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

2015-11-06 11:14晏藜
长江文艺 2015年10期
关键词:白草吉庆李香君

晏藜

白家房子外有个几米见方的小庭院,厨房在庭院里,庭院的小门对着街口。正是吃饭时候,阵阵饭香从各家窗口漫到街道上。放学回来的白草被这香味勾得肚子愈发空荡,可眼看就要进门,她却突然刹住了脚步。

门正开了半扇,有老婆子尖利的声音从里面传出。白草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靠在家门口的墙壁边。她手指抠着门框,怔怔地瞅着眼前木门上的缝隙,想,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不是说还有几天吗?门里那声音尖利的主人白草并不陌生,就连见不着面的时候,奶奶窦云那副丑恶的嘴脸也会在噩梦中出现。

头顶的夏蝉一声声地鸣叫,吵得人心刺挠刺挠的。事实上,白草背上的书包里没装几本书,可此时它挂在肩膀上却重若千斤。

白草来到这个地方才两个月,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她总想表现得叫人喜欢,毕竟能叫人喜欢的孩子都是听话的,懂得尊敬长辈。只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长辈都能让白草尊敬,奶奶窦云就是其中一个。不要说像现在这样隔着门听她说话,单单想到她的模样,白草都已厌恶至极,尽管这厌恶她只能藏在心里。

两个月前,白草被李香君从安市外婆家接了回来。由于从小就在外婆家生活,突然莫名地被换了地方,她打心眼里还是不乐意的。等到与父母相处下来好不容易习惯了,李香君却又突然说要把弟弟白水接回来。听到这个消息,白草顿时不安起来。

但她却不能哭闹耍赖。这种方法在外婆那里是好用的,从小到大,每次只要她小嘴一噘,小泪珠子一掉,外婆立刻就会依她。可如今有爸爸白跃平在,每次她一哭,他就摆出脸色,脸一板眼睛一瞪嗓音一粗,有时还会吼上一通,吓得白草无所适从,只得低声哽咽。然而,白草懂得察言观色,几次后,她就学会了在爸爸面前收敛脾气。倘若爸爸出了差,家里只剩下白草和李香君两个人,她感觉连空气都仿佛变得轻快起来。

白草对那个即将到来的弟弟是一点没有好感的,虽然她根本没办法拒绝。其实早在她哭着跟父母回家的时候,心里就隐约地感觉到,他迟早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白家庭院里种着些不娇气的花草,平时没人打理,但一片浓碧的杂草间还是有花色点缀着。庭院中心有个葡萄架,竹竿子支起来高高的,初夏时节葡萄叶已经很茂盛,挨挨挤挤地铺在藤架上,浓郁的阴影细密地覆着这一方院落。

木门吱扭一声,李香君立即觉察到是女儿回来了。于是站在庭院中朝白草招手,柔声哄道:“快,来叫人!”

白草站在原地搓着手指头,抿着唇不说话,垂着眼用余光瞄向庭院中的几个人。奶奶窦云此时穿着一身棉质宽松的红衣红裤站在葡萄架下,衣服上绣着硕大盛开的花朵,颜色亮得闪人眼。

见白草杵在那儿一直不说话,李香君忙向婆婆站着的方向给白草使了个眼色,催促道:“你怎么不过来?不是过年才见过?还怕生啊。”

白草终于不得不艰难地抬起眼,看向庭院中那个被她奶奶一只手揽在怀里坐在轮椅上的男孩,她的龙凤胎弟弟白水。怎么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是这样,瘦瘦弱弱,脸白的像纸一样呢?白草没好气地想。

明明是夏天,白水还是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但到底是因为在轮椅上坐着,所以衣服再怎么整理也不利索。李香君半蹲着身子在给儿子收拾,窦云站在一旁看着,嘴里嘟囔着什么。

白草回忆起半年前的那次见面,记得那时的白水似乎要比现在胖点,大眼睛下的那一块肉是凸出来的,看起来精神要好很多。不像现在,颧骨微微地向里凹着,显得眼睛突兀地亮,鼻子也被迫显得挺拔,只有薄薄两片嘴唇还是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血色。

几步外,李香君一直在催个不停, 白草没办法,只得迈开步子移了过去。

“姐姐。”白水开口叫她,一口浓重的方言。白草听不惯,本想象征性地回给他一个笑,却发现很难做到。她不知道别人家的姐弟都是怎么相处的,但她就是不喜欢白水。从小到大,他一直是她心里的一块石头,平时被弃置在角落不想理会,但终又搬不开扔不掉。他们每年只在过年时见一面,可每次见到他,白草都会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隐痛又微恨。

白草记得,李香君曾跟她说,她小时候就很喜欢自己的弟弟,每次抱着都不愿意松手。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白草从来都宁愿自己没有这么个弟弟。

但这已没有可能了。有时看见别人家的双胞胎,白草总会像被什么烫了一样挪开视线,可只要隔上一会儿,她又会忍不住多看一眼。白草不明白,为什么人家家的双生子就能那么一样,一样的活蹦乱跳,一样的健康漂亮。

白草想回外婆家去,此时尤其想。她想念那一书柜的小人书,想念外婆每天都会弹的琴,想念外婆养在阳台上的栀子花和虎皮鹦鹉;她想念那个老房子,想念只有她和外婆两个人的生活……

见白草一直垂着头站在那不知在想什么,李香君拍拍女儿的手,白草这才回过神来喊了句:“奶奶……弟弟。”叫完人,就立刻又缩回到母亲身后。大半年没见,她自己的个子蹿了不少,而白水却像一点都没有长。白草看到他那双垂在轮椅下的灰色裤子,因为腿部有些萎缩,那裤腿显得很长,被人褶了好几下堆在脚踝处,露出他脚上穿的红色袜子。白草按捺不住心里的惧怕和嫌恶,往后退了一步。

风穿庭院,葡萄叶随风轻摇。

女儿一切细小的举动都被李香君看在眼中,她叹了口气,想不出这对本应在她身边朝夕相处一起长大的龙凤胎,为何会是现在这样,儿子的怕和女儿的厌都是这么明显。

窦云心疼孙子,看着白草一脸坏账模样,立刻指着儿媳妇圆眼歪嘴地嗤出声:“这草妮子啥子意思?啥时候对着小水都是这个死样子。你妈还文化人?怎么教的小孩!”

李香君一边忍着气继续给儿子收拾裤子,一边不耐烦地说:“两娃从小没在一起长大,再说丫头也怕生呢。”

“怕什么生?我看她就是……”窦云的方言说得速度极快,白草听不懂。但她恶狠狠的表情还是让白草的心缩了一下。

“早知道就该给你打药叫你死!”窦云突然一把扯过白草,阴狠说道。好像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孙女,而是她的仇人。

白草有些茫然地看着咬牙切齿的奶奶窦云。

“妈,你胡说什么?”李香君一下子脸色煞白,手指微颤,嘴唇也在哆嗦。

白草想去安慰妈妈,可窦云用力攥着她的手不放。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白水突然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因为身子弱,他抽噎起来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窦云的心立刻便被揪住了,一把甩开白草的胳膊,回过身搂着孙子“心肝宝贝”地哄起来。

白草厌恶地抹了抹刚被抓过的地方,后退时正好踩中了墙角的一个蚂蚁窝。她低头看了一眼,非但没挪开,反而更用力地碾了碾。顷刻间,蚁群尸横遍野。

一切安顿好已经很晚,四个人简单吃了午饭。由于白草下午还要上学,饭后李香君就叫她去午睡了。可白草这天却没怎么睡着。

没一会,身后就有动静,规律地一下下滚动。白草立刻就知道是谁,紧闭上眼睛打定主意不出声。之后很久一段时间,再没什么动静,白草揪住被子僵了一会,终还是猛地翻身坐起。

“姐。”白水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声音讷讷道。

白草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身子坐在床上,冷眼看着白水。他总是这样,柔弱又无辜,干什么都像是在讨好别人,真讨厌。还有他的脸,因为在老家时窦云不大让他出门,把他皮肤给捂得比小姑娘还要白一些,而且那白中还匀着一点醒目的红,土气得要命。

应该是吃完饭后李香君替他料理过,白水换上了新衣服,白底蓝色的条纹海军式样的上衣和同色的裤子。白草想起几天前她在阳台上见过这套衣服。可又忆起这些天父母对她嘘寒问暖的样子,白草心里有些泛冷。

“我要睡觉,你走远点。”白草话一落音,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白草即刻噤了声。她知道这不是她妈妈的脚步声,李香君在家里从不会这么鬼鬼祟祟。

是窦云。白草一下子从床上坐起,一把抓住白水搁在轮椅上的手,故意大声道:“你热不热?”

