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冰川的高处

2015-11-06 20:51王威廉
长江文艺 2015年9期
关键词:司机

王威廉

他不知道为何有了这个念头,也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经过了这么久的岁月,依然不能抗拒。眼见草原又绿了,圣湖的冰层也都融化了,那念头依然如嫩芽一般。这是执念吗?也许。但如果这出于绝对的善,就连佛祖也会欢喜。他坚信这一点。他要去走这一趟,至于去哪里,怎么去,都是次要的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完全没有考虑,也不会去考虑。凡事都有自身的定数,他只是其中的一个变量罢了。

从高处下来,是否比从低处上去更容易?高处,确切地说,是海拔3785米的地方,听起来有些高,但还没到雪线,盛夏的时候除了北峰上的冰川,哪儿也不积雪。低处,海拔只有几百米、甚至几十米的地方,空气的密度变大了,溽热的云层像是棉被。他并不着急,走着走着随时就停下来了,舒舒服服地住上几天。过多的氧气让他兴奋,他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种他也无法说清的力量。他心里也希望自己成为某种力量,就像夏天寺院屋顶上蒸腾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感到踏实,他很高兴,因为只有他踏实了,才会让低处的这些人感到踏实。

水往低处流,长江从涓涓细流变成了壮阔大河,连对岸都逐渐看不清楚了。视野变得混浊,灰褐色的雾霾让人觉得正午就像黄昏。难以辨别的气味,有些呛人,他咳嗽了几声。不过,他想,不是因为环境变差了,而是因为全身的脏器都用旧了,所以格外敏感了……还好,这些比他想象的要好多了。既然注定要来这一次,遇见什么事物,都必须坦然接受。

此刻,他站在一家鱼档前,草原上的小溪里只有黑色的小泥鳅,而这里躺着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鱼类,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着他,让他想起牧区那些病死的牛羊。档口的一侧有个大水池,里边密密麻麻叠放着苟延残喘的鱼。的确,只要一息尚存,肉质就依然是鲜美的。穿着一身黑色胶皮围裙的干瘦男人,正提起一条硕大的草鱼摔在木板上,还没等草鱼挣扎,刀背便砸向草鱼的脑袋,草鱼晃了两下尾巴,便抽搐起来,不能大动了。干瘦男人把刀轻轻转过来,刀刃锋利,迅速将鱼头剁下。鱼仿佛猛然醒悟似的,没有眼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鱼鳃和嘴巴一下子张了开来,不甘心,却又喊不出来。

“师傅,买鱼?”干瘦男人看了他一眼,小眼睛闪烁起一丝诡异的光。

他被男人的话惊了下,杀鱼的过程将他吸引,他陷在鱼的死亡里,有一种东西折磨着他的心。

“买鱼,”他说,“全都买下了。”

“你开饭店的?”

“不,放生。”

“放生?”鱼贩子愣了下,刚刚伸进鱼腹的手停住了。

“放生。”

“放去哪里呢?”

“长江。”

那些苟延残喘的鱼被抬上了三轮车,旁边几位鱼贩听闻后,也热情地推销起自己的鱼。他都一一接受了。没有不接受的理由。随后,几辆三轮车浩浩荡荡地来到江边,他们端着塑料水箱,对着江水倾倒而出。大群的鱼让淡黑色的江面洇开了一块浓黑的色斑,几秒钟后,这块色斑便越来越淡,完全消失了。

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周围就聚集起了一大堆人,盯着他,议论纷纷。他深感迷惑,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不想听他们说话,想走出人群。但迎面这位穿着大红睡衣的老太婆不仅不避让,反而拉扯住他,说:

“你这是浪费,放着那么多的人不去救,非要救这些粮食,鱼可是粮食!”

