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个家

2015-11-06 20:51冯慧
长江文艺 2015年9期
关键词:老秦方家老娘

冯慧

玉姗接到大哥电话,说他马上要回来一趟。

放下电话,玉姗的心里有些忐忑,大哥已经很久没回来了,甚至连老娘去世,他都没回来。现在他急急忙忙地要赶回来做什么?

玉姗跟大哥的年纪相差很远,玉姗是老娘生的秋瓜。玉姗的名字是大哥给取的,是姗姗来迟的姗。玉姗记事时,大哥已经到北京读大学了,大学毕业后,他又留在了北京工作。大哥是方家人的骄傲。

玉姗对大哥的记忆并不多,印象最深的是那年他带新嫂嫂回乡。那时正是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结婚不兴办酒,只发喜糖。大哥从北京带回许多玻璃纸软糖,老娘悄悄抓给了玉姗一大把。玉姗舍不得吃,她把软糖攒在一个纸盒里,每天巡视着,只有当哪粒糖快要融化时,才肯把它们拣出来吃掉。每当玉姗嘴里含着糖时,就会自豪地想到大哥,想到北京。在玉姗心里,北京是她大哥的北京。吃完糖后,玉姗舍不得丢掉糖纸,她用温水把玻璃糖纸洇浸一下,把上面的皱褶熨平,然后拍到门上。等玻璃糖纸自然晾干后,便会自动地从门上脱落下来。玉姗又找老娘要钱买了本新软面抄,把糖纸一张一张地夹进去。数日后,再从本子里拿出的玻璃糖纸,便会平整光滑闪着绸缎般的光泽。平放手心,糖纸的两边便会自然起卷,微微抖动一下手掌,糖纸便像有了灵性,像风卷一样打着滚自然飘落到地上。当年攒玻璃糖纸的女孩子很多,但玉姗的糖纸不但品相好,最重要的是,玉姗的糖纸是大哥喜糖的糖纸,所以就更有意义。

玉姗家是菜农,菜农是个很特别的群体。他们与大城市毗邻,共饮一江水,同顶一片天。只是他们的户口本上写着“农业户口”这四个字,便把他们与城市居民的身份给生生区别开来了。因为与大城市耳鬓厮磨,他们比小县市农民的见识要多、精明得多、胆大得多、泼辣得多。在城市居民的眼里,菜农的印记是他们皮肤粗糙黝黑、打扮土气和粗口俚语乡音浓重。城市人往往是势利的,因此,菜农就成为了城市人讥笑和诟病的群体。他们在戏谑或鄙夷某人时,时常会冒出句,你呀,么样像个菜农!

玉姗上头除了大哥还有两个姐姐。大姐玉淑比玉姗大七八岁,早已嫁到临近的星河湾里。大姐夫也是个菜农,是个勤扒苦作的老实人。冬天里下泥塘里挖藕,夏天里顶着太阳摘瓜掐菜……一年在地里忙到头。过年的时候,大姐夫挑着腊鱼腊肉豆丝肥藕送到玉淑的娘家,吃完饭连吸支烟的工夫都舍不得歇,就要赶着回去到地里掐菜薹、砍白菜……

玉姗的二姐叫玉娇,比玉姗大五岁。玉娇的皮肤白嫩嫩的,眼角吊着,长得很妩媚,是仨姊妹中最漂亮的。玉娇高中毕业后,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是不管条件再好的,玉娇一个都没答应。父母有些着急了,在乡下二十出头的姑娘就算大了。老娘找到玉淑,让她去探探玉娇的想法,有些话,姐妹之间总比父母好说些。

端午节,玉淑把玉娇接到星河湾来玩,大姐蒸了粽子煮了咸蛋。大姐夫找了个事由躲出去,留着她们姐俩在屋里说话。堂屋的门槛上,半卧着大黄狗,吊着鲜红的舌头懒懒地盯着她们姐俩,嗓子里不时地发出齁齁的声音;两只肥猪崽从后门晃晃悠悠地走进来,在桌子底下吭哧吭哧地钻来钻去,好几次蹭到玉娇的新的确凉裤子上。玉娇抬腿朝它们踹去,那猪崽发出了尖利的叫声,身子并不肯走远,一会儿照样又蹭过来。屋外的鸡婆也不甘寂寞,一蹦一跳地进来了,东啄啄西叨叨,“扑哧、扑哧”在堂屋里拉着一摊摊绿屎……