房门悄悄张开一条缝,似乎有一只眼在往里面看。白草余光扫见,故意坐得更直些,对着僵坐在跟前的白水又说:“你热不热?要不要喝水?”

一连问了两遍白水都不答,只怔怔地看着白草。

白水在白家安顿了下来。或是不放心孙子,窦云就没有立即回老家去。白家不是没有多出这两个人住的地方,但庭院光线与通风好的卧室却只有两间,一间白跃平夫妇住着,另外一间白草住着。

白草房间里有一扇碧绿的纱窗。纱窗外,是日渐蓬勃的初夏。白草的写字台就摆在纱窗下,窗前有一盆香气扑鼻的栀子花,每当白草趴在那儿看书或写作业的时候,都会觉得很宁静。然而,这点宁静如今也要被打破了,因为白水越来越爱在她房里呆着。

“你老赖在我房间干什么?”有一次白草终于忍不住,不耐烦地问白水。

“妈说让我们一起玩儿。”白水答道。

“妈说的?”白草反问,眼睛扫向白水捧在手上盛着一勺勺西瓜的碗。瓜里没有掺杂一粒西瓜籽,显然是被人细心地剔过。

可是,白草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切才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要不叫他们两个小孩住一起,叫小水搬到小草房间里。”一天晚上,窦云突然对李香君提议道。

那时四个人正吃着晚饭,白草原本埋头扒着饭,听到这话立即抬起头,先是不可思议地看了眼窦云,然后干瞪着母亲。

李香君夹了一筷子菜到白水的碗里,说:“小草是女孩子,又长这么大了,还是分开住吧。”

窦云没想到儿媳会反对,毕竟在农村姐弟俩都是住一个屋,到快要成年了才分开住。于是她嘴一撇眼一横,立刻露出刺目的凶相来:

“小水的腿,咋能一晚一晚地吹电扇,你给他睡的屋又不通风……” 窦云斜着嘴,叽叽咕咕地念叨着,音调很低沉,刺耳得像巫婆的絮语。

此时白草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感觉到白水就要开口说些什么,所以她急忙先开口说:“妈,我马上要期末考试了……”

“我不会打扰姐姐学习的!”白水打断她,坚定说道,“我还想听姐姐说故事呢。”

白水最终还是搬进了白草的房间。李香君和窦云给白水在窗边支了张小钢丝床。白草曾经很喜欢卧在床上看窗帘被风吹得一飘一落的样子,可现在她再也看不到了,白水的钢丝床把她的缎花帘子压得死死的。白草觉得,从窗口刮进的风都没有之前凉快了。

那晚白草没有睡着。尽管窗口不时传来虫鸣声,但月光却再也照不进来了。目光在白水的床和窗棂之间不断游移时,白草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第二天中午放学,白草早早到了家。

“小草回来了?”李香君边做饭边与女儿搭话道。

“嗯。”白草走进庭院,往自己的窗户下面看了几眼,问道:“妈,咱家的栀子花呢?”

“那不,”李香君给她指了指,花盆被挪到了好几米外的墙角。

“栀子招小虫子,昨晚小水就被蚊子咬得厉害,今早上起来闹呢。”李香君说着一边炒菜一边打量她:“窗纱破了一个洞,什么时候破的?你晚上睡觉有蚊子咬吗?我没注意你怎么也没说呢?”

白草没说话。

白草一天比一天更讨厌白水了。自从他搬进她的房间,药味、潮湿霉味和窦云身上的臭味混在一起,再加上窦云无止休的唠叨,让过惯了清静日子的白草一天比一天不耐烦。有次她解不出一道应用题,本来就心烦,窦云和白水还在窗前不停地发出噪音。

“写作业呢!你们能不吵了么?!”白草忍无可忍,快步走过去把窗户“砰”地推开。

窦云立刻从床上站起来,指着白草骂道:“你这死丫头又在作什么死!回头非叫你妈打死你不可……”

面对奶奶窦云的恶言恶语,白草的反应一回比一回淡定。如今不管她骂得多么不堪入耳,她都不再理会,只管收拾她的书包削她的铅笔写她的练习册。其实白草并不是不害怕,尤其李香君不在的时候。但渐渐地,她发现窦云只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即使很生气,也不过就是耸她胳膊几下,即便闹到自己母亲那儿,也总是没了下文。于是白草胆子慢慢大了起来,时不时也敢回上一两句嘴。起初,李香君还生气地说上女儿两句,后来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些日子,白草很是想念外婆,但每次她给外婆打电话,白水都会蹭上去说或听。白草讨厌他跟外婆说话,于是电话也打得少了。

白草的房间有面落地镜,刚好能够映照出窗外的葡萄架和天空。以前白草常常爱歪在自己的小床上,望着镜中湛蓝的天色和绿紫相间的葡萄架。后来那面落地镜被白水挤到了房间的一角,镜面垂下来正对着白水的小床。每天清早白草一睁眼,立刻就能从镜子中看到白水熟睡的脸。

镜面称职地折射出一个她不想承认的真相,白水长得跟她那样相像。白草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每回她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时,她就会忍不住望向他的废腿。白草不想再看,有一回李香君进门来给他们收拾东西,白草突然说:“妈,把镜子搬出去吧,放那儿也没人照。”

李香君疑惑地看了女儿一眼。

“白水腿不方便,镜子放在那儿,我怕磕着他。”白草随口说了个理由。

一旁坐着的白水也听得一愣,搁下了手上刻着的木头小兔。没人的时候白草几乎不会跟他多说一句话,更别说关心他。

白水手上刻了好几天的木雕,在第二天晚饭后被送到了白草手上。

那时白草正在整理书本,白水摇着轮椅走到她跟前。

“姐姐,给你兔子。”

白草有些迟疑地接过来。那是一只木头雕出的小兔子,耳朵绵长尾巴圆润,就连身上的绒毛都十分逼真。白草踮在手上,觉得白水雕的这只和她以前见到的家兔并不像,绒毛杂乱后腿也长,更像是乡间的野兔。

白水很会雕木头,给他一把刀并一块半大的木料,只要半天的工夫,他就能刻出惟妙惟肖的小东西来。这是跟着他们的爷爷学的,白草以前回老家的时候,常看见祖孙两个并排坐着刻木雕。

随手搁在桌上,白草敷衍地笑了一下:“挺可爱的。”

不过这样的反应在白水看来就是喜欢了,白水明显很开心,脸上笑窝都露了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扭身摇着轮椅就出了门。

他一走白草就把那兔子木雕拿起来,随手想要塞进抽屉里。这时,窗外传来说话声。白草探出头去看,李香君正站在庭院里收白天晾的衣服,白水停在母亲身后和妈妈搭话。窦云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找不到孙子也跟到庭院里,给白水喂她兑好的核桃粉黑米粥。天色缓缓昏暗下来,将院子里的几个人融在一体分别不开。

白草沉默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将那只兔子木雕摆回了原处。

放暑假前,白草一个人去领了通知书回来。一进家门,她一眼就看见白水正坐在床上看书。白草眼尖,那封皮看着眼熟,是她从外婆家带来的。

白草立刻变了脸,快步上前一把把书抢回来,厉声道:“谁让你动我东西?手怎么那么贱!”

白草随手从床上扯过枕巾使劲儿抹了抹书的封皮,然后“砰”的打开柜门,把书塞进柜子里,恶狠狠地看着白水。

白水嘴唇抖动,嗫嚅着说:“我……我在家没事做,我以后不看了。”

白水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却突然看着白草怔住了。这一天是白草这学期最后一次到校,而且不用穿校服。这天白草早早就起了床,站在衣柜前认认真真地挑了半天,最后选中了一条向日葵花色的连衣裙。淡橙色的花布裙子勾勒出少女亭亭的身姿,白水看了会儿后突然说:“姐姐,你好漂亮。”

白草脸立刻涨红,她更生气了。手猛地一甩,书包落在地上。里面书本什么的掉了一地,最上面的是她的成绩册,纸页朝上面摊开来,露出白草漂亮的成绩。

白草突然冷静下来,外婆退休前是个语文老师,她从小有外婆手把手地教,考个双百一直都是家常便饭。但她知道白水从来没上过学,他身体那个样子,窦云怎么可能让他去读书。心里涌上一种陌生的情绪,白草面无表情地问白水:“你认识字吗?”

“认的,爷爷教了几个;有时爸妈去了,也教几个的。”见白草又愿意理他,白水兴奋地说道。

白草沉默地看着他,他脸上的表情那么纯粹,简直明亮得刺眼。她突然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我很讨厌你,你知道的吧?”

