被冠以稻蟹米。因营养价值高,且是有机无公害食品,受到消费者的追捧,稻蟹米上市便以每公斤近二十元的价格销售一空。而稻田蟹也以150-180元/每公斤的价格被商户订购。我想这稻田蟹上市不过十来天,时令性强,就买了一些给婆婆家和母亲家,让她们尝尝这刚刚上市的稻田蟹。
吃完肥美的稻田蟹,我喜欢挽着宜人秋风的胳膊,穿行在三道坝网状的乡村公路上。靠在院门外抽旱烟的老人,目光温和地投向路人,视线随着吐出的烟雾收入怀中,悠然自得地打开巴掌大的老人手机,放开孩子们给下载的戏曲或笑话小品之类的文艺作品,打发饭前的这段时光,炊烟从一个个院落上空升起,像是赶集的人,熙熙攘攘连成一片。在灶台前忙碌的女人们,忘了放下挽起的裤腿,端着大红盆子,挖了新碾的米,顺手拧开自来水,浸润后的大米,将在十几分钟后蜕变成一种新的形态,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清香飘散在整个村庄上空。那原本躺着的米粒,在水加热变成蒸汽的作用下,个个亭亭玉立,似出水芙蓉。这不仅满足了人们果腹充饥之需,更让人在食用过程中多了种精神上的享受。
我并不知道,她曾经的过往。等上了历史课,等我迷上地方史后,才把关注的目光探入到历史的深处,一段漫长的往事,开始浮现。
我常常一个人站在东山梁上遥望这片土地,那些过往历历在目:大月氏的晚歌融进土地,成为草尖上的风声;匈奴铁骑的吟唱从马背上滑落,在蹄痕里遥望远去的背影;突厥、回鹘、西辽、蒙古、瓦剌等古代族群南来北往,刀光剑影遮不住四面八方离去的乡愁;汉唐屯田,禾菽相望;李白、岑参、丘处机、林则徐、左宗棠等历史名人曾在这里停步,为古牧地深深地打上了华夏的烙印。
沉寂在历史书中的地名和故事始终无法给人直观的感觉,等我上了中学后,便沿着这些先人们曾经经过的足迹去寻访。
一个秋日的午后,爷爷套上那头毛驴车,那头看似乖巧却有几分倔劲的灰色毛驴,昂着头,扬起蹄子,撒欢地奔驰在乡间的土路上。飞扬的尘土似一条黄龙尾随在后。我心中充满期待,想象不出那到底是一座怎样神奇的古城,能屹立千年。当到了被称之为大破城古城时,才发现在田地间,横亘的不过是几截残破的城墙而已,我呆立在那里,一言不发。爷爷走过来,摸摸我的小辫,说道:“人不过百年就成了一把灰,这城历经千年还能有城墙留下,已经是幸运的事情了,想想要经历多少个朝代,这墙上的一把土,可比人的命长多了。”听了爷爷的话,我心里莫名地惆怅起来,面对一个我并不了解谜一样的城,我很想知道它曾经发生过什么。我沿着城墙走了一圈,伏下身子,轻轻地捧起一把墙根的黄土,先用鼻子闻了闻,把脸贴在上面,我并没有擦去脸上的黄土,就这么一路迎着秋风,带着城墙根泥土的味儿,踏上归途。
后来听说离家几十公里外有条唐朝路,我便四处打听,终于乘坐到那里拉芒硝的一位热心司机的卡车,一路颠簸,忍受着晕车呕吐的痛苦,到了已被红柳、梭梭等淹没的北沙窝边缘的唐朝路。那路与我乡下的土路一般宽,深深的车辙印,让我很是兴奋。这路虽被称为唐朝路,可在汉代,窦固曾率领大军由此西击匈奴,一路上,汉军旌旗猎猎,大军浩浩荡荡,那是何等壮观威武的景象。
唐开元七年(719)春天,当时只有20岁的李白已是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著名诗人。他性喜远游,于是随舅父李忠、书童去庭州,也是走的这条路。如果汉军行进此路,给人一样热血沸腾的激昂之感,那么李白骑行之中,便让我有一种浪漫轻松之感,这路不再陌生,不再遥远。
而此时我不能不提另一位给西域留下众多永载史册佳作的唐朝著名诗人岑参,他曾两度在边陲留居六年之久。在北庭任职期间,常往来此路。说来也怪,我曾多次与这位千年古人梦中相遇,起初感觉很滑稽,后来渐渐意识到这是我与他有缘。我疯狂地想知道这片土地一切关于他的记述,而我站立在黄沙茫茫的已经废弃的唐朝路上时,我耳畔隐隐约约听了疾驰的马蹄声,渐渐在我视野所及的地方,又影影绰绰看到一个人影策马扬鞭正向我飞驰而来,我激动的踮起脚跟,用衣袖擦拭了几下已经有些湿润的眼睛,希望看得更清楚些,可一阵狂风裹挟着黄沙过后,那个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抑制不住自己悲伤失望的心情,泪如开了闸门的渠水,流个不停,司机见我此状,不知所措,我只说要赶路。