他什么也没说,解释是虚弱的表现,他不需要。他早已心里有数了。他原本可以告诉面前这个脸色黝黑的老太婆:你的下辈子就是一条鱼。但他不想引发任何的误解,对于这里边的奥妙,只要佛祖和自己清楚就好了。

绕开老太婆,还能听见她的数落,旁边有人起哄,唯恐天下不乱,没人关心那些鱼。他快速走了一段,发现前边出现了一队人,扛着长长的竹竿,前面扎着绿色的网。他们翻过石栏,把网伸进江里开始捞鱼。几乎每一次下网,都能捞上来两三条。这是下游,刚才放生的鱼还聚集在这个地方,没有游远。蓝色的塑料箱里很快又堆满了鱼。他认得那个塑料箱,还有为首的那个干瘦男人。那个鱼贩还穿着那身黑色的胶皮围裙,身上湿漉漉的,像是刚上岸的海怪。鱼贩赚了他的钱,还要把那些鱼再抓回来,赚第二次。赚钱嘛,自然是越多越好,但这个鱼贩执意要取这些鱼的性命。虽然他已经知道,鱼贩子上辈子做了一世的豺狗,但没想到,这一世仍有豺狗的习性。没办法,下一世只能做虾米了,给鱼当饲料。他这么想着,觉得鱼贩是可怜的。

漏网之鱼总是有的。它们才是放生的真正成果。那些又被抓住的鱼,刚刚享受了自由,又要被送回砧板,恐惧会如雪崩一般吗?有人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七秒后一切恐惧都没有了。佛祖不会同意这个观点,有时候,一秒便是一世,一世便是一秒。无始无终,时间是没有意义的。

再一次去买了那些鱼放生吗?即便他再慈悲,也不想被人愚弄。他明白自己的责任已经尽到了。

他远远望着那些人,就像望着罪恶本身。同时,他静下心来,更加敏锐地感觉到了那束目光的跟随,已经很久了。不止是在放生的时候,甚至不止是在鱼档的时候,他一来这座城市,那束小心翼翼却锲而不舍的目光便存在了。他回过头来,那是个女人。

她仍算是年轻的,高高的个子,穿着白色带黑斑的长裙,上身一件黑色短皮衣,手里提着粉红的PRADA包,眼睛隐藏在墨镜后面,尽管如此,他依然看清了她的眼神,那里仿佛淤积了三百个夜晚的黑暗。他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他的眼睛仿佛具有可怕的能量,让她受到了惊吓,不由后退了几步。然后,她似乎在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全力以赴地回望他。他移开了目光,避免接触。他不想看到她的灵魂。他是为了他们的苦难而来,但他不想和他们中的任何个人有什么瓜葛。

“大师。”她轻轻唤他。他听到了。

他加快脚步,想离开江边,回到街边,然后去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不可预知的地方。但女人跟着他,尽管她穿着高跟鞋,但走路像羚羊似的轻盈,没有敲击水泥地面的“当当当”。女人比鱼贩更不可思议,你得承认她是与众不同的,她或许有灵敏的慧根,否则,她怎么会认出他来呢?他与芸芸众生有什么区别吗?没有。他就是芸芸众生。他比芸芸众生更加芸芸众生。

“大师,留步。”她离他更近了。

“你想说什么呢?”他不得不停下来问她。

干瘦的鱼贩子蹬着三轮车从他面前经过,满满的一车鱼,估计捞回来了三分之二。不奇怪,鱼贩子早都摸透了这些笨鱼。鱼贩子就那么从他面前经过,大模大样的,面带微笑看着他,像是胜利者,没有丝毫的羞赧。那微笑,也就变成一种嘲笑了。

“我跟着您很久了,大师。”她摘掉了墨镜,眼睛周围描了眼线,如深渊的边缘。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叫我大师,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他淡淡地说。鱼贩子的车拐弯了,鱼贩子又扭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和女人站在那里,鱼贩子朝他吐吐舌头。

“这些人太可恶了!”女人白了一眼鱼贩。

“由他们去,你说你的。”

“其实,我不想说什么,”女人说,“或者说,我想说的太多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就不要说了。”他对她微笑了下,“其实,说多也无益。”

“我觉得自己像鱼,您会给我指明一条生路。”女人又把墨镜戴上了。

“生路是自己给的。”

“鱼是没有生路的。”

“你不懂,”他沉吟着说,“有一种东西比鱼更重要。”

“是的,我是不懂。”