白水一下子愣住。

白草抱着胳膊,脸上挂着冷冷的一抹笑:“你说你非要搬进我房间干什么?想让我多跟你说几句话?还是想我像他们一样?”

夏光日盛,阳光打在玻璃窗上,而后又被反射进房间里来,龙凤胎姐弟就这么一站一坐地面对着。白草根本就想不通这些人怎么就能这样,白水是个男孩子,居然搬进她的房间,甚至他和他奶奶简直好像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一样,每天该吃吃该睡睡。而她有时不自在地回避,也会被窦云斜着嘴说上半天。

没人跟她说过她为什么要接受这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她在这个家里没有任何的安全感,但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在没大人的时候拿白水出出气。

“可是咱妈说你……”白水很久后才反应过来,他有点被伤到了,所以很急切地想要争辩: “妈叫我不要讨厌你恨你,叫我……”

“你说啥?”白草怀疑自己听错了。之后把成绩册放好就转身去了庭院。

推门走进庭院一角的厨房,门边的一扇橱柜里有李香君准备的点心。白草取了一块绿豆糕丢进嘴里,正欲关上柜门时却又停了动作,看着柜子最高层的一个木盒。事实上,这个盒子白草早就发现了,只是一直懒得去摸,因为知道里面放着的是她不爱吃的甜食。此时打开那个暗红间黑色条状的点心盒,八色精致的点心瞬间映入白草的眼帘。那每一块都是精挑细选的点心,似乎连形状都没有半点破碎。

盒子里都是白水爱吃的点心,是被人从一堆点心里细心地挑出来的。白草拿起一块蛋黄粉白的桂花糖糕,咬了一口,又把它放进了盒子原来的地方。

暑假过了不到一半,白跃平出差回来了。他一回来就立马和窦云吵了一架,叫白水搬回他原先住的那间小屋子。白草缩在客厅角落看着自己父亲因为自己对奶奶吼叫,在耳膜受到刺激而生发的一下下震颤中,第一次觉得父亲原来这么亲切。

白跃平脾气大,窦云是惹不起的,但她也不愿就此罢休,就撒着泼闹着要走。李香君一听这话,二话不说就跑去给她买了回老家的票。

去老家的票最早的也得一周之后,但归期总算是定了。窦云原本说回去也只是口头上赌赌气,没想到却正合了人家的心意,然而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她也只能忍着气,有事没事地挑起刺来。

李香君照顾白水照顾得很仔细,窦云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于是她就把矛头引向白草,整天滴溜着眼睛一遍遍跟她强调要如何如何对白水好,否则下回她来了会要她如何如何好看。

心里有盼望的时候,日子就过得格外地慢。窦云舍不得孙子,连着几晚干脆就睡在白草他们房中,凑合着挤在白水的小床上。白草没有反对,她知道反对也没用的,反正这是最后几天,忍一忍就过去了。

窦云在农村呆了一辈子,夜里呼噜打得震天响,头顶上风扇的旋转声也能被她压下去。白草被这呼噜声吵得没法,也不知道白水怎么会睡得那么香。

白草想起她在外婆家的日子。每逢她睡不着的夜晚,外婆总会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手里的蒲扇摇啊摇,嘴里有时哼唱着歌谣,有时则低声哄她说女孩子睡觉要侧着身子弯弯的,就像新月一样。

白草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没发出任何响动,白水却突然从熟睡中醒来。

“你还没睡?”白水隔着一个过道悄声问。

白草不想回答,立刻闭上了眼睛。

窦云离开的前一晚,白草随便吃了几口饭就到庭院中去了,她不愿意坐在那儿听他们说那些家长里短。

庭院里残余着白日的燥热,隔着院门可以隐约听见街上的喧嚣。比起家中近来的吵闹,这样的喧嚣倒还更能叫白草接受,因为这总归是属于别人家的,与她小小的世界隔着一道门。

白草不知道家里的大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吵起来的,起初她只想装作没听见,可那嘈杂声越来越让她无法忽略。声音来源于父母亲的卧室,白草从石凳上站起来,趴到窗前踮着脚尖往屋里看。她看到白跃平李香君和窦云三个人在房间,白水不在。

白草屏着呼吸挂在窗台口,她看见李香君低着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她爸爸白跃平背对着她侧坐在床沿,白草看不见他的脸。而窦云正对着窗边,一双浑浊泛黄的眼睛死死瞪着李香君,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这时,只见窦云眉一挑脸一横,脸上的道道皱纹立即耸起来:“我看那死丫头平时闷不吭声的,就是蔫儿坏!像她……”窦云说到这里将声音压低了些,叽叽咕咕说了句什么。

她刚一说完,李香君就猛地站起来,白草看见她胸口剧烈的起伏,随即白跃平头往她那边一侧,李香君嘴唇哆嗦了一下,终究还是按捺地坐了下去。

看到这情形,窦云的气焰立刻高了许多,她指着儿子,眼睛却朝着媳妇的方向瞟:“我告诉你们,要是小水后面和我说他在这儿受了气,跟你们没完!”这时粗糙的手指移到李香君身上,狠狠骂道:“跟你们李家那死丫头也没完!”

李香君也生气,但当着丈夫面却不好说出什么难听话,只得强辩道:“小水他是你孙子,也是我儿子。我是他亲娘不是他后妈,我还会虐待他?小草是我妈一手带大的,你骂她等于骂我骂我妈……”

窦云咧着嘴,不堪入耳的话分毫不少地落入白草耳中:“我骂你怎么了?骂你怎么了……如果不是你这短命鬼害的,我孙子会像现在这样?他的腿会这样?当时他刚生出来,碎碎一点大,如果不是你们给他打了那药,他会像现在这样?!”

白草扶在窗台上的手指蓦地收紧,踮着的脚尖顿时缩起,她背过身蹲在地上,将自己的身子隐在黑暗里,手掌轻握成拳凑到唇边。里面的争吵没有停,她听到李香君颤抖着继续道:“是我要打的?你问问你儿子是谁要打的?如果不是你们逼的,我做妈的会忍心给我儿子打那种药?当时都谁在那跟催命似的,逼着我和他爸给男孩子打那针,当时谁不以为那是个救命针?还有小草,你们现在谁都别给我说小草,她是我生的,我上辈子欠你们,可她不欠你们白家!当时我躺在床上,你们不让管她,让她自生自灭;她刚出生的一个小孩儿,靠自己也熬了过来……这些年是我妈一手把她带大,我到现在都觉得亏了她!”

窦云听到前面原本还有点气弱,此时又精神起来:“怎么没关系?分明就是那死丫头命硬,把小水妨着了!要我甘心把孙子留在这里,你们趁早给我把那死丫头送回你家去!”

婆媳俩彼此积了半生的怨恨,都恨不能将话化成刀子戳到对方心窝里去。愤怒至极往往口不择言,李香君尚能维持理智,而窦云一个农村老太婆,骂起人来根本无所顾忌。

“行了!都说够了没有?” 白跃平一声忍无可忍的暴喝,窗下蹲着的白草不由瑟缩了一下。

白草又撑着地板站起来,她看到窗户里的白跃平气得肩膀不住颤动。以往一些一直被白草忽略的零丝断线渐渐浮现,那些东西缓缓纠缠,最终拧成一个清晰的结。

“自生自灭。”白草脑子里突然闪出母亲口中的这四个字。

白草回房间的时候没人留意到她,房间暗着,有朦胧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白水正卧在窗前的小床上,脸对着墙。

白草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问:“睡了?”

回答她的是一声抽泣,白草知道他还醒着,走过去扭开了床头柜上的小灯。

台灯一亮,白草立刻看清白水的样子。他穿着淡蓝色的小背心趴在床上,清瘦的身子上盖着个软毯;眼睛里泛着水光,眼眶红红的,长睫毛轻轻搭在眼皮上。

他……也听到刚才那些话了吗?白草心顿时有些乱,吸了口气,缓了会儿后故意皱起眉头,像平常那样不耐烦地说:“大晚上的不睡觉,你又哭什么?”

动不动就哭,真不像个男孩子,哭泣撒娇本来就该是女孩子的专利。白草想,就是她自己刚刚听到那些事,也都没有哭。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其实她本身不是这样的,小女孩子谁不爱撒娇呢?小时候她没少被外婆哄着,而现在在白家,却总是一群人哄白水不要哭。白草想,白水之所以在家里敢那样哭,也许就是因为他心里有自信,觉得自己哭了就会有人哄。而自己从前没有那种自信,以后可能更不会有了。

许久,白水的哭泣声才平复下来,他揉着眼睛看着白草:“晚上阿婆和妈吵架吵得好凶……”

白草呆呆地看着他,原来竟是为了这个?他竟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白水吸着鼻涕,带着哭腔继续问:“阿婆要回去了,很久见不到,你不难受?”

