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斯尼
在英国举行的那次相当拘谨的军人午餐会上,大家谁也不认识谁。我坐在一个美国伞兵身边,他是第101空降师——巴顿英雄部队的,约莫二十岁。像多数跳伞运动员一样,他长得比一般美国军人颀长些,而且肩膀很宽,看上去是个孔武有力的硬汉子。他胸前闪耀着的勋章绶带,比我记忆中任何将级军衔以下的人都要多。他开始有些怯生生的,不很健谈。但是没过多久,他的拘束消失了,给我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那是在大规模反攻开始的前夜——进攻法国前24小时,盟军向诺曼底空投了伞兵,这个年轻人就是其中之一。不幸的是,他在远离预定地点好几英里(1英里=1609.344米)的地方着陆。那时候天差不多亮了,老早已经在脑子里记熟了的标志,他一个也没找到,也见不到任何战友。他吹响了用以集合队伍的尖声警笛,却得不到任何响应。焦虑不安的几分钟过去了,他再吹一遍,还是一个人也没有来。他于是知道原定计划出了问题,他现在是单枪匹马,完全陷落在敌人控制的土地上了。
他知道,必须马上找地方隐蔽起来。他着陆的地点,在一个整洁的、收拾得挺漂亮的果园里的一垛石墙附近。在熹(xī)微的晨光里,他看见不远处有一栋小小的红色屋顶的农舍。他不知道住在里面的人是亲盟军的呢,还是亲德军的,但是总得碰碰运气啊。他朝那房子奔去,一边温习着寥寥可数的几句法语,那是为应付这种紧急状况而学习的。
听到敲门声,一个年约三十岁的法国女人开了门。她长得并不漂亮,也不是笑容满面,但是她的眼神却是善良而镇定的。她是刚从做早饭的灶间出来的,她的丈夫和她三个小小的孩子——一个是婴儿,坐在一张高椅子上——坐在饭桌旁边,惊异地盯着他。
“我是一名美国兵。”伞兵说,“你们愿意收留我吗?”
“哦,当然啦。”法国女人说,把他带进屋里。
“赶快,你得赶快。”丈夫说,“把这个美国人推进壁炉旁边的一个大碗橱里。”随后“砰”的一声,关上橱门。
几分钟后,六个德国冲锋队员来了。他们看到了这个伞兵降落,这是附近唯一的房子。他们搜查得干净利落,转眼之间就把美国伞兵从碗橱里拖了出来。
仅仅由于收留他而犯罪的那位法国农民,并没有受到审讯,根本无所谓手续不手续,他也来不及说一声再见。当他被拉出厨房的时候,他是想招呼他妻子一声的,但是一个冲锋队员一拳打在他的嘴上,他说不出话来了。德国人命令他站到院子里,当场把他枪毙了。妻子呜咽,孩子们放声大哭起来。
冲锋队员是知道怎样发落敢于掩护敌人的法国老百姓的,不过对于如何处置这个俘虏,却有一场争议。于是他们只得暂时把他推入一间棚屋里,把门闩了。
棚屋后边有一个小小的窗口,田野边缘就是树林。那伞兵蜷身挤出窗口,向树林奔去。德国人听到他逃走的声音,就跑到棚屋后边来追他,一边向他开枪。子弹没有击中目标。不过从当时的情况看来,逃脱是没有希望的。他刚跑进树林——悉心经营的、没什么灌木、杂树的法国树林子——就听到周围都是追兵,互相吆喝着。他们分散开来,有条不紊地进行搜索,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看来抓住他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没有什么逃脱机会了。
对,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伞兵振作起来,押了这一注。
他往回跑,避开一棵又一棵的树,离开树林,再次跑进田野。他跑过了棚屋,穿过院子,院子里躺着那个被杀害的法国人的尸体。这个美国兵又来到农家跟前,敲着厨房的门。
女人来得很快,她满脸苍白,泪眼模糊。他们面对面地站了一秒来钟。她没向他丈夫的尸体看上一眼,一直碰也不敢碰他一下。她直直地注视着这个美国青年的眼睛,他的到来使她变成了寡妇,孩子们变成了孤儿。
“你愿意藏我吗?”他问。
“哦,当然了。快!”
她毫不迟疑地把他送进壁炉边的碗橱里。他在碗橱里躲了三天。法国农民的葬礼举行的时候,他是待在那儿的。三天之后,诺曼底这块地区解放了,他能够重返部队了。
冲锋队员再没有来过这户农家。他们没想到要再来搜查这间房子,因为他们不理解他们所要对付的这种人民。也许,他们理解不了,人类的精神竟然能够达到这样的高度。两种勇气打败了他们——智胜他们的美国青年的勇气,和那位法国寡妇的勇气——她毫不犹豫地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我被这真实的故事里的两位主角迷住了。我常常想到他们,我把这个故事多次讲给美国驻法国和意大利的战士们听。不过我缺乏口才,我总是不能圆满地表达出我对这两位卓越人物的想法。直到战争胜利以后,当我准备回国时候,我碰上了一位空军将领,他才把我的感受确切地表达了出来:
“青年伞兵有的是拼命的勇气。”他说,“在牢笼里,他看到而且抓住了唯一的出路。他是个勇敢机灵的孩子。但是,那位妇女的勇气,是经常同你在一起,永远不会让你丢脸的。她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
“有福气?”我惊奇地望着他。
“对,有福气。”将军重复一遍,“她懂得她信仰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