“没关系,慢慢来。再见。”他有些后悔了,不应该和具体的人说太多。他礼貌地挥挥手,走到街边,正好一辆的士驶来,他上车离开了这里。他不敢回头,闭了一会儿眼睛,再次放空了自己,甚至一度还想起了《大藏经》,太多的话语像滚滚的江水,他再次体验到了曾经那种被溺毙又被救活的感觉。他笑了笑,这时,司机又开始问他去哪儿,他说继续向前。司机便不说话了,慢慢往前开,只是从后视镜一个劲地看他,那眼神里不乏一种不解与畏怯,似乎在揣度他是一个怎样的观光客。

他看着街边的一切,这时,前面突然停下来一辆白色面包车,冲下来两个人,火急火燎的样子,奔向一只黄色的大狗,黑色的大网瞬间套在狗的头上,顺势一拉,原本正在撒欢的狗呜咽着吼叫起来,但早已失去了挣扎的能力,被很快拖上了车。又见到网了,他吃了一惊。面包车重新启动了,冲向左侧的路口,开进了小路。他看到前边有个撑着粉红色太阳伞的女人从小商店里走出来,一声一声叫着:“奇奇!”那应该是狗的名字。女人不知道狗已经被抓走了,但又觉得出了问题,不停地向路边的灌木丛里打量。他盯着女人看,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女人抬起头来,虽然隔着窗玻璃,但他们对视了一眼,女人惊慌失措的眼神,顺着他的视网膜的神经,一直传递到了身体的最深处。

“这帮偷狗贼,太嚣张了。”司机说。

“偷去倒卖?”

“不,偷去杀掉,卖肉。”

“卖肉比卖狗更赚钱吗?”他想起了那个拼命张开鳃和嘴的鱼头。

“那倒不是,”司机笑了笑,有点儿狡黠,“这些狗都太大了,不再可爱了,除了对主人的忠诚,再没别的价值了。”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发现自己对人心所知甚少。

“所以,剩下的价值,就是肉。”司机顿了下,问:“你吃过狗肉吗?”

他摇摇头。

“狗肉还是好吃的,我以前吃过。”

“现在不吃了?”

“是的,不吃了。”

“为什么不吃了?”他终于有了点儿兴趣,“是什么原因不能吃了?还是你自己不爱吃了?”

“不好说,无法简单地概括出一二三来。”

“那肯定的,就像曼陀罗一样。”他想起了卧室里挂的那张唐卡,密密麻麻的细节,他睡前总要盯着看一会儿。

“曼陀罗?一种花吗?”

“不是,一种比喻。”

司机沉默了一会儿,前方正好是红灯,车停了下来。

“小时候在乡下,我是很讨厌狗的,因为狗喜欢欺负小孩子,被恶狗追着跑乃至咬伤的事情,多得数不清。”司机注视着红灯上方倒数的红色数字,仿佛回忆的火箭正在进入倒数阶段,即将进入浩瀚的过去。

“你被狗咬了?”他喜欢这种聊天,因为,这仅仅是聊天。

“没有,但被追着跑过,那种感觉绝望极了,好像马上就会受伤死去,同时,因为全力逃跑,心脏跳得都快炸开了。”他深深喘了口气,好像那只狗又追来了。

“运气不错。”

“糟透了。”他的鼻翼翕动了一下,说:“那真是吓得魂飞魄散,我奶奶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给我招魂,我才缓过劲来。从此,我就有些怕狗,狗肉也怕吃了,总会想起魂飞魄散的感觉,太可怕了。”

“招魂?”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这个非重点上。

“是的,俺老家的一种风俗。”

“那你相信有灵魂吗?”他不失时机地问。

司机没有回答他,而是从后视镜中看着他,笑了起来。

“好笑吗?”他也笑了笑。

“没有人这么直接。”

“没关系,我随口问问。”

“那你相信吗?”司机反问道。

“信,为什么不信。”他自然平淡地说,像是喝一杯白开水。

“我觉得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他的自然让司机反而张口结舌起来,“我不知道……你所谓的灵魂是什么,是精神世界,还是一种鬼魂样的东西……”

“都是。”

司机从镜中又看了他一眼,皱皱眉头,不说话了。

他看不透这个司机,这个普普通通的司机,上一世和下一世是什么呢?也许就是一只狗?他一下子判断不出,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但也是有的。他并不沮丧。他想到自己的前世是一只鸟,一只在草原的小溪边觅食的灰色麻雀,经常会抬头望向北峰冰川的高处。他在城市里没有看见一只麻雀,但能依稀听见它们的叫声,它们隐藏在哪儿呢?