白草心想,那是你阿婆,又不是我阿婆,我为什么要难受?但嘴上却淡讽地说:“我没你那么脆弱。”

白水立刻张目瞪着她,自从那次白草当面对他直言不讳了“讨厌”后,白水渐渐收起了曾经一味讨好的态度。面对白草明显的讽刺,他立刻生气了,委屈的神色顿时不见,音量高了好几度:“你干吗又突然这样!”

白水一叫,白草立刻紧张地去看门关紧了没。这些人整天呆在房间里都不关门的,从她的父母到她奶奶,都是连晚上睡觉都把房门大敞开着的。这样的情状让她恐慌,极度缺乏安全感,她就连晚上起夜都会摸着黑一步一顿,生怕磕碰着什么发出声响。

半天见没人来,白草才想起现在家里的大人应该都还在父母卧室里。想起刚刚听来的那些事,白草提起的心又缓缓沉了下去。她转过头,面对着几步外坐在床上的白水:“小的时候……你阿婆有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不能走路?”

白水表情一下子变得不自然起来,有些惊讶地看着白草,显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某种莫名的联结,白草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阿婆是不是经常跟你讲我和妈妈的难听话?”她难得态度这么柔和地同白水说话,像在诱哄。

这下白水视线躲闪起来,白草立即了然,尽管她心里本已有了答案。

白草想了想,继续试探道:“你是不是因为听了阿婆的话才讨厌我的?”

一听这话,白水立刻坐直了身子,仰着脖子急声道:“我没有讨厌你。阿婆和我说叫我讨厌你,因为你把我的腿抢走了。但我不相信,而且妈妈也跟说不是这样的,我们是……”

“不要说了!”白水还想说什么,却被白草生硬地打断。白草一把扯掉了台灯的电源线,屋里又暗下来。

“睡吧。”白草把头埋在被子里,许久后才轻声说道。

仲夏夜燥热,隐隐可听见外头的阵阵蛩鸣,白水已经熟睡,而白草却睡不着,头脑中各种念头错乱交叠。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白草赶紧闭上了眼睛。她感觉到有人进来,先去窗边看了白水,然后才走到她床边替她整理肚子上的毛巾被。

而这份关心却叫白草更加难过。她想,原来我竟然是他们不想要的那一个。原来如果我和他只能活下来一个的话,他才是被人寄予希望的那一个。

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是男孩,而我是个女孩?那他们把我接回来是要干什么呢?只接他回来不行么?

没有说出口的问题自然也收不到任何的答案,白草轻轻翻了个身,把脸转向白墙。她忽然感到茫然,就像是被抛弃在一方孤岛上一样。她眼前不停地浮现出白水那病态的、苍白的、怯怯的神情,和窦云那张布满皱纹的、狠厉的、浸染着旧木箱霉味的脸;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成人世界那些复杂的、残酷的、不可理喻的勾连。

所有一切的缘由还是要追溯到十多年前。因为婚后已经连续落了两胎,李香君在怀白草白水姐弟的时候身体负担得很艰难。在那十个月里白家每个人都悬着心,生怕这两个孩子又要不下来。

可白家人怎么也没想到竟会面临那样一个情形,龙凤胎出生没几天,就被医院诊断出都患了婴幼儿格林巴利综合症。那个年代医学水平还不够发达,当时能够治疗这种疾病的药物有极强的副作用。一旦孩子无法抵御药物的药性,不仅可能加重病情,还会加速他们的死亡。

可是,其它温和性药物却也无法延缓龙凤胎的病情,如果白家人迟疑的时间再久一点,两个孩子都有可能因病夭折。医生并没有排除在这过程中孩子们抵抗病症并自愈的可能性,但他们明言这种可能性极低。

李香君之前曾滑过两个男胎,白家人都再不敢拿龙凤胎中的男孩冒险。所以,尽管李香君极力反对,最后白家人的决定仍是给白水治疗,对白草的生死则托付给了天意和她自己。

但谁也没有想到,命运却跟白家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白草病情反复了几天,最终竟自己抗过重病活了下来,而白水却因身体太弱,无法抵抗药物的强烈药效,不但再难以恢复麻痹不全的神经功能,而且还因为腿部迟发神经再度受损,导致病情加重。就当时的医学条件来说,白水从此不仅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且双腿基本再没有了行走的可能性。

这是白家掩藏了十年的秘密,无法逃避的枷锁,这件事里没有对错,但一切后果却是由最无辜的白水承担。这才是当年完整的真相,然而白草并不能全部了解。她毕竟只有十一岁,就是再早慧,也不可能把身边所有的事都想明白。

那晚过后,白草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她的心里被埋下一只暗蛊,表面看来平平静静,但心里的伤只有她自己知道。白水没有这些复杂的心思,他看姐姐整天对自己视而不见,最终只得顺从地搬出了白草的房间。白水也怕白跃平,白草又不大理他,他只有紧紧地跟着母亲,就连李香君做家务时,白水也会摇着轮椅跟在后面。

几天后,吃饭时候,李香君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爷爷过几天会到家里来。白水听了高兴得不得了,而白草的反应却很平淡。

白草记忆中的爷爷不爱说话,人很清瘦,头发眉毛白花花,七十多了看着还是很精神。白老爷子性子和儿子白跃平都很倔,父子俩常会红脸起争执。而他和窦云生活了一辈子,吵架更是家常便饭。但他对待李香君却很好,对孩子们也很亲切。疼爱白水是不必说,就连每年过年见着白草的时候,也总盯着她笑,逗她说话,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给孙女的压岁钱。比起奶奶,白草并不讨厌她爷爷。

白草曾听妈妈说,爷爷年轻时在部队参军,抗美援朝时曾开着船跟着部队一直打到鸭绿江边,战争结束后本来有机会留在大连,结果却被自己的父亲硬逼着回乡下和邻村的窦云结了婚。白吉庆年轻时长得很英俊,白草见过她爷爷年轻时的照片,想不明白这样好的男人怎么会和窦云那样的女人成一家。

白吉庆进家的时候拎着大包小箱,好多土特产,瓜瓜果果,看着比外面卖的要浑圆得多。还有整整一大包都是白水在老家用的东西,花花绿绿的衣服鞋袜等。白草暗自好笑,他们竟然把一个男孩子弄成这样土里土气的样子。但除了鄙夷是否还有别的情绪,白草自己也说不好。

午饭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聊天,白水缠人,白吉庆就把他抱在膝上。白草不爱凑热闹,就一个人溜到庭院墙角下看墙缝里的蚂蚁窝。

白草记不清上次具体是因为什么,自己气冲冲地跑进院子,端了盆水把那窝中的蚂蚁一下冲了个干净。原本那群蚂蚁已经筑好新巢,她那么一通造孽后,蚁群便七零八落死伤无数。白草不是没意识到有时自己心肠的残忍,可当时那样发泄后,其实她心里的愤恨并没有减缓几分。

隔了一些日子,白草撒了几粒点心屑在墙角,很快就有几只蚂蚁上来觅食,渐渐形成一条从由米粒延伸至蚁穴的蚁路。

白草蹲在地上玩蚂蚁,突然有人在她背后说:“白草在看什么呢?”