上中学后,听家住良种场的同学说,她家附近有个清代的驿站,暑假我们骑着自行车到过黑沟驿,这黑沟驿坐落在原迪化至奇台的大路旁。在山坡上,有几颗铁锨把粗的榆树,并不见任何遗迹。听村里的老人说,在民国初期这驿站房舍轮廓依稀可见,只是那时这里总是有土匪出没,附近的人家都搬走了,村庄渐渐没落了,再度兴盛是支边青年及大批自流人员涌入的年代了。
从大草滩到柏杨河的路上,有些低矮的墓地,我曾跟随二姨骑着马到过那里,据说是突厥人的墓地。在雨水充沛的年份,这里从入春到初夏都是绿茵茵的一片,令人真切感受到草原的韵味。我望着墓地,遥想当年突厥人驰骋草原时的剽悍威猛,而他们的身影已定格在历史的画卷中。
参加工作后,我上班的地方与辑怀城遗址(老政府及公安局一带)在一条街上,相距不过二三百米。时常到大院里去送材料,拿文件,每次在院子稍事停歇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沉浸在清人国梁“山经芦林得,溪声树底闻。香传千里竹,绿浸半身云。马去如舟稳,人还及日曛。田渠有成局,喜见水沄沄。”诗文中勾勒的田园风光中。曾作为乌鲁木齐市北部门户的辑怀城,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那场惊心动魄的古牧地之战更赋予这片土地以史诗般的神秘色彩。
其实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段历史了,但我们不能忘记它。它是清末左宗棠指挥清军收复新疆乌鲁木齐战役的第一仗,清军所部从阜康出发,弃甘泉堡大路,潜在黄田,取道小路(原米泉古牧地东工村)追击,大败白彦虎所部,剩余逃亡辑怀城(米泉古牧地城),清军追之城下,白军退入城中固守。阿古柏派部将率骑兵数千人增援。清军将领刘锦棠率骑兵抵御,与参战将士里外三层,在前后七天的激战中,最终大破辑怀城,消灭敌军精锐,余部逃往南疆。清军长驱直入占领乌鲁木齐,大获全胜,至此,米泉的百姓“择其水泉饶沃者,为田畴;择其水草丰衍者,为牧地。”生产生活逐步得到恢复和发展。
穿行在古牧地的街巷间,我如同在翻阅一本厚厚的地方发展史,从游牧部落到汉唐兴盛,从寂静驿站到繁荣都市,从水草丰盛到厂房林立,在欣喜欣慰之余,似乎又伴随着一种不安,历史发展进步以什么为判定标准,对不再为吃饭穿衣发愁时,我们却又为吃喝水和呼吸空气焦虑不已,如同人在成长中会面对诸多困惑一样,这座城也面临着类似的困惑与挑战。
古老的丝绸之路上,那一串串悠扬而苍凉的驼铃声已飘往遥远的时空,这一座座城池、驿站静默地残存或消失在了丝路漫漫古道上,其光彩熠熠的历史如同珍珠般镶嵌在历史的长河中。
河是一座城的血脉,一个城里河沟众多,不仅给城平添了几分灵秀,更多了几许生机,米东便是这样的城。
米东河不少,有水磨沟、古牧地河、乌鲁木齐河(上世纪五十年代,因上游修建乌拉泊水库而断流),芦草沟河、老龙河等多条河流,但我最为熟悉喜爱的是穿城而过的古牧地河。
春季,河边的柳树刚吐新绿时,树下的小草就探出头,形成绿茸茸的一层,轻轻用手抚摸,柔软舒服。清晨在河边走上一会,清新宜人。
入夏,一旦遇到雨天,我会长时间地倚在窗前,透过窗户看这河水的变化,看雨水斜斜地落入河中的一刹那,雨水顷刻间融入河水中,汇入翻滚的水花中,顺势而下,奔腾远去。
秋日,顽皮的风,把金黄的柳树叶几卷走,揽入河水的怀抱中,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入冬之后,河中水汽与冷空气在河岸边的柳树相遇就会形成雾凇,原本干枯的树枝,此时像是生满了晶莹剔透的白刺,远远望去,树木就像身着银狐裘皮的贵妇,好一派北国风光。