车厢内沉默了一会儿,气氛逐渐有点儿尴尬,他正想说些什么缓解下,却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面包车。

“这狗娘养的,又碰上了。”司机也看到了,恶狠狠地骂。

“跟着。”他脱口而出。

“你要干吗?逞英雄?”司机虽然这么说,却是跟着那面包车转弯了。

“看看究竟。”他心平气和。

“刚才我和朋友在对讲机里聊天,听说江边有个人放生了好多鱼,没想到我又遇见一个救狗的。”司机“咔咔”笑了两声。

“跟好,别跟丢了。”

面包车驶向了郊区,来到了一个名为“四季春”的花木场附近,周围绿荫遮天,极为隐蔽。在一所破败的平房前边,面包车停了下来,好几只奄奄一息的狗从车里拖了出来,它们在网里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有眼睛和耳朵还灵活地动弹着。几个穿黑色短袖的男人陆陆续续进了房子,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他盯着那扇门,门没有关死。

“我进去看看。”

“你疯了?报警就好了。”司机拿起手机,拨号。

“你报警,我去看看。”

他来到那扇绿色的油漆斑驳的门前,听到里边的声音在更远处,便轻轻推门,走了进去。昏暗的房间里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看不清楚,只闻到浓烈的腐臭。他蹑手蹑脚前行,走进另一个房间,透过窗户,发现后面是个挺大的院子,还长着一棵茂盛的大树,刚才那帮人都站在树荫里忙活着。为首的一名壮汉,胳膊上文着一大片刺青,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壮汉手握一柄黑色的长杆,长杆的头部绑着一个可以收缩的钢丝圈。壮汉把钢丝圈往那只大黄狗的脑袋上套去,然后很迅速地收紧了钢圈。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经验纯熟,狗连发出哼哼声的机会都没有。

但这只大黄狗的生命力似乎格外顽强,它像人那样用后腿站立着,虽有些颤颤巍巍的,可无论壮汉怎样施压,那腿依然绷紧了肌肉挺立着。它的两只前爪也变成了人的双手,紧紧抱着钢丝圈,想把那要命的玩意儿扯下来。壮汉咬紧牙关,低吼着加大了力度,狗的双眼瞪得越来越大了,满是血丝的眼珠突了出来,嘴巴也大张了,里边的牙齿很锋利,仿佛表达着极度的憎恨。

“放开!”他被寺庙顶上的蒸腾力量给完全驱动了,一掌推开后门,走进了院子。

壮汉被吓了一跳,手上一松劲,狗的嗓子眼里边发出了“吭哧吭哧”的声音,嘴角流出一道黑色的血。

“你是谁?干什么的?!”一个原本蹲在地上磨刀的瘦子,提着刀站起身来,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凶狠地盯着他。

“呃,我是这狗的主人。”他急中生智。

瘦子和壮汉对视了一眼,其他几个家伙也提了棍棒之类的东西,包围了过来。

“你们别误会,”他用轻松的语调说,“我愿意把这些狗都买下来,这样,你们也没什么损失。”

“你不是这只狗的主人吗?”壮汉手上重新开始使劲,“你买这么多狗做什么?”大黄狗全身剧烈颤抖起来。

“养狗久了,看到狗都不忍。”

“绑起来再说!”