白草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白吉庆,才缓缓扶着墙站了起来。

白吉庆手背在后面,看着孙女笑眯眯道:“你外婆身体还好不?”每一次见白草,白吉庆都会问这个问题。

见白草点了点头,白吉庆叹了口气道:“好多年没见了,上次你外婆来也没见上,人家也瞧不上咱们。”

这话白草也从爷爷嘴里听过几次,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一边蹭着底下的水泥地一边说:“那次她是来看病的。”

白吉庆咧了咧嘴,再没说什么,只从身后摸出一包东西递给白草,说:“藏好自己吃,别叫白水摸去了。”

白草诧异地接过那包彩色糖果,想起离她家不远处一间小商铺就有卖,白草有次去买汽水时问过一次,价格很贵。

她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于是朝上弯了弯嘴唇,低声说了句:“谢谢爷爷。”

白吉庆摸摸孙女的头,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支自动笔,一只黄的一只绿的。

“白草好好念书,爷爷对你放心。” 白吉庆两只眼睛眯起来,笑容慈和。

应该是来家里的路上匆忙买的吧,白草想。她把那两支自动笔接过握在手心,上面的塑料包装很漂亮,但她以前其实从不用这样的自动笔,在安市的时候用的笔都是外婆一支一支削给她的。

白吉庆来后一家人相处得很和乐,尤其李香君和公公关系特别好,前段时间她为了照顾刚回家的两个孩子落下不少工作,这回白吉庆来了,她总算能稍稍有点时间,好把之前落下的工作补回来。

“你们只管去忙,我在这一天,就给你们看一天。”白吉庆这么对儿媳妇说。

白吉庆和窦云不同,他对龙凤胎没有任何差别。他给两个孩子做好吃的,每回都是一人一块地夹到碗里,没有半点偏心白水的意思。

但是白草仍然觉得自己和他们不在一个世界。祖孙俩在老家时都是说方言,白水在白吉庆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地说方言,然后白吉庆也用方言回他。语言所造成的阻碍,有时白吉庆也会注意到,但似乎又早已习以为常了。

一天傍晚吃过饭,白吉庆在屋里教白水雕木头,白草坐在门口等到下班的李香君,拉住她就问:“外婆为什么一直都不来看我?她说过她很快就会来的。”

李香君看着女儿叹了口气,但女儿还小,有些事现在没办法告诉她,只得继续哄她:“外婆也想你,小草听话,过段时间妈妈带你回安市看外婆。”

白草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又抬起来,清澈的大眼睛定定对着母亲,低声道:“妈妈,我想继续学古筝,不然我都要把外婆以前教给我的曲子忘光了。”

怕李香君不答应,白草忙又加了一句:“我们班许飞飞也去学了,她才学了一个月她妈妈就给她买琴了。”

李香君摸摸女儿的头,继续哄她:“弟弟身体弱,外婆那种琴声音有点吵,小草乖,再忍一忍,等小水身体好点了,妈妈就给你买。”

白草扭过头,提着裙摆就往自己房间跑。

路过客厅时她看见白水正攥着刻刀坐在沙发上,白吉庆今天才教会他怎么刻自己的生肖。白水看到她,笑着想把手上的东西捧给她看。然而那一瞬间,白草却怨恨无比地想,你还想怎么样?

入秋后一连下了好久的雨,放晴后的一个下午,白吉庆说要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出去玩。白草起初不愿去,白吉庆花了番心思才把她哄走。祖孙三人去了离家不算远的桃花山。白草很喜欢山上那一大片林子,但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去过了。

夏日里林间浓碧,下午日头已西倾,微斜的阳光将祖孙三人参差不齐的影子扯得修长。半山的路途比较平坦,白吉庆推着白水的轮椅走在山上,白草嫌慢,早早就跑到了前面去。倒是轮椅上坐着的白水,有时见到白草跑远了,就伸长脖子喊起来,“姐,等等我们。”

回头远远望见白水身下的轮子一圈圈缓慢地旋转,白水不停朝她挥舞着的手臂,以及身子努力前倾的样子,远看简直像是想扑腾着飞起来一般。

但这永远是不可能的事。他的那双腿就像是被吸在轮椅上一样,使得他的身子连灵活移动都不行。白吉庆一路推着他上坡,老人家毕竟已经年迈,这样推着轮椅爬山本来就吃力,何况还得仔细着平衡。白草知道她应该去扶一扶,可没有人逼她她做不到。

白草站在山道拐弯处等他们,两旁树木成荫,野草在盛夏里无拘无束地疯长,一丛一丛地挨挤着,茂盛的几乎要没过她的头。道旁有许多被泥土分割开来的小沟渠,渠里的水因早被断绝了源头而显得浑浊,淤泥堵塞的地方还泛着一股股恶臭。野草倒映在沟渠中,绿色的影子被田埂隔离得支离破碎。就在那时白草想,野草一定很不喜欢沟渠,就像她一点也不喜欢白水一样。可无奈的是,每天还是得这样朝夕相对。

山腰处有块不小的平地,站在那儿可以将山下的景色尽收眼底,许多爬山的人都会选择在那里休憩。

阳光很耀眼,山坡上像是铺了一层明媚的色泽,诱得人忍不住想去坐一坐。可白草突然就不想继续往前走了,甚至有点后悔出来。她已经十一岁,心思也细密,不像白水整天单纯地傻乐,她在意来自人群的眼光,尤其是她和白水在一起的时候。如果可以,她宁愿永远不要和白水一起出现在人前。

一模一样的年岁,极为相像的两张脸,那架醒目得不能再醒目的轮椅,只是白草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引人注目。

“你们先去那边吧。我去那边摘点花编个花环。”白草扭头就跑,她听见白水在后面喊她,但她没有回头。

有时候白草真的想不通白水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私下里自己对他的那些恶劣的态度,他都好像能照单全收。就算生气也只是一小会儿,时间稍微一长就什么都忘了,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白草不了解她的弟弟,就像她不了解自己。她不知道为什么白水对着她笑得越无辜,她心里对他的不满就越厉害。

白草坐在草地上发着呆,突然一双腿出现在她面前。白草抬起头,白吉庆正弯腰看着她,问她是不是等急了。

白草往爷爷身后望,问道:“白水人呢?”

白吉庆给她一指,白水的轮椅就停在不远处,他手上攥着几根长枝条正在编东西,有个小女孩蹲在他前面,正捧着脑袋同他说着话,两个人都是一脸笑容。

头顶的太阳光很刺眼,白草突然觉得头昏昏的。白吉庆扯着白草往一个树荫下走去,老爷子肚子里有很多故事,信手拈出几个就给孙女讲起来。

白草渐渐被故事吸引,她以前也常听外婆讲故事,不过那多是从书中得来的,不像白吉庆讲出的这种充满野趣。正听到精彩的地方,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哭声。两人立刻抬头去看,看到白水不知道因为什么又哭了,而刚刚跟他一起玩的小女孩也不见了踪影。

白吉庆立刻起身跑过去。白草自己爬起来,抿着嘴唇慢慢挪过去, 她不知道白水这又是在突然犯什么神经,捂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哭。或是因为烦乱,白草这时突然拽拽爷爷的衣角,指着还在哇哇大哭的白水,不假思索道:“爷爷,我们把他丢在这里吧!”

事实上,白草在自己说出那句话的同时就后悔了,倒不是因为她后悔说出这么无情的话,也不是因为看到白水在听到她说出的话后震惊得连哭都忘了。她是怕爷爷生气骂她,也担心白水回去后告诉父母。

这段时间她把许多细微的事都看在眼里,白跃平整天沉默地盯着白水房间的门一根根地抽烟,李香君每晚给白水揉完四肢哄他睡下后泛红的双目……白草知道自己不是白水的对手。还有几次,白草无意间看到父母眼神复杂地盯着她看,从前的她或许不懂,但现在心里早已有了一把钥匙可以把心中所有的疑惑都打开。她忘不掉那天窦云说的话,或许那并不是窦云一个人的想法,而是所有人都希望坐在轮椅上的是她而不是白水。

然而,白吉庆并没有说她什么,只摸了摸白草的头,说:“咱回去吧,爷爷给你们煮饭。”

自从山上那件事之后,姐弟之间的气氛再也不像从前。白草的态度没什么变化,变化的是白水,那次之后,他对白草再也没有了以前那样微怯的热络。白水不说话,白草自然也不会多说,大多数时候都是各干各的事。有时大人实在忙得脱不开身, 就留姐弟俩在家里,嘱咐白草照顾白水。

“妈你放心吧。”每一次白草都是这么一句话,就如同她真的甘愿做一个让家人满意的关心弟弟的姐姐。

可是这样的平静还是被打破了,白草怎么都没想到,白吉庆竟会突然提出让白水也去上学。白草读小学的学校有专门让残疾孩子上的特教班,白吉庆自打来了儿子家后,一早一晚总爱提只鸟笼往那个公园走,他听人说学校负责这回事的领导平时没事就在那里散散步打打太极。

白跃平和李香君一开始有些担忧,他们怕白水的身体承受不了,尽管他们心里当然也希望儿子能去上学。只是谁也没想到平时乖巧听话的白草反应竟会那么大。

“我不!我不!”白草攥紧了拳头,小脸苍白尖着嗓音使劲儿吼出来,声音都是发抖的。

白草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如果再不挣扎,她随时都会被推下去。这个家她已经呆得窒息,只有在学校她才能短暂地喘息,最起码在那里她还能用数一数二的优异成绩和老师的喜欢来维系骄傲。她不允许任何人或事摧毁她的骄傲,尤其是白水。