嘭,外甥大毛放学回来了,进门喊了声二姨,然后就用黑黑的爪子去抓桌上的粽子。玉淑连忙照他小脏手上打了一巴掌,骂道:“鬼伢!去洗洗手再吃!”大毛丢下书包跑到后面,很快就跑回来了,大概水只沾了手心,他抓起桌上的粽子咸蛋。玉淑在一边叫道:“哎,你洗的是么手呀,还是黑的。”话音未落,大毛早跑得不见踪影了。

“鬼伢呀!一天到晚跟他们都扯不清楚!”玉淑的语气中有嗔怪也有幸福,转头跟玉娇继续说话:“姑娘伢总是要成家的,玉娇,你到底要么条件,姐打着灯笼给你找!”玉娇嗤了一下鼻子,凛然地说:“姐,我可不愿过你这种生活,跟你说吧,我是死也不会嫁给湾子里的人,只要有城市户口,就是瘸的丑的我都嫁!”玉娇把玉淑给噎死了。

后来玉娇果真找了个城里人,这个男人,比玉娇整整大十岁,瘦条条的,长得尖嘴猴腮。大概因自身条件有限,在城里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后来,才退而求其次地找了个菜农。玉娇的老爹当年还活着,他看着这个二女婿气就不打一处来,他骂玉娇,“湾子里那么多肥头大耳的年轻伢你不要,偏偏跑到城里找了个田老鼠。”二女婿姓田,玉娇的老爸干脆就喊他田老鼠,后来整个红星湾的人都喊玉娇的男人田老鼠。玉娇却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对湾子里的人说:“老鼠又么样咧?那是城里的老鼠,是米老鼠!”玉娇结婚拖嫁妆那天,她望着泪眼婆娑的老娘,如释重负霁颜欢笑着说:“老娘,从今天起,我终于走出了红星湾,摘下了菜农这顶帽子。”

玉姗从小是在大姐背上长大的,老娘自从生了玉姗后,就进入了女人的更年期,人也变得懈怠和懒惰了,家里的大小事都交给大女儿玉淑操持打理。老娘解放初期曾当过妇女干部,是个精明的女人。她有本事让她的大小女儿们任劳任怨、兴高采烈,甚至毫无怨言地干活儿。老娘运用的手段就是夸女儿,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夸人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人一高兴情绪就好,情绪一好就干劲倍增。老娘夸女儿的手段是高超的,她针对不同的女儿采用不同的方式,因地制宜地夸,有的放矢地夸。比如老娘夸仁厚贤良的玉淑时,就会对玉姗说:“玉姗呀,你以后可要记住,你大姐是咱们方家的大功臣,你长大可以不孝敬老娘,但千万不要忘记你大姐,要记住你大姐对你的好哇!”那时的玉姗才三四岁,正趴在玉淑的背上吸吮着手指呢,她能听得懂什么?这话分明是说给玉淑听的,玉淑听了老娘这番话感动的心里潮潮的,从此越发尽心地照顾着妹妹,操持着这个家。老娘只消坐在屋里,动动嘴指挥指挥,什么都做停当了。二女儿玉娇刁钻精怪些,让她多干点事总是要讲许多条件。有段时间玉娇迷上了楚剧,整天在家里扯着嗓子哇啦哇啦地唱,老爹听烦了,就会骂她:“整天在屋里干嚎么事?有时间去做点事看看!”老娘要想让玉娇做事时,就会说:“玉娇,你上次唱的《葛麻》里马金莲唱的,蛮好听,再给老娘唱唱。”玉娇听到老娘要听她唱戏,就仿佛碰上了知遇之恩,立刻兴奋得像只乌鸦,咧着大嘴哇啦哇啦地唱道:“二爹娘,年半百子嗣缺乏,上无兄下少弟,单生女娃,许配了张大洪未曾婚娶,大洪哥啊,他爱我啊,我也爱他……”玉娇的歌声刚落地,老娘立刻跷起大拇指说:“好,玉娇唱得比电视上那个马金莲唱的要好多了,我玉娇要是上台唱戏,哪有她们那些人的饭吃呦!”玉娇听了老娘的夸奖,就像酷暑天喝了一杯酸梅汤,那冰爽润凉快活极了,她兴奋地围着老娘打转转,主动地问:“老妈,今天中午我们吃么事?我去做!”或者说,“妈,我再去割筐猪草吧!”老娘便笑眯眯地说:“好,真是我的乖女儿。”有时,老娘也会用漂亮来夸玉娇,在吩咐她干活之前笑眯眯地说:“我画上的女儿,你去把园子里的菜浇一下……”玉娇听到老娘的话,心里滋润极了,立刻脆生生地应答着:“好!我马上去!”跑都怕来不及。老娘知道每一个女儿的软肋,每一次夸,都没有失手过。