壮汉话音刚落,他就被两个人按住肩膀,两臂折向后背,关节处一阵剧痛。看来,那俩人早就伺机对他下手了,他却没有留意。他被押解着,像犯人一般佝偻着身子,走向那棵大树。他们让他背靠树站好,用一根肮脏的红绳把他扎扎实实地捆在了树上。

“别闲着,继续干活!”壮汉说,“大姐等会就来拿货了。”

那几人很听话,立马去忙了。磨刀的磨刀,烧水的烧水,分工明确,秩序井然。

“你从哪里开始跟踪我们的?”壮汉审问道,转身和他迎面而站,咬牙切齿地下了死劲,顺手把狗推向他。太近了,他要低下头,才能看到狗。狗那三角形的头顶,以及两侧抖动不止的三角形耳朵,让他心生悲悯。

“从你偷了我的狗时。”他抬起头,和壮汉对视着。

“偷?怎么证明?”壮汉冷笑道,“你们这些庸人,以为养只狗就是主人了吗?”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壮汉将手中的钢圈松开了,那条狗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不动了,猩红的舌头吐得很长。他心中默念起了《往生咒》。这时,拿尖刀的瘦子吹了吹刀刃,又用刀刮了刮大拇指肚,嘴里念念有词地走过来,要把狗拖走。

“就在这儿做。”壮汉说。

瘦子蹲下来,一刀划开狗的颈部,然后刀尖向腹部延伸,白色的肉露了出来,好像毛皮里边包着一个小孩儿,现在只是脱衣服而已。衣服脱掉后,瘦子把刀子丢向空中,换个手势,接住了刀,用力在白色的腹部拉了一个很长的口子,里边红红白白的内脏流了出来,一股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赶紧屏住呼吸,但没有用,还是忍不住呕吐起来。

壮汉笑了起来,说:“看来你没骗我,这狗真是你养的。”

他没有吭声,闭上眼睛,为自己感到难堪。倒不是修炼不够,而是无法抗拒的生理反应。生而为人,不可能控制这身皮囊的每一根神经。因此,他并不难过,只是难堪。但那腹腔内泄露出的气味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仅仅只是想起,就令人作呕。

“这样吧,”壮汉说,“这只狗的腿留给你好了。”

他睁开眼睛,壮汉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看上去不像是恶意的侮辱,甚至还有些真诚,仿佛狗腿是一件很珍贵的礼物。不过,无论如何,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说:“我不需要,放我下来就好。”

“放心,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壮汉拿着钢圈走向另一只狗,“你再陪我们一会儿,等我们忙完了,咱们可以一起吃吃肉,喝喝酒,聊聊天。”

“你相信灵魂吗?”他忽然像问司机那样,问壮汉。

“信,为什么不信,我还信轮回呢。”壮汉倒是回答得从容不迫。

显然,这让他深感意外:“那你还做这种事?”

“早死早托生嘛,下辈子再做人。”壮汉笑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要是下辈子做狗被人杀,我认命。”

“怕是连狗也做不成了。”他叹气。

壮汉正要说些什么,有个家伙慌里慌张地从外边跑进来,喊道:“不好了,警察来了!”

“你报警了?”壮汉问他。

他知道是司机报警的,但他只能保持沉默。壮汉扑过来,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感到了疼痛,上一次感到疼痛是什么时候?犯牙病的时候?

“大哥,快走吧!”报信的家伙已经爬上院墙,准备翻过去,“哎呀,被包围了!”

听到这句话,壮汉的拳脚停了下来,有些愣怔。

“都别动!”两个警察冲进来了,比他料想得要快很多。但他发现警察身后跟着的不是司机,而是那个女人。

壮汉和几位从犯束手就擒,他们现在倒是一副很老实的样子。壮汉在走出后门的最后一秒,突然努力扭过头来,看着他说了一句:“这些狗白死了,都是因为你。”

对这样的观点,他当然不能苟同,但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狗的尸体:那不再和生命有关,而仅仅成了一堆肉,一种可以烹饪后进入肠胃的食物。

“大师,您受惊了。”女人用刀割开了绳子,他一阵轻松,向前走了几步,似乎在确证这种自由。

“谢谢,”他对女人说,“那个报警的司机没来吗?”