就在放暑假之前,白草班上最漂亮的那个女生,叫罗欣的那一个,就曾经挂着半轻蔑半幸灾乐祸的笑,扬着骄傲的下巴对白草说:“听说你有个瘸腿的弟弟?”说着扫向她的腿:“都是一个妈生的,你怎么没问题啊?”那语气像是疑惑,然而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讽刺。

那时刚刚期末考试完,白草又一次拿了班上的第一,而在她转学过来之前,这一直是罗欣的位次。罗欣家住的离她家不远,白草刚转学过来的时候,她还热情地邀请白草和她一起上下学。直到后来白草的优异渐渐显露出来,罗欣待她的种种热情才渐渐淡了下去。

白草不清楚罗欣是什么时候从哪里知道了自己家里的事,但想知道这也并不困难,他们这样的一对龙凤胎在这个大院里本就不难叫人注意。白草害怕罗欣已经在她专属的那个小圈子里散播过白水的存在,于是她开始惧怕开学,不愿从自己同学那儿看到邻居们脸上的那种表情;她忍受不了侮辱,更无法接受同情。

白草不敢想,如果白水也被送到她们学校去会怎么样,就算他不和她上一个班读一个年级,但那又能少影响她多少呢?想到这些,白草不由浑身发抖。

可是白草激烈的反对没有任何作用,因为她和以往不同的叛逆,竟还招来父亲的一顿斥责。然这一次白草甚至对白跃平的严厉都毫无惧色,差点挨打了也不下话。李香君在一旁看着也不管,只有白吉庆依然护着孙女。

白草开始不和家里人说话。每天吃完饭就钻进自己的小屋,暑假作业早就做完了,她开始写日记,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写满了整整一本,写完又一页一页撕掉。

“白草,你有这么讨厌我吗?”有一回白水这么问她。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几个月,白水还是没能习惯白草对自己的厌恶,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白草没回答他的问题,她不想和他说话。

白家人带着白水做了一系列的检查,确定他上学问题不大后又准备了许多礼物来打点白水入学的问题。白草发现自己既阻挡不了这一切,也阻挡不了这一切影响到自己。这个家让她越来越烦躁,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

一天下午,白草从外面跑进来,由于白跃平和李香君都去上班了,她刚刚又在街对面的花园里看到了正跟人聊天的白吉庆,知道这时候家里应该只有白水一个人在睡午觉。于是白草直接跑到房间把他摇醒,对着睡眼惺忪的白水说:“外面大太阳,你一个人在这睡觉闷不闷?我推你出去走走。”说着,抱起他就往轮椅上一塞。

直到看着大街上喧嚷的车流和反在玻璃上的阳光,白水都还有些茫然。

“要带我去哪儿?爷爷不让我出去。”白水说道。

白草抿着嘴唇没回答,她握住车把的手心沁着汗,脚底下步子很快,她担心慢了那些人就走了。

白水被颠得有点难受,扭着身子冲她嚷道:“喂,你慢点儿!”

又走了不长的一段路,白草才停下来。这是街心花园的一角,刚刚她经过的时候,看见罗欣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围坐在那儿的一丛花圃边聊天。白草看到罗欣漂亮的新裙子和打理精致的长发,她想到了自己这几个月来受到的摧残。但她还没来得及感到心理不平衡,脑子里就蹦出一个想法。这些人在这个时候出现,于她而言时机刚刚好。

看到他们,罗欣漂亮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诧异。她拍了拍身边人的胳膊,原本兴奋谈天的女孩们一个个停止了说笑。

阳光从这对龙凤胎身后的梧桐树叶间透过来,姐弟俩一个呆呆地立着,一个茫然地坐着。他们背对着阳光,脸笼在阴影里,一高一低的两个影子融合在一起映在地上,显得有些畸形。

罗欣悄悄跟身边的女孩们说了句什么,几个人捂嘴笑了笑。随后罗欣从草地上站起来,带着几个女孩子走过来,优雅的姿势活像一只孔雀。

“我去买点喝的,你呆在这不要乱动,我一会儿回来找你。”白草跟白水交代了两句,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转身跑开了。

转过街角的时候白草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自己不该把白水一个人留在那些她都不愿多打交道的人面前。白草感到自己心里被一种她说不出来的滋味填满,像是忐忑,像是后悔,但又有期待。白水从小被保护得那么好,或许他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世间的灰色和黑色。白草不知道罗欣那些人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她躲在不远处看她们走远了她才回去。那时,白水正坐在轮椅上放声大哭,白草递给他一瓶饮料,他一把抢过来使劲砸在了白草胳膊上。

白草没发脾气也没还手,平静地走到白水身后握起轮椅的扶手,说:“咱们回家吧。”

那天晚上,好不容易被哄好的白水十分坚定地对爷爷说自己再也不去上学了。而那个时候,白草正在客厅里挨打。

从小长到这么大,姥姥从来没有打过白草,连骂都舍不得骂一句。而白跃平对她虽然严厉,但也没有动过她一根寒毛。今晚似乎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挨打,切切实实的力道,让她的身体火辣辣地疼。但白草却一点没觉得委屈,她甚至都没觉得害怕。

白水最终还是没有上成学,他在冷暖交替的时节生了一场大病。其实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好,白跃平这次坚持要把儿子从老家父母那边接回来,除了想一家团聚外,也是想试试还有没有继续给儿子医治的可能。这几个月白水一直在喝中药,虽然没见到什么明显的起色,但也没有变得更恶劣。面对他这次突发的病情,白家人如临大敌。

一开学白草就上六年级了,往年,外婆都会在家里做上一大堆好吃的和她一起庆祝。但现在家里再没人留意她的成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白水身上。因为药物的副作用,白水开始吃不下饭。李香君变着法子给儿子换口味,但无济于事。白水的精神渐渐垮了下去。白草知道白水身体不好,但却不知道竟然不好到这种地步。起初白草简直要烦死家里弥散的药味,但渐渐也习惯了。

因为到了农忙时节,白吉庆在白水生病前就回乡下去了。后来白家夫妻俩怕老人知道了担心,就没把详细情况跟老人说。白水的病情反复的厉害,李香君实在放心不下,就又休了长假在家照看儿子;白跃平平时因为工作走不开,但只要一有空,就会带着妻儿去各个医院寻医问药。

被外力强行扭转了轨迹的生命,十多年后还是难逃他的宿命。白草不知道以往的秋天白水是怎么过的,这些年她都只在冬天里见过他,那时候老家天寒地冻,河水凝成数尺白茫茫的冰云。在那样的天气里,老家的土炕永远都是烧得热热的。而白水那样的体质,别说出房间,就连下炕窦云都不让。

白草想起老家那张巨大的炕床,紧挨着墙壁靠着,紧连在一起几乎没有缝隙。墙壁给刷的灰白,也许是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脏兮兮的,上面染着各种污渍,灰一道黑一道的;还有那暗红色的,夏天时留下的蚊子血。炕上褥子铺得厚厚的,冬天看起来很暖和,但白草是从来不愿靠近上面一步。她觉得那太脏了,而白水却在上面睡了十年。

原本白草觉得自己可以很平静地面对这一切,但事实上她并没有做到。她总是看见白水因为病痛而抽搐的脸,那张脸跟她那么像,以至于白草每回都不寒而栗。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激父母当年选择给了白水那多一针的关爱。

白草有一次听隔壁庄奶奶跟人说,龙凤胎不像双胞胎,其实很少有长得像的,像她和白水这样的真是很难得,保不准前世是做过夫妻的。听见这话的时候白草刚好站在院子里,由于和隔壁庄奶奶家的院子只隔着一道墙,且那堵墙有几处掉了砖,闲言碎语就从缝隙间漏了过来。

白草还小,但她也知道什么叫做夫妻。尽管她是从回到白家后才真正见到夫妻在一起生活是什么样子。可她父母相处的方式和书里讲的却不一样,一点也不浪漫,也没有什么波折。两人之间不亲密,就像隔着一碗水,生活平淡无奇。

有一回她走到厨房外,听见白跃平和李香君在里面谈话。

“你觉得对得起我吗?”

“对不起。”

白草当时听得很清楚,转过身却忘记了那个对不起是谁对谁说的。但她对父母间的这些事不敏感也没什么兴趣,这些和她没有关系。倒是有时她会忍不住想,如果硬要说起来,她和白水又是谁对不起谁呢?

