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蓝染 最工者愁

2015-11-07 14:41雷虎
中华手工 2015年11期
关键词:染坊印花布大炮

雷虎

在凤凰古城的深巷中,有一家传承了六代的蓝印花布老染坊。在传统印染风起时,却愈发显得失落。

这么多年过去,一直记得谢晋导演的电影《芙蓉镇》里的场景,刘晓庆扮演的胡玉音着一身蓝白碎花布徐徐出场,惊住了许多人。在那个时代,蓝印花布可是时尚潮品,不仅胡玉音穿,《边城》里的翠翠、以前的湘西姑娘都这么穿!

而这些湘西蓝印花布,大多出自凤凰古城深巷中的一家老染坊,如今已传承了六代。染坊里,还住着一位传奇的老染匠。

古镇深巷寻染坊

凤凰古城收取的高昂门票,让大批游客在沱江畔的城门入口滞留,等待守城门卫“开小差”时溜进古城。

逮住机会,我们也慌不择路地闯入一条名叫文星街的小巷。虽是石板路,但古城的商业味已经十分浓郁,好在还能见到红灯笼、听到打银声、闻到姜糖味,内心还是生出几分好感。灯红酒绿中,一条蓝白黑三色相间的布幌子在风中摇曳,定睛一看,写着几个飘逸的草书:刘大炮老染坊。草书下面有一行蝇头小楷:丙戌,黄永玉题。

这便是我们要寻访的传奇染匠刘大炮?

刘大炮,本名刘贡鑫,祖上连续五代都是凤凰县城的名染匠,染布技艺到刘大炮这一代时尤为惊艳,引得沈从文、黄永玉等文化名人纷纷回来寻访。沈从文赠其字,两联;黄永玉为其画像,两幅。

但如今,这曾受大腕们争相拜访的老染坊却门前冷落车马稀,人气远不敌气派的熊希林故居,也逊于随处可见的姜糖铺。偶有人举起相机留影,也匆匆而过,鲜少有人发现这染坊上的几个字是黄永玉亲笔所提。

走进老染坊,堂屋并没有手艺作坊的模样,却似读书人家的中堂。堂屋正中摆放着一把躺椅,墙上挂着一幅漫画。漫画上是一位老者,怒目圆睁如金刚,双手扶膝而坐,蓝色的双手染蓝了裤脚。

两联:“大炮在此,百无禁忌。”落款又是黄永玉。

大炮在此,百无禁忌

穿过堂屋,老染坊的模样立马清晰起来:一个40平方米的天井,靠右是蓝渍斑斑的大水泥池。虽然盖着石棉瓦,却不断飘出淡淡的腐味。

连呼几声都无人应答,于是从一间敞开的小门往里望,一位大爷正静静地烤着火,看着电视里的NBA。我们进屋后喊了两声,大爷才抬起头来,眼睛瞪得如铜铃,表情和堂屋里的挂画一模一样。他一定就是传说中的老染匠刘大炮了。

表明来意,老人的手脚才从八仙桌下的火炉上移开,慢吞吞地走到天井里的水泥池旁,掀开石棉瓦,手伸进蓝色的池中搅动片刻后说:“今天印染不成,明天吧!”

“怪不得那画上的手是蓝色的,原来是被这池水染的啊!”听到这一声感叹,刘大炮的热情立刻被点燃了。他快步走到堂屋的画像前,用蓝色的手指着画说:“你说的是这画啊?其实黄老先给我画的不是这幅!”刘大炮把我们领进卧室,卧室墙上也挂着一幅正襟危坐的画像。

“黄老第一次找我染蓝布,就给我画了这幅画,我说画得不像!后来他又找我染了几次,一次见我刚捞完布,双手沾满靛青就让我坐定,画了这幅像。这次,有几分像了!”刘大炮搬了把凳子,坐在堂屋的自画像前点了一根烟,开始说起自己家族和蓝印花布的故事。

湘西蓝印花布是利用板蓝根的根、茎、叶、皮给纺织品染色的一种传统民间工艺。古语称“缬”,即在丝织品上染制出图案和花样。中国传统的染有“四缬”:夹缬、蜡缬、绞缬和灰缬,对应是夹板染、蜡染、扎染和印染。湘西的蓝印花布,就属于传统的印染。

过去,做染可不是一件文艺范的事。12岁那年,黄永玉因为家贫,辍学离家外出闯荡。而12岁那年的刘贡鑫,也因为家贫辍学,子承父业做了染匠。此后的70年,他每天的生活便是山上、染坊、沱江三点一线。先在山上采板蓝根后捣碎做染料,在染坊里给布上色,然后把染上色的布匹挑到沱江边漂洗。14岁那年,沈从文刚外出从军,黄永玉开始发表作品,而刘贡鑫已经独当一面,在沱江边开起了一家新染坊;20多岁,沈从文开始用文字写湘西成为名作家,黄永玉用绘画描湘西成为名画家,而刘贡鑫依然是一个染匠,但却因为染布名气和脾气一起大而博得了“刘大炮”之名,也成为凤凰城里最有名的染匠,以至于人们慢慢只记得刘大炮之名,而忘记了他真名。

草木本心蓝白间

虽然没能像沈从文和黄永玉那样名动天下,但是刘大炮却拥有了一个染布匠人最高的荣耀。

在和同城的染匠切磋无敌后,刘大炮也像沈从文和黄永玉一样,从沱江边的码头登船,上溯到贵州、四川,或顺江而下抵沅水、过洞庭湖到湖北,几十年下来游遍湘西周边四省,收集印花图案100多款,印花雕版300多张。通过研究收集来的图案,刘大炮慢慢融百家之长,利用象征、比喻、谐音等方法,将传统图案的吉祥寓意发挥到极致,成为全国蓝印花布界“百无禁忌”的顶尖高手。