有次,玉娇对玉淑说:“姐,我发现老娘蛮狡猾的,一想让我们干活就夸我们。”玉淑却说:“她不夸你,你不也得干?”玉淑倒是看得开。

两个姐姐出嫁后,老娘又对玉姗说:“幺幺,你才是我养命的女儿,养他们几个都不如养你一个!”幺幺是老娘对玉姗的昵称。老娘的夸是对症下药的夸,是直达心底的夸,让人心动的夸。老娘把夸女儿的手段运用得炉火纯青。

正月十五,大姐约玉姗到星河湾来看耍龙灯。玉姗走进大姐家时,看到大姐夫正陪着一个黑瘦瘦的年轻人在说话。大姐夫看见玉珊进来就笑呵呵地介绍说:“这是我姨妹玉姗,这是小秦。”小秦听到后,连忙站起来,对着玉姗腼腆地笑了笑。玉姗也礼节性地点了下头,以为是大姐夫的客人,便径直到后面的厨房去找大姐了。大姐正在煮汤圆,望着玉姗笑嘻嘻地说:“对小秦的印象么样?”玉姗立刻明白,原来这是大姐和大姐夫给她介绍的对象,脸刷地红了。但嘴上却说:“关我何事!”大姐偏着头凑近玉姗调笑着说:“没看上?”玉姗有些撑不住了,用小拳头乱捶着大姐撒着娇说:“人家没主意嘛!”

小秦原来是个铁道兵,后来部队改制后,军转民成了中建公司的工人。小秦的老家在乡下,家里一共三兄弟,爹妈已经过世,弟兄们都各立门户单过。小秦第一次上门,没说几句话,见玉姗家的猪栏被发情的母猪拱塌了山墙,用块破门板挡着,就立刻要来了工具,挽起袖子把豁口给砌好了。玉姗的老爹看着小秦泥一身水一身地忙碌着,便对老娘说:“这小伙子不错!”

二姐玉娇第一次见到小秦时,立刻把玉姗拉倒一边,眉毛上挑,表情夸张地说:“哎呦,这是大姐从煤炭铺里给你扒出来的人吧?你看,除了牙齿是白的,鼻子眼睛都找不到了。”玉娇虽夸张,但小秦的确很黑。玉娇又警告妹妹说:“玉姗,你莫苕啊!这小秦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还是个地县的乡下人,连我们都不如,人长得也只那样,你跟他图么事?回头二姐给你介绍个市里的人。”玉姗淡淡地笑了笑没做声。心想,就二姐夫田老鼠那样的,她还真看不上呢。