“哈,哪有什么报警的司机,是我报警的。”女人看他神情变得诧异,解释道:“带您来这儿的司机早跑了,他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您这里。”

“我亲眼看到他打电话报警的,”他边揉肩膀边说,“而且,我还没给他钱呢。”

“您的钱包还在吗?”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把钱包落在出租车上了。

“我也不瞒您了,我一直跟着您,那个司机在您面前演戏呢,电话肯定没拨出去。您前脚进去没一会儿,他就把车开走了。我一个人在外等您,等了好久,想着情况不妙,才报了警。”

没想到情况是这样的。他想到之前自己对女人冷若冰霜,不由得有些羞惭,赶忙说:“谢谢,真的谢谢你。”

“不客气,咱们现在还得去派出所录口供,然后去我那里坐会儿好吗?想和您好好聊聊。”

“好的,没问题。”

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也许自己的观念也需要修正了,如果不能普度众生,度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具体的人,也是好的?

从派出所出来,他长长出了口气,这一切都比他预料的要麻烦,就像是蛛网掉在了身上,怎么撕都撕不干净,反而觉得哪里都是。他坐进了她的车,一辆奢华的黑色轿车。

“那些人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女人边发动汽车边说。

“为什么?”

“仅仅是盗窃罪,没别的,”她手握方向盘,盯着前方,“最多几个月。”

“没别的?”

“是的,没别的。”女人转头看他笑了笑,“他们非法囚禁您,您却放弃上诉了。”

“那倒没什么。”

“换作别人,肯定不干。”

“你呢?”

“我?”女人沉吟着说,“我不知道。”

他没有说话。

女人补充了一句:“毕竟,我是女人。”

“尤其那么美。”他也微笑了,什么都敌不过美,美是一种最难看透的虚无。

她嫣然一笑,苍白的脸颊有了血色。

车上了桥,看样子要过江,没想到却在一半的时候转弯下桥了,他这才发现,江心有座岛,上边郁郁葱葱,各种树木掩映着一些古雅的建筑。

“繁杂的城里,还有这样的好地方。”他感慨道。

“就是想求一份宁静的心情。”

“怎么?平时不宁静?”

“宁静,那是多高的境界呀。”女人将车开到一座独栋别墅前,停下来,说:“到了,就是这里。”

别墅内的陈设初看上去比较单调、质朴,家具全是木质的,但他坐上去,用手一摸,就知道这些东西价值连城。

“冒昧问一句,您先生是做什么的?”

“他啊,做房地产的,眼下不知道在哪个工地上忙呢。”女人端了杯茶给他,“这座房子就是他设计建造的。”

“很好的设计。”他抬头看着一扇天窗,那一小片天空让他顿感安慰。从天空深处涌进来的白光,像是来自北峰顶上那片冰川的高处。这才几天,他竟然强烈地思念起来了。

“可惜,还是空虚得很,像监狱一样。”女人坐在他身边,也端了茶,在小口地啜饮。

“那是你的心病了,”他的目光又扫了一遍房间,“多少人梦寐以求这样的别墅。没有几个人可以享受你现在所拥有的。”

听他这么说,女人好像来了点儿兴致,请他去楼上参观。

楼上一排排的立柜,像是图书馆的书架,只是书架上都盖着红色的丝绸,不知里边藏着什么。女人伸手揭开了丝布,露出的不是书,而是整整一柜子的凉鞋,再揭,又是一柜子的靴子……后来,鞋子变成了各式各样的名牌包。

“恋物癖。”他知道这种情况的准确名称。

“不,不是的,”女人讪笑着说,“这些东西是因为买来没处放,才这样处理的,但它们现在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最让我开心的,就是购买它们的那一刻,那一刻过了,它们也就死掉了。所以,不如说是购买癖才对。”

“那便是饮鸩止渴了。”

“你看这个包,限量版的LV,是我在巴黎的时候,排了一个通宵的队才买到的;这双鞋,Gucci,是我专门跑去香港买的,脚都站肿了。唉,我已经不记得为了买这些东西,我遭了多少罪,但奇怪的是,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激情在支撑着我,”女人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随即又黯淡了,她撇撇嘴说,“不过,我付完款,走出店,看着匆匆忙忙的路人,整个人空虚得快要散架了。”

“现在还会这样吗?”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想想,”女人把鞋和包放好,又用丝绸盖了回去,“好像设置了一个目标,才能睡得着。”

二楼还是有间书房的,女人邀请他在里边又坐了。房间到处都一尘不染,肯定有专人打扫。书房倒是名符其实,书很多,文史哲以及宗教、科技乃至成功学,无所不包。他站在书架前,随意浏览着。女人拿出手机,大拇指灵活地刷着屏幕。

“大师,您看这条新闻。”女人忽然声音颤抖着,把手机递给他。

他一边看图片,一边看文字,原来,一只小狗被人泼了绿色的油漆,由于油漆太厚,小狗无法动弹,已经奄奄一息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想,怎么跟狗扯不清了。

“作孽呀,”女人轻声说,“您今天救鱼、救狗,功德无量。我想请教您,您是怎么看待轮回的?”