但现在的他已经不染蓝印花布好多年了。因为销量不好,儿子刘新建也不经常制作。若要进行工艺演示,还得提前做准备。

第二天,在约定时间抵达染坊时,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正拿着两张镂空黄纸板从楼梯间下来,他就是老染坊蓝印花布的第六代传人刘新建。他手上拿的黄纸板,便是蓝印花布的印版。纸版上的镂空,就是蓝印花布上的白花。

雕版是蓝印花布工艺中的第一道工序。做雕版时,先用七层牛皮纸叠在一起涂抹桐油。待桐油风干后,将设计好的花样画在纸板上,然后用锉刀在纸上镂空。“蓝印花布的图片通常都是对称的,只要画出四分之一的花样,其余部分依葫芦画瓢就行了!”刘新建拿着一张约70厘米的雕版比画,这是父亲上世纪80年代云游时,从湘西三山镇一家倒闭的染坊里收的老版。

“做完这次演示,这张雕版就要退休了,因为牛皮纸不耐磨,一张版通常印10张花布就要作废!”刘新建对着清晨的光线检查雕版,然后在案板上平铺一层白布,再搁上雕版。随后从案板底下拿出一只桶,用木勺子舀出白色“面团”倒在雕版上。“面团”是防染浆,由细石灰和大豆粉混合而成,它们是用来填充雕版的镂空图案。

刘新建在雕版中涂上防染浆,用木刮板反反复复地来回刮,直到防染浆把雕版的镂空完全填充,使整个雕版形成一个平面。“这一步叫刮浆,刮浆完成后,接下来要上演重头戏染色了!”

在一旁的刘大炮也没闲着,他抡起一根木棍在水池里搅动,池中蓝靛开始翻滚,一股更强的腐味扑面而来。

“搅缸时,味道的确挺难闻,不过蓝靛是无毒的,完全由板蓝根、碱和石灰组成。”这时,刘新建拿着一块印有白花的棉布走到染缸前,双手把白布浸入池水中。

“这一步,学名叫入染,有白花的地方,因为防染浆把地方占了,蓝靛进不去,所以就形成了蓝印花布的白花。没有防染浆的地方,就被蓝靛入染了,自然形成蓝底图!”如此反复浸染四五次后,刘大炮让儿子“收手”。一看时间,整整花掉1个小时。

最工者愁,食肉者谋

清洗后,父子俩一前一后走上三楼的露台,把布匹晾上竹竿。刘新建给父亲递了一支烟,然后二人对着布匹发呆。在晾房,只有四五根竹竿,刚刚晾晒的两块印花布便占了一根竹竿的三分之一长。

“蓝印花布曾经是湘西底层百姓居家必备的物品,但如今早已没人穿了,也没人穿得起了。”刘大炮走进晾房边的房间,这里摆放着几只木质的老式衣柜,打开衣柜,里面塞满了各式印花布。

“现代人嫌蓝印花布太重、颜色太单一,就连我们湘西人也不拿它做衣裳了。但我就不信了,六代人的祖传老布就没人要了!没人要,我就留给我儿子!”刘大炮说着看了儿子一眼,见他偷笑,于是转变语调:“儿子嫌弃,那我就传给孙子。我就不信,连沈老、黄老、张仃教授都当成宝贝的东西,会没有人要!”

听到刘大炮开始“放炮”,刘新建连忙给老头子点烟:“我要,沈老给您写的对联,黄老给您画的画,还有张仃教授给您题的词,我全要!”刘新建边说边把刚才用的雕版晾在竹竿上。

“其他的你别想了,这些花样、雕版传给你,你可别再给我弄坏了!”刘大炮看着儿子正在晾晒牛皮纸雕版,疾速地走进晾房的角落处。那里有一个木架子,百叶窗模样,每个小隔间都像个大而浅的抽屉,每一个抽屉,都放着一张镂空的黄色牛皮纸。这个花样架,就是刘大炮一生的收藏,也是“蓝印花布的基因库”。

“最工者愁”,是画家张仃曾到凤凰拜访刘大炮时送他的题词,但却成为刘大炮的紧箍咒。“让我父亲来‘愁’整个蓝印花布的未来,有用吗?做了六代的老染坊,如今在沱江里漂洗却变成非法了,无毒的蓝染作坊成了污染企业,最工者当然愁了!可最工者愁有用吗?食肉者谋我看行!”刘新建不但继承了父亲的染布技艺,也继承了父亲“大炮”的本色。

但刘大炮已十分淡然,他很少过问蓝印花布的“江湖事”了。

凤凰有所学校开了非遗班,刘新建坚持每天去上课,尽管家里的染坊很少开工,但刘家的事业也算得到了延续,只不过从一个染匠变成了教书匠。其实,对从事湘西蓝印花布的手艺人来说,他们需要的是艺不离手,但如今,手艺却变成了纸上谈兵。

时代在发展,几乎一夜之间,凤凰古城生出了许多家蓝印花布作坊。这些店铺的主人,大多是艺术院校的毕业生,他们有新的理念,有好的绘画功底和新颖的设计,于是人们在游凤凰古城时,总会把店铺当成一种风景。因为里面有工艺展示,游客甚至还会露一手,再通过网络秀一下,店铺的名字就被记住了,客户也就流入了。

反倒是凤凰老街上的“最工者”,在蓝印花布风起时,愈发显得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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