玉姗曾去过玉娇家一次,印象太深了。二姐夫家住在汉口深处的某个窄巷里,那巷子两边都是些鸽子笼般的老房子,人伸手几乎可以触摸到二楼的窗户。老房的外墙都是木板做的,经过多年的风剥雨浸,木头都呈灰黑色,整个老房都有些变形,像个中风的病人口眼歪斜着。二姐夫家的堂屋又暗又黑,墙角处,搁着个只能容一人上下的小楼梯。因为房间太小,那楼梯几乎是直上直下的。二姐住在二楼,玉姗第一次去她家,抓着扶手走上楼梯,竟觉得自己像攀岩。她的脚步踩重了些,二姐房中的摆设竟跟着叮当乱响,整个房子仿佛都跟着颤抖。

菜农在城市人眼里虽然是卑微的,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菜农居住的房子足够让孩子自由地恣意地成长。如今玉娇为了做城市人,竟蜗居在这样的房子里。玉姗都为玉娇感到憋屈。

玉娇的婆婆是个城市贫民,可但凡手中有一个钱也要去理发店做做头发;有两个钱便赶紧上街为自己买新衣上身,一副绝不亏待自己的样子。当年玉娇刚嫁过来时,街坊们夸她儿媳妇漂亮,婆婆却嗤着鼻子叹着气说:“再漂亮也盖不住她身上的菜农味。”好像只要是菜农出身,就遮蔽住了儿媳妇身上的所有光芒。就因为玉娇是菜农出身,婆婆在她面前总是要摆出一副倨傲不屑的神情。那玉娇也不是善茬,见婆婆嫌弃她,就跟她针尖对麦芒地干,这婆媳俩整天斗得像乌眼鸡一样。婆媳俩吵架的时候都是朝彼此最疼处挖,婆婆骂玉娇是个菜农坯子;玉娇就骂她是个老妖精……。而二姐夫田老鼠,既怕老娘又惹不起媳妇,真真像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玉娇小产时,玉姗去看她,冤家路窄,问路正好问到玉娇的婆婆。玉娇的婆婆正站在自家楼下,抱着膀子跟街坊们咵天呢。她上身穿着件立领的红花黑底的外套,头发做得蓬蓬的,眉毛掐得细细的,窄窄的脸尖尖的嘴,说话的人中,数她的声音最尖最高。她听到玉姗打听玉娇,便乜斜了玉姗一眼,脸一甩说:“不认得!”这时,她旁边的街坊嫂子,窃笑着,用眼睛示意着玉娇就住在这楼上。尽管玉娇回娘家时从未说过婆媳关系如何,但玉姗一看这阵势,就明白了。

玉娇听到玉姗的声音,从鸽子笼般的二楼窗户里伸出头来,招呼玉姗快进屋上楼。玉姗进屋时,听到玉娇婆婆的声音从身后飘来:“见不得她们屋里的人,一看就是个菜农相!”

玉姗扶着窄小的楼梯攀爬上了二楼,但她不敢直腰,总觉得头会触到房顶。玉娇半躺在床上,招呼玉姗坐过来。玉姗把带来的营养品放在桌子上,问:“二姐夫呢?”玉娇恨恨地说:“晓得死到哪里去了,一屋里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玉娇大概听见了刚才楼下婆婆与玉姗的对话,咬牙切齿地对玉姗说:“让老妖婆等着吧,等老子把身体养好了,看我饶不饶得了她!”玉娇说话时候,因为愤怒脸涨得红红的,漂亮的五官都有些变形。玉姗连忙劝她说:“算了,她毕竟是长辈!”玉娇高声叫道:“有她那样当长辈的吗?”玉娇的声音很大,分明是叫给楼下人听的。玉姗听了有些紧张,连忙拉起二姐的手说:“你正在坐小月子,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小心伤身子。”

玉姗走的时候,玉娇嘱咐她说:“莫跟老娘说这里的事,我摆得平!”玉姗回去后,老娘问了问玉娇的情况,玉姗掐头去尾地说了些。老娘是多精明的人呀,一听就知道玉娇现在的状况。她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那市里人原本多是鸽子眼,玉娇这是自找的,叫自作自受呀!”

