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
暮年的父亲,一直珍藏着一块老式的上海牌机械手表,因年代久远,总是步履蹒跚,走走停停,仿佛也像老迈的主人一样,一身的斑驳与沧桑,夕光上膝的样态。
本来家里的墙上,已挂着电子钟,且走得好好的。那钟,是县教委嘉奖工作四十年以上的老教师时的赠品。父亲感觉很荣耀,欣喜了一阵子,说还是电子的好,走得准,还不用上发条,省去了一些麻烦。说是这样说,每当他的那块“老上海”停摆,罢工,父亲便一下子愁锁眉头,脸色阴沉,开始坐卧不安,没着没落的样子,非要骑着同样老旧的自行车到镇上修表,拦也拦不住,仿佛不修好,时间就会从此停顿,失去应有的方向。或许在父亲的观念里,那块表具有特别的象征意义,若不去修一下,让它嚓嚓地走起来,就愧对于它,好像做了一件对它不敬的事情。会有一种残缺的阴影,缠绕于心,并随着时光一点点浓缩,硬梆梆地塞着,令人心堵。父亲看似随和,骨子里却十分的倔犟,他认准的事,谁也扭不过。而我是耽心他年纪老了,腿脚不便,耳朵又有些聋,加之乡路上的车,过来过往的比较多,怕他路上出事。去年夏天,父亲就被大卡车刮了一下,栽到路边的沟里,实在幸运,只擦破了点皮,流了一些血,因此担心他。我说要去,别骑自行车,坐小巴去,他又不肯。我说我去镇上,替他修好,他执意回绝,用眼斜楞着我,嘴里唠叨着,我好胳膊好腿的,用你干嘛?不太相信我。无论我多大了,在父亲的眼里,仿佛仍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无论作什么事,都不大放心,唠叨着叮嘱一番。父亲执意要亲自去,而且是骑自行车去,我拦阻着,左劝右劝,算是没成行。第二天,我出去办事路过镇上,想顺便带上表去修,好说歹说,父亲就是不允,还把手表藏起来了,我无计可施,任由
他了。
下午从外面回来,发现父亲不在屋里,便询问母亲。母亲说趁着她在屋后的园子里干活,就走了,自行车不在,肯定是奔往了镇上。我无奈,又“气”又“恼”,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万一路上出点意外,该如何是好?一颗忐忑的心吊着,纠提而煎熬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不安之中,不时地向院门望。当听到了自行车的响声,看见父亲平安归来,七上八下焦灼的心,才算长舒了一口气,安歇下来。我接过父亲手中的车子,他喜意洋洋,颇为自豪地说修好了,我学生修的,没收钱,眉际间,漾着欢欣。然而没过多少日子,那表又停摆了,父亲又趁着母亲和我忙事情的时机,去了镇上,换了一个零件,这回走得时间长了一些,但最终还是抵不过日复一日的老迈,又一次“抛锚”了。过几天,父亲又捉摸着到镇上去,被我和母亲阻止了,他虽有些气馁,还是没能成行。谁料吃完午饭,见母亲和我午睡,他便悄无声息地,骑着那辆破旧的车子,再度去了镇上。这一回,父亲失望而归,人家说没有零件,建议他还是换个电子的。父亲暗忖,是不是修了几次,都未收费,这回不肯给修了,便说再给修一修,并执意付钱。修表的师傅直言:“老校长啊,不是不给您修,实在是无法修了。”他失望地唠叨,怎么就没有零件了呢?一付怅惘的表情。过了十余日,父亲不死心,又去了小镇一次,换了一家修表店,人家瞅了瞅,说这种老机械表,快绝种了,谁还修啊?父亲沉默了,彻底绝望,只得败兴而返。之后的日子,父亲再也不提及修表的事情了,但时常把表拿出来,用一块棉布浸着酒精,一次次地擦拭着,直到斑迹消失,端详一番,才肯罢手,然后用一方手帕包裹着,放入一个老旧的小木盒里。
父亲因肝病故去后,收拾他的遗物,发现了盒子里的上海表,我的心陡然悸动了一下。如今阴阳两界,物是人殁,只有叹息相伴。忆起生前父亲修表的一幕幕,不禁怆然,眼眶潮湿,涌动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徒劳的叹息。一边细细地瞧着那老式的上海表,轻轻地抚摸着,透过手指,我仿佛触到了父亲的体温与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