我时常与这河对语,我的喜怒哀乐它都看得见。每天起床,我先透过窗户看一眼这河,伸个懒腰,开始一天的生活。早晨一出门,沿着河边,听着河水的欢唱踏上上班的路。
路上总想起少年时的往事,那时村里人都从古牧地河里挑水吃。我十一二岁能担起扁担的时候,也加入到挑水的行列中。起初,我总是踉踉跄跄地挑着水桶前行。每天清晨或傍晚在通往河边的小路上、河岸边、来往穿梭的人流中,有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有比我大一些的青年人,有身强力壮的中年汉子,还有精神矍铄的老人。有两个人来抬水的,有赶着驴车拉水的,更多的人担着扁担来挑水的。形成一幅别样的风景。
河岸边,人们都喜欢捧上一口清凉甘甜的河水解解渴,那发源于天山东麓的圣洁之水,远比今天的纯净水、矿泉水更有滋有味。嬉戏的孩子们,喜欢捡起几个石子,扔向河中心或河边其他同伴的身旁,看伙伴们来不及躲闪而被水花溅到时的各色模样。孩童们追逐着、嬉笑着,在劳动、自然、天真、纯朴中享受无与伦比的快乐。
更有趣的是,河里有泥鳅、狗鱼,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河底的石头缝隙中穿梭游动。你要想捕捉它们真是简单不过,用手在河中任意一处挖一个深一点的坑,过一会,便有许多泥鳅、狗鱼聚集在水坑里,用竹篮或桶子,一下就捞上来许多,捡一些小个的放回河里,大个的便带回家,母亲便会给我们做一道美味的鱼肴。这是真正的纯天然食品。如今要想吃到这样的美味,怕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河的两岸都是麦地,春天播种后,到麦子发芽,长出十几公分时,绿油油的一片,远远望去,像是绿色的海子。从城里路过的人,不仔细看,总会把麦地当作韭菜地,闹出笑话来,这也难怪,城里人没有种过麦子,只在菜市场见过韭菜,刚漫过地埂的麦子跟韭菜很相似,认错并不意外。
天晴时,赤裸裸的太阳直射在大地上,在一片绿浪中的河,被阳光照射的泛起白色的银光,远远望去像是一条银色的绸带镶嵌在绿海之中。
这河也是有喜怒哀乐的。
冬春两季,河水充沛。遇到冬季降雪多的年份,春天河水就会暴涨,山上积雪融化,流入河中,河水浑浊,浪花翻滚,水流湍急,水深有一两米深。尤其春季,时常在河水中会漂流着枯死的树干,个头还不小。有的人,会三五成群,用绳子等试图将枯树打捞上来。此时,这河像是一头脾气暴躁的公牛,勇往直前,毫不畏惧。听爷爷讲,有一年,河水异常大,漫过河岸,不仅淹没了岸边的农田,还将河边几户人家的房子冲毁了。
夏秋两季,水量减少,河水舒缓,此时河水也就三四十公分,孩子们也能挽起裤子,光着脚,从河这边淌到河对岸。这河此时,像是温顺的小绵羊,没一点脾气,连流水的声音也委婉许多。
清晨的微风吹起,晨练的人们便出现在花红柳绿的公园里,音乐喷泉舞动身姿时,容纳上万人的广场人头攒动。宽敞舒适3D电影放映厅里,新片上映座无虚席。当村里巷道硬化后架起路灯,跟城里别无两样。通宵闪烁的彩灯,让小城具有了繁华都市的某种气质。
现在的孩子不再像我当年到河里游泳。爱运动的年轻人,找不到合适的运动场地,生活了几十年的当地人,却说不出城的故事,老阿肯和花儿传承人为让民间艺术继承发扬下去,而四处奔波……
日常生活中常被琐事牵绊,有时心情烦躁或郁闷时,我就独立于窗前或站在河边,静静注视着河水,聆听它的絮语。看看这河,宠辱不惊,脉脉流淌,勇往直前,义无反顾。这河经历的事,哪里是一个人一生所能经历体会的呢。
如今,“丝绸之路经济带”的理念,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又多了些期许,期望头顶的这片天越来越蓝,脚下的这片地越来越绿,百姓的日子越来越惬意,人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