当人们在一种悲观的现状中沉溺得足够久,就会对这个现状发生的改变不可置信起来。白家谁也没有想到竟会突然出现那么一个契机,将眼前悲观的现状扭转。这个契机是一位姓胡的医生的出现。

很多年后,白草在回忆起这个人时,她的记忆甚至模糊到只知道对方姓胡的地步。但当时的印象却是深刻的,因为这个人的突然出现,将那段时间笼在白家的阴云驱散了。

这个姓胡的医生是白跃平一个朋友介绍来的。他谈吐平常,中年往上的年纪,外表看上去其貌不扬,据说原本是省城某个大医院里做医生的,后来不知什么缘故自己出来开了小诊所。他给很多人治过病,医术高超,很有声望,就算不再在医院上班,私下里找他看病的人也依旧络绎不绝。据传他竟然还自己配中药,鬼使神差地治好了自己的癌症。 白跃平请到这个人,白草明显感觉到这些日子妈妈对爸爸的态度都温和了起来。

胡医生来白家的那一天正好是周末,白草在房间里做作业,客厅不时传来交谈的声音。白草在门边站了好几分钟,捕捉到一些类似“竟然真的可以……”“实在是感谢您,就算只是试试也是太好了……”的句子。听出父母话中掩不住的激动,白草越来越坐不住,索性端着个杯子就出了房门。

看见沙发上坐着的一个陌生男人,白草偷偷瞄了几眼。他身着褐色夹克衫,脸色是那种饱经风霜的黝黑,面容平常,左侧眉毛下面还有一道很深的褶痕。

这就是爸爸说的那个“神医”?白草叫了一声“胡叔叔”,那人便咧开嘴笑起来,黝黑的脸皱兮兮。白草有些不舒服,她心想,白水那样的病,大医院的医生都说没办法,就凭这么个人三说两说,白水就真能再站起来?

没想到他竟还真的像是治得了。在拿了好几个塞的鼓鼓的信封后,胡医生爽快地给开了几副中药,嘱咐李香君要一日三顿地煎,然后又配了好几种西药喂给白水吃。

于是那阵子白草总见到母亲给白水煎药。李香君把每一步骤都做得特别细心,中药原本就是人家药店按量一副副包好封好的,一般不会有什么差错,但李香君还是不放心,非要再分门别类一味味过一遍,一两两地将分量确定对了,才盛到器皿里浸泡着;有时泡满了时间还要再多在水里放一刻,才接着用大火熬小火炖。

白草有时会给李香君帮忙递这个端那个,李香君把药弄好盛到碗里,白草就端到白水房子里去。事实上,白草心里有点酸涩,妈妈从来没有对她这么用心地呵护过。虽然她在外婆家长了十多年,没有生过一次需要一直吃中药调理的病。

岂料白水竟真的渐渐好了起来。他吃了那个姓胡的开的药,气色果真越来越好,饭量也渐渐变好,每天都能比以前多吃一些。于是白家人对胡大夫更加放心,熬中药配西药也好,针灸推拿也好,都完全放心地交由他去做。

那段日子幸运笼罩下的白家氛围格外地好,白跃平的脾气也好了许多,几乎没有再像以往一样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李香君照顾白水也比之前顺手得多了。白草也被这样的氛围感染,明明没有高兴的理由,她的心情却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白水的腿虽然有些萎缩,但是因为血脉是贯通的,所以还是在正常地生长着。胡大夫给他扎了将近两个月的针,有些穴位会带来相当大的痛感,白水性格柔软,但此时却异乎寻常地坚强起来。那一针针扎在他腿上,尽管很痛,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坠,他都能咬着牙一声不吭。李香君看着儿子心疼,因为担心他睡觉不老实让扎了针的腿再受了凉,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陪着儿子睡。

所有这一切都被白草看在眼里。面临升学,她的功课越来越繁重,常常要做作业做到深夜,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对着台灯,想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白水一定是被母亲搂在怀中,于是便会开起小差来,笔头顺着思绪一起漫无边际地游走,而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纸上早写满了“活该”二字。

没有人发现这些字纸,白草当时就用水笔盖住了。然而纸上的东西盖得住,心里的念头却怎么也无法消除,它们就像荒原上的野草,越是想拔除,越是恣意疯长。

在接受了好一阵针灸治疗后,白水开始尝试着练习站立和行走。白草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天接下这项额外的工作的,每天陪着白水在墙边站够半小时,在他站不稳时扶住他不让他摔倒。

接下这件事当然不是白草心甘情愿的,她最害怕看白水的腿。因为他常年屈坐着,双腿总是朝里侧倾斜,两条腿无意识下垂,看起来就像是个竖立的橄榄,让人不寒而栗。尽管胡大夫说他还是有很大的能走的希望,但是这样的一条腿想要站起来还是很艰难。最开始的时候,与其说是白水自己站,倒不如说是白跃平抓着他的胳膊拎着他站。只要白跃平稍稍松了力道,白水那双难以着力的腿脚就很难支撑起他的身体。白跃平每松一点力气,他就要往下滑一截。

白水尝试着自己用力,可稍微一用力就疼得不行。本来已经慢慢红润起来的脸色顷刻间就白下去,额头上的青筋都会暴出来。李香君看着心疼,好几次制止都被白跃平阻止。男人的心比女人硬,比起儿子一辈子瘫坐在轮椅上,白跃平更希望儿子能坚强地站起来。

白水喊疼的次数慢慢少了起来。白家夫妻以为他能承受,就放下了些担心。可是他可以瞒过李香君和白跃平,却没瞒过白草。他真疼了就会咬牙,疼得厉害了就把头低下去埋在胸前。白草觉得白水这一点倒很像她,她喜欢在冬天里烫脚,越烫的水越喜欢。灼热会生出让她感觉快意的疼痛,她在忍疼的时候就是像白水这样,低下头,把脸垂下去埋在胸前,然后在心里数着圆圈。随着圆圈一点点地增多,那阵疼痛也随之慢慢消退。

“你疼你干吗不叫出来?”一次白草忍不住问白水。

“我怕我一喊,爸妈就不让我站了。”白水倔强道。

白草一震,她真切感觉到了白水是有多想站起来。明明没有人忍心勉强他,他却非要跟自己较劲,咬着牙让自己一次比一次站得更久。有一回白水逞强不听白草的劝,结果体力不支摔倒在地上。这把白草惊出一身冷汗,她慌忙将他搀到一旁的轮椅上,一边揉着白水摔青的腿,一边凶巴巴地威胁他:“敢告诉爸妈,看我以后还管你!”

白草找来红花油给白水擦在伤处,她以前从没干过这种伺候人的活,现在被迫做得这么熟练,当然怨气满满。

“叫你逞强,摔死你活该!”

“胡叔说我坚持就可以走路,我想快点走路。”白水委屈道。

白草冷笑了一下,心想瘸了十年想站起来就站起来,竟还有这么异想天开的人。又说:“你当他那是什么灵丹妙药?你吃了不光能跑,还能飞呢!你还想干什么?”

白水很认真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上学。”

白草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是笑:“你连字都认不全,跟我一起去上学?”

白水更认真地说:“我不念中学,我从小学开始念,从一年级开始念。”

没想到白草听了生气地说:“你胡说什么!一年级都是五六岁的小孩,你这么大了,怎么混在里面跟着念?还不够丢……丢爸妈的脸。”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样一副场景:白水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跟着班上蒜苗高的一帮小朋友一起跟着老师学念:“a o e i u……”这画面太过滑稽,白草觉得不能自已。

虽然还是吵着闹着,但姐弟俩的关系却和以前有些不一样。每天白草放学就早早回来,放下书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白水有没有把她布置给他的生字词背完。

有回赶上白水跟白跃平去医院复查不在家,白草在屋里转了两圈发现没有白水的人影,就跑到庭院里去找。

正在做饭的李香君发现女儿的不对,问:“小草你在找什么?”