“生命的形态可以不同,但生命的本质是一样的。”他想打个比喻,看到手边的茶杯,说:“就像杯子再怎么不同,再怎么局限水,水还是水。我曾对你说,有一种东西比鱼更重要,很明显,这水就比鱼重要。”

“如醍醐灌顶。”女人眨着眼睛,在反刍他那模棱两可的话,然后,她的表情像是下定了决心。她说:“大师,我想拜您为我人生的导师。”

他沉默了十五秒,犹疑地问:“其实,你怎么知道我是……知道我是做这一行的。”他不想直接提及他所从事的事业,说出口的,都会变了味。

“不瞒您说,”女人支吾起来,“其实……其实,我之前拜过一位老师的,但我与他似乎不够投缘,他的讲解不对我的心性。我却时常能从他那里听到您,对您心生仰慕,这次您下山的消息,就是他告诉我的。请大师恕罪。我愿意出高价供养您。”

他总以为很多事情是世间神秘的证据,但在现实中,神秘总有一个答案,一个乏味的答案。因此,她背后那位泄密的同道是谁,他毫无知道的兴趣。

“既然你也是同道,总有修炼的地方吧,带我去看看。”他倦了,想找个清静的地方。

“这个太简单了!”女人重新兴奋起来,按动了手边的一个开关,书架向一侧滑去,后面藏着一间小密室。他赶紧起身走过去,刚站到门口,就闻到了楠木淡淡的清香。里边除了一个佛龛,一个坐垫,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真是好地方!”

“谢谢大师夸赞,”他的欣喜让女人心花怒放,她伸手摸着楠木做的墙壁,说,“这是我用心设计的。”

“我好几天没静修了,现在想打坐,正好试试你的地方,可以吗?”

“当然可以,大师您请。”

“我不叫你,你就不要进来。”

“遵命。”女人诚惶诚恐,双手合十。

他在坐垫上盘腿坐好,按下开关,书架就缓缓移动回来,紧紧关闭了。墙壁上骤然亮起两盏淡黄色的灯,一派青灯古佛的意境。

只剩下自己了,只剩下虚无了。他面向佛龛坐定,却有些心神不宁。他看到佛龛下边还有一个小开关,便按了下去,佛龛竟然缓缓转动了起来,转到背后,是一个十字架,上边绑着一个干瘦的男人,就像是他下午被绑在树上的样子。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他只是为外边的女人感到疑惑,她到底在干什么?她到底想要什么?他用手指轻轻拭擦了下耶稣忧郁的脸,按动开关,佛龛又转回来了,释迦牟尼佛双目低垂,似笑非笑,宁静安详。

他闭上眼睛,重新坐定,原本宁静的心却感到了一种越来越苦涩的悲痛。他并不懊悔这次的慈旅,但他不想再有第二次。他们的过多喧嚣,他们的过多黑暗,他们的过多欲望,他们的过多虚妄,以及他们的过多聪明与他们的过多愚蠢,激起了他的心绪。他的心早已修炼到了很高的境界,是没有凡俗的喜怒哀乐的。可现在,他的心却变成了蓄满悲伤的容器,使他流下泪来。他想,这已经不是我自己了。足足有十五秒钟的时间,这些泪水让他不知所措,但是十五秒过后,他终于平静下来了。而且,他感到这种平静里边蕴藏着一种微妙的欢喜,就像佛祖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般。

他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多想女人打开书架来找他的时候,这里边变得空空如也,而他已经变成了前世的麻雀,正在飞向北峰顶上那片冰川的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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