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的诗

伊犁河左岸

伊犁河左岸，缓慢的日照

凝固了起伏的旷野

风声，一阵紧似一阵

清洁醒着的麦穗

和绵长的小路

当最后的运草车，悄悄驶过

河岸的次生林

一只高贵的狐狸

长久地注视着一袭黑夜

这是早年的一个黄昏

年迈的牛录*章京*

解甲归于田园

他翻身下马，取下弓箭

枯坐在浑圆的落日里

怅然而望

眼睛里蓄满伤感的风暴

而远处的水源地上

长满了

暴力的青草

一百头母牛穿过这里

走进静穆的牛录

沉重的牛蹄，踩痛草根的

秘密

是谁，用蓝色的火焰

点亮雪中的灯盏

一声声悠远的念唱*调

覆盖了整整一个

漫长的冬季

伊犁河左岸，高处的三棵榆树

举起了辽阔的天空

一丝怀想，让远逝的时光

更加苍茫……

注释：

*牛录：相当于兵营。伊犁锡伯族八旗制度废弃后，牛录沿革为自然村落。

*章京：汉语称“佐领”，锡伯八旗之牛录官员，掌管所属户口、田宅、兵籍、诉讼诸事。

*念唱：锡伯族特有的一种诵唱说书形式。

寂静

一架三套马车，拉着芬芳的干草

渐渐走远

这时候，寂静落下来

像一层薄薄的烟岚

笼罩了叫做浑都科的

小地方

太阳对面的草滩上

芨芨草漫无边际，闪着

暴烈的光芒

一只孤寂的鸟儿，从空中低低飞来

在一丛红柳旁

收拢翅膀

邻近的坡地上，一条小路

蜿蜒飘去

一队无人照看的牛群

从布哈渠的拐弯处，缓慢地

走向远远的山地

风吹草低，四野空旷

只有寂静！大片大片地

落入

更深的寂静

口述史：我们的祖辈

祖辈们来自蜿蜒流淌的传奇

在清朝，战盔峥嵘

盛极一时

八旗之下，牛角号吹鸣

黎明即起的披甲

口诵祖训

攥紧了手中的硬弓

旷野飘然

马蹄铿锵

远戍卡伦的侍卫披挂前往

酡红的夕阳斜挂天边

仿如一枚浑圆的

铜镜

牛录营盘里：念唱调声声入耳

经久未歇

回声里，一个又一个孩子

长成了饱读兵书的

巴图鲁*

身怀法力的那拉氏萨满

把符咒放进壁龛

敛聚万灵

在塔尔巴哈台，或沙尘里的

喀什噶尔

沸腾的战马驰骋沙场

马背上，勇士们弯弓飞镝

风卷残云

时光凛冽，尘世间过往的

爱恨与悲喜

在一碗烈酒中踉跄

以伊犁河岸的沙枣花为例

我们的祖辈

带着一生的疼痛

在口口相传的大地上

兀自流芳

注释：

*巴图鲁：锡伯语，意为英雄。

特克斯

飞鹰的翅翼下，有一个炫目的

特克斯

是被时光的驭手遗失的

大车轮吗？

在婉转的西天山之侧

放射的辐条

随日升月落而旋转

有骚客美其名曰八卦之城

口耳相传中

特克斯躺在易经文化的怀抱里

效仿悠久的古籍

从高处俯瞰：偌大的一张

蜘蛛网

在风中打开，转瞬

飘然落地

绕其流淌的特克斯河

宛若一段蜿蜒的

历史

街巷横斜，市声缭绕

繁忙的十字路口

唯独不见

高高挂起的红绿灯

顺着花草的方向

投石问路的人，误入迷魂阵

走着走着

花儿就开了

恍兮惚兮，天人就合一了

这就是众人称奇的特克斯

二十头公牛驮来的

庞大迷宫

我熟知这座县城的身世

它和步犁有关

和一个名叫何耶尔·柏林的锡伯人

有关

这是喀拉峻

黑色莽原，在海拔之上

被青草摇动

这是诸神置于高山之巅的

喀拉峻

当山花怒放

湛蓝的鹰，让闪烁的翅影

触及了一泻千里的

草色

木栏围拢

羊群安静

牧歌里的一匹黑走马

比闪电迅疾

比天空晴朗

星星一样的毡房

在乳白的晨光里缓缓升起

旧奶桶

被一滴露珠映亮

让早醒的孩子，因目击而

深深触动

凉风点燃了夜晚的牛粪

这个时刻

不眠的夜话从酒盅里

溢出

在月光下踉跄

草原横亘无际

四序的茶炊煮沸银碗里的

一枚日影

起伏的马背上，嘹亮的皮鞭

攫取一场热烈的

爱情

白云深处，一个孤单的阿肯

捡拾动人的辞章

交给牛羊去

颂唱

喀拉峻——

绝世而丰美的空中草原

天堂里的六星街

我要说的是奇特得让人炫目的

——六星街

像拖着长尾巴的彗星，正好是六颗

栖落在叫做伊宁的

这座大花园里

一闪一闪

辉映着人们细碎而宁静的生活

今天，我走遍这里的每一个巷道

看见苹果树下的庭院里

披着花头巾的古丽

倚门而望

黑葡萄似的眼睛

把头上的一朵闲云照亮

而蓝色的风吹过美丽的白杨树

吹过那些起伏的屋顶

吹过墙边的月季花，

把大胡子亚历山大的沙哑之歌

从我的耳畔一遍遍吹醒

小巧的巴扬

携带着北边东正教堂的一种气息

像祷辞，在琴声里释放出

整个世界的幸福

说到了幸福，我就想勾勒眼前

小桥流水的画卷

一眼望去——

遍地住满了花花草草

以及八百座幽深的民居

一扇镶满花卉图案的木门啊

掩藏多少个

笑容与眼泪的秘密

哦，天堂里的

六星街

向神的路是否通往六个方向呢？

西迁的路

车辚辚朝着遥远大西北，

二百年走了不停留。

苍苍茫茫无尽的天，

亲人无语泪长流；

坎坎坷坷西迁的路，

壮士一去不回头。

风雪漫漫，

闯出一路英雄竞风流

怀念故乡

我穿上单薄的衣裳，

离开了亲爱的故乡。

好像那离群的一匹骏马，

走失在茫茫远方。

母亲的田野歌啊，

在我梦中吟唱；

父亲的东布尔琴声，

在我耳边弹响。

欢快奔流的布哈水，

还是那么甜吗？

五月开放的沙枣花，

还是那么香吗？

黑眼睛的姑娘啊，

还是那么美吗？

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

多想飞回你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