白草忙说:“没什么,一本书找不到了……”

临近年关,白老爷子和窦云一起从老家赶过来探望孙子。孙子能从轮椅上站起来,并且还能渐渐尝试着走上几步,起初他们在电话里听了这个消息还不相信,此时眼见为实,窦云惊喜得边抹泪边念叨起感谢祖宗菩萨之类的话,还破天荒地夸赞起媳妇和白草来。

那一晚白家很热闹,大人在客厅里聊天,白水练完了站立,赖在白草房间不愿走。就要到他们十二岁的生日了,李香君早早就给龙凤胎织了样子差不多的两件毛衣,一件蓝色的,一件粉色的。白草拿到的时候不喜欢,但到底还是穿在了身上。

晚上作业不多,就几个公式,白草埋头在稿纸上演算,白水坐在书桌的另一头写拼音字母。有几回白水想和白草说句话,可是看见她低头专注的样子就又忍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白水见白草作业终于写完了,才讨好地凑上去:“我生日给你雕一匹马好不好?”那是他们俩的生肖属相。

白草头也不抬道:“写你的拼音。”

窗开着一条缝,时不时会凉风透进来。白水咳嗽了一声,白草抬头瞥了他一眼,伸手给窗户插上了插销。

“你不睡觉了?”又过了一会,白草才最终下了逐客令。

又过了一个疗程后,胡大夫又来了一趟白家,除了查看白水恢复的情况外,还为他带了新药来。

“这个疗程的药我直接拿来了,省得你们拿方子去配,太麻烦。”白水的身体最近越来越好,李香君也对这个“江湖大夫”越来越信任,不停地道着谢收下,钱也给的要比自己去开药厚得多。

窦云和白吉庆对着胡医生是更加地感恩戴德,尤其是窦云,一直攥着人家的手说个不停。白草在一边冷眼看着,心道她就差要给那姓胡的跪下了。

姓胡的带的药,当晚李香君就给熬了。晚上白水练完站立,喝了药早早就睡了。窦云许久没见孙子想得厉害,回来后就睡在孙子的房间陪着了。这次或许是她心情好,并没像上次那样非要挤占白草那间对着庭院的房间,也没有多说别的什么。

白草这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家中原本很静很静,窗外的庭院也都悄无声息。或许就是因为这夜太静了,窦云那一连串惊惶至极的叫声才更加瘆人。

“他爸!平子!平子!小水不行了!不行了!他爸!他爸……”窦云操着乡音的嗓子因为沾染上极端的恐惧而颤得厉害,那样的声音穿透心魂,白草这晚本就莫名其妙地失眠,此时被窦云凄厉的声音一激,她几乎是立刻就从床上弹了起来。

立刻有亮光从门缝中穿透进来,紧接着便是嘈杂凌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父亲的高叫和母亲的哭喊。

外面的混乱让白草紧张地攥着被子缩在床上,过了一会,她听见“砰”的一声大门关闭的声音,便赤着脚从床上下来,趴在窗前往庭院里看。大人们几乎是踉跄着在往外跑,白水被白跃平抱在怀里,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前一晃一晃,就像每天白草上学前他和她招手告别一样。

白水死在那个当夜。第二天一早,隔壁邻居过来敲白家的门。白草把门打开,一看到邻居脸上复杂的表情,白草懂了,她平静地问:“是不是要去医院?”

医院里暖气本来很足,但白草却一直觉得冷。进了白水的病房,李香君哭着走上来给女儿整理衣服。这时白草眼神朝几步外飘去。白水躺在病床上,被一张白色床单掩住了身体。他的脸色怪异,苍白中泛着一点点青,一只眼睛半睁着。白草僵在原地,怎么也不过去。满病房的人都在嚎哭,她有点害怕。

“这丫头……”有人在说她什么。

“她不愿意就算了,孩子还小。”又有人给她解围。

一束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从白水的床头照到床尾。白草顺着阳光往窗外望,玻璃框上映出几根枯枝。冬天来了,树叶已经落尽了。

白草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在庭院的窗户下面听到的那件事。她尝试着还原十一年前的场景,那个时候,她和白水就是这样一起出生在医院的某间病房里。他们是一对龙凤双生子,只不过白水的降生牵动了这房间里所有人的快乐,而她,或许真的太过多余。

白水的病床前,窦云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浑浊的口齿里念念有词。白草迷茫地望着她。她觉得惊奇,她以前不知道,一个人悲伤至极的时候竟会这么丑陋,不由心里浮出一缕不知名的快意。白草想,如果她和白水把一切都换了,这些人也会为她这样痛哭吗?

白水去世两天后的凌晨,白草突然不明缘故地发了一场高烧。她昏迷了三天三夜,给了尚未从白水离世的悲痛中清醒出来的白家人又一重击。尤其是李香君,整个人几乎就要崩溃了。她已经再经受不住任何的打击,如果白草再有什么事,只怕她也会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离开。好在上天并没有那么残忍,几天后,白草的病情渐渐缓了过来。

来如山倒毫无征兆的一场大病,去时却如抽丝。白草的状况没法直接上学,出院后就直接被接回家休养。白跃平和李香君白天有太多需要忙碌的事,但就算这样,晚上也会轮番守在白草床前。他们当然也疲惫万分,但除了这样的忙碌,他们似乎没有别的方法来排遣心中的痛苦。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白草都不觉得白水死了。有时她从睡梦中惊醒,睁着迷矇的睡眼扫向空荡的房间,耳边竟仿佛还能听到轮椅“轱轱”转动的声音。仿佛她并不是虚弱地躺在床上,而是坐在窗前的书桌前,拿着笔却怎么都无法静下心来做功课,满心只纠结于怎样才能消除白水发出的噪音。

白草也没有因为再见不到白水而伤心,她的生活没有因白水的死而发生任何明显的改变。在身体好了点后,白草立刻又投身于繁重的课业中。这样的生活和当时白水还没回来的时候一样,就如同她只是做了一场梦,有关白水的种种都只不过是一场归零破碎的幻觉。

窦云和白吉庆因为孙子的骤然离世而大受打击,自己养育了十年的孩子,尽管再不健康再残缺,他们也已在他身上付出了无数的心力。尤其是窦云,她十年来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了孙子身上。白水死后带走了她的支撑,她要在这里守着,等着那个害死他们孙子的庸医遭到报应。

比起两位老人,白跃平和李香君多了几分冷静。他们虽然也伤心,但事到如今也只好选择接受现实。毕竟儿子走了,日子却还要继续过下去。

尸检报告很快出来,是那个姓胡的误用了有毒的药物才使白水中毒死掉的。

似乎是注定又似乎是偶然的这么一次变故,竟然像极了十多年前这对双生子刚刚出生的时候,只不过这一回白家人停止了互相指责,这个不睦多年的家庭这次总算将矛头一致对向外人,将所有的哀痛都转化到和庸医胡某打官司上面。

法院的判决很快下来,由胡某赔偿白家一家的损失。孩子已死,损失当然只能用金钱来衡量。但因为胡某暂时不具备偿还能力,白家几次讨要不成,也就慢慢松懈下来。毕竟他们本来也不是为了钱,那种用命换来的钱,谁拿着不嫌烫手呢。他们只是想出一口气,替死去的白水讨回公道,仿佛这样做就可以将十多年前两个孩子刚出生时发生的事彻底淹没。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心理,所以直到那个姓胡的庸医逃往外地很久之后,白家人才后知后觉地得到消息,当然也没有拿到所谓的赔偿金。

关于这些事,白草一句话都没有多问。白水死时还没有成年,按风俗没有自己的墓地,只能择一个合适的地方草草掩埋。白草连他最后葬在哪儿都不知道。没有人主动告诉过她,她当然也不会提。

相当长的一段日子,家里很少有人再提起白水,白家所有人似乎都怀着一种隐秘的默契,对曾发生过的这事只字不提。白草想,在她彻底忘记这个人之前,还是应该留下点什么。

可他们连一张合照都没有。小时候是没有机会拍,回到白家以后李香君提过好几次一家人拍套全家福,却都因为白草不愿意而没去成。家里原来有一些白水小时候的照片,也都被李香君收了起来。

白草不想就这样放弃。趁有次家里没人,她翻箱倒柜整整找了一天,才终于在父母衣柜里的一个牛皮纸袋中翻出了白水的几张照片。他没有独照,照片上的轮椅旁总是有一个人,或是爸爸妈妈,或是爷爷奶奶。真可怜,白草想,以前她每年过生日外婆都会带她去拍一张照片,从一岁到十岁,全都齐齐整整地保存在相册中。

白草把照片偷偷带回自己房间,久久地望着照片上白水的眼睛,手指不自觉地想抬起摸一摸,可最终还是挪开了。他从小在农村长大,没有上过学,除了亲人教给他的几个字,他没有读过一本书。但他的眼睛里没有过阴云,永远是晴空的颜色。而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

白草花了两个小时剪下照片上白水的轮廓,她剪得很小心,刀头一毫米一毫米地挪,连一根头发丝也没剪坏。她试着把剪下的这些轮廓和自己的照片黏到一起,就像是两个人的合照一样。可她发现怎么样都做不到和谐,在那些她生硬拼出的画面里,白水的轮廓不是太大,就是太小。

剪坏的照片无法再复原,白草怔怔地望着桌上七零八落的碎纸片,脑海中闪过一些过往。

这一刻,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喷涌出来,白草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责任编辑   丁东亚

《空中楼阁》路步昌视频截图2014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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