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10首）

余秀华

礼物

时间和注满时间的阳光一样，有木棉的沉香

天空的蓝是从南方来的，微风也是

一些人在不远的地方走动，怀抱能企及春天的事物

我爱着的不是它们，不是微风里荡漾的云朵

我看见一个静穆在枝头的橘子，在大寒将至的时候

谨慎而高傲

——它的皮肤多了许多皱褶（它宽容这样的谎言）

它太红了，如果这是谎言，它一样宽容

它用身体的一个局部把阳光反射出去

它皱褶里凹进去的部分折射阳光

哦，这个异乡人，它把这棵树当成了故乡

它用身体里的春天包容了海，用夏天接纳的星辰

再用一个秋天赞颂了大地

而现在，它被孤独地留下，沉甸甸的

——仿佛爱，仿佛礼物

过于贵重，而储存于此

藤

露水都掉下去了，它得以晃动

在无以为宿的风里

春天都得绿，三分之一的主动

被动超过了它所伸展的长度

它是靠着一棵树苏醒的

这棵树隔几年就有一些变化

它里面的面相总会类似于另外一个人

看见一个树洞，它会弯下来

把顶部的嫩绿探进去

但是慢慢的，它又弯出来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往往用完了一个春天，让叶子一片片掉下来

而现在，这个伸展的过程

它总会弯曲出另外的途径

那时候，杨柳已成荫

墙壁上划拉出响声：低沉，幽暗

上午的阳光里

——几枝刚萌出绿意的柿子树枝条

的影子

在风里

一会儿碰撞，一会儿亲吻

碰撞之后，跳着回去

亲吻之后，退着回去

它们还是在原来的位置

一只鸟落上来，一只鸟也在墙壁上

扇动翅膀

我没有伸出手

我手臂的影子已在这堵墙上晃动

四月

夜色里，许多暗自使劲的事物：牵牛花，星星草，树叶子

气息浓郁。我把窗子打开又关上

每一个四月，都有陌生的星群从远方而来

有熟悉的山峦绿出陌生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冲上大路庆祝

他活着！他还有金矿

哦，他的梦中还有红衣女子

在风里飘

他是我在春天唯一想祝福的人

我也祝福夜晚被他盯着看的那颗星

祝福他的祖国也是我的

四月，我想冒天下大不韪去爱一次

且喊出他的名字

——这四月，太需要粉碎的可能

长在左边的心

她一定有些幽怨：我的诗歌里很少写她

疼痛里喊天也不喊她

每次出门，急匆匆的，生怕她多看我一眼

偶尔她想和我睡一起，我也不会答应

许多年，我怀疑我不够爱她

但是她毫无保留地把她自己遗传给了我：

她肋下疼，我也疼

她头疼，我也疼

她感冒的时候我也感冒

她脾气坏，我也坏

这次她检查出来心脏长在左边

我知道，我的心也在那个位置

只有她在说到死的时候，我会不屑一顾

我得活着

比死亡更惨烈地去活

田埂上的一朵野百合

满身泥，爬上田埂，一下子撞见它

恶狠狠地白着

——何必呢？

这样的遇见让我们同时面临深渊

它开的时候

我的心脏已有暗斑

它掏出的白不是全部

我从黑暗里走出，又返回了黑暗

我咬着正午的太阳跑

泪水里就只剩下盐

园里蔬菜

正蓬勃生长

和母亲散步

病了些日子，田里野草有人高了

野花也比往年开得茂盛

一棵隔年的稗子葱郁地在风里摇晃

母亲走在前面，剪短了的头发乱蓬蓬的

中午的时候我说她过于依赖医院，她就哭了

她病了以后，我从来没在她面前哭过

她说我的心肠比榆木还硬

我笑。几颗野草莓在这黄昏里亮得很

像我在几个夜里吐出的血块

我从来不相信她会这样死去

因为到现在

她的腰身比我粗

她的乳房比我大

他说：万物生

风吹四月，吹平原麦浪，麦芒响亮

一个男子在麦地里走，山在远方

灰房子，红房子，一个院子里曾晾晒他衣裳

一个男子站在山腰上，风吹红他胸膛

人间俱绿，形同哀伤

他的影子倒映在夕光上，海在远方

他的呼吸轻，但天地有回声

一棵野草也跟着摇晃

他说：万物生

我也在其中

美好的生活是坐下来，把字打上去

不需要回头，也知道院子里的阳光

而且有鸟鸣，断断续续，如一些水滴奔跑在

阳光里

由此可以知道，天空在怎样地蓝

流云在怎样地白

如果遇上季节，院子里堆着苞谷，玉米

或者晾晒着熟透的谷子

生活的丰盈推挤着我，如同大地

从内心发出的潮汐

那时候，人适时苍翠一次

而总有一个时候，我洗净双手

在这电脑面前坐下来，把字打上去

它们也许并不会说出什么

如同心里装不下的富足

争抢着跳上去

更重的暮色落下来

穿红衣服赶路的女子不被人看见，人们看见了满天乌鸦

赤身裸体的男人往土里赶，看见他的是一群乌鸦

一条河越走越瘦了，看见它的是一只乌鸦

我感觉到的黑，不是天空的黑，这是最要紧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