尽管如此,玉娇每次回红星湾时,总是要悉心打扮一番,做出比湾子里一般人过得好的样子。玉姗常常想,二姐吃亏就吃在太爱面子太爱虚荣上。

玉姗结婚后基本上还是住在娘家,虽然小秦分有一居室的房子,但由于小秦工作的流动性大,到处施工并不常在家。老爹老娘的年纪大了,身边也要人照顾,玉姗就继续住在娘家。小秦回来后也住在方家,他话少人勤快老爹老娘都喜欢他。一年后玉姗生了个女儿,一家三代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的。

这年春天,方家里出了大事,玉姗的老爹出车祸死了。玉姗的老爹承包了临近的一个公厕,每天早上天不亮老人就要赶到厕所里去掏粪,再挑到地里的粪窖里。这天早晨雾大,公路上的能见度很低,老人担着粪在回来的途中,被疾驶而来的大卡车给撞死了。

给父亲办丧事的时候,大哥回来了。办完父亲的丧事,大哥带走了老娘。中国人有这样的习俗,养儿防老,儿子养娘是天经地义的。老娘走的时候,红星湾里的人都出来送,老娘的好友,隔壁邻居刘婆婆羡慕着说,“方家的祖坟上冒青烟了,你们养了这么有出息的儿子,你到北京去享福了。”许多人坚信,方家老娘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老娘去了三个月就回来了。老娘对红星湾的人是这样解释的,“在北京水土不服,北方的气候干燥得受不了,还有也吃不惯灰面”等等……红星湾的人摇着脑袋说:“方婆婆,你家真是有福不会享呀!连北京首都你都说不好!你是想到哪里去呀!”

其实老娘没说实话,她回来是因为在北京过得不开心。这第一件事是因为吃饺子。老娘去后不久,大嫂说要包饺子,老娘心里暗喜。老娘虽说是南方人,却偏偏喜欢吃北方饺子。大嫂是地道的北京人,做饺子擀面是最拿手的。大嫂买来猪肉大白菜,在厨房里剁得山响,老娘也旁边帮助剥葱捣蒜地忙得不亦乐乎的。看着大嫂拌馅、和面、包饺子,老娘就在一边夸儿媳妇说:“瞧,大宝妈包的饺子多漂亮,还有八个花褶。”大宝是大哥的儿子,她老人家的孙子。大哥听了也很高兴地说:“说实话,我们南方人做面的手艺,到底比不过他们北方人。”大嫂一边捏着饺子褶一边揶揄着说:“你们湖北人只会煨汤,那煨汤多容易呀,把排骨呀海带呀藕呀剁吧剁吧,朝一个锅里一丢,随便煮去吧,到时锅一开,每人盛一大碗,什么都有了。”大哥反驳说:“煨汤可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那里面有好多名堂。”大嫂继续揶揄着说:“算了吧,你们湖北人最抠门了,来客人只让人喝汤,哪有我们北方人实在呀!”……夫妻俩你一来我一去地斗着嘴,老娘觉得自己插不上嘴,就乐呵呵地学着儿媳妇包饺子。

包饺子是个麻烦活儿,从上午开始买菜择菜剁馅。中午,大家凑合着吃了点东西,下午正式开包。几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包着饺子,整整包了几大锅排。这期间,儿媳妇不停地起身,把包好的饺子,送到冰箱的冷冻室里冷冻起来。老娘看着儿媳妇往冰箱里装饺子,心里喜滋滋地想:“这儿媳妇倒是个实在人,知道我喜欢吃饺子,一下子包这么多,放在冰箱里,让我吃够。”

饺子包好后,大哥负责煮。大哥煮好饺子后,先端给了老娘一碗。白菜猪肉馅的饺子真香,老娘一咬一口汤,鲜得满口流油。老娘吃饺子时,细心数了数,大哥给她盛了十个饺子。老娘吃完后意犹未尽,本想再吃几个,大哥劝她说:“老娘,你年纪大了,晚上莫吃那么多,小心嗝住了。明天早上再吃。”老娘想,儿子说的也对,就喝了碗饺子汤算了。

这一晚老娘尽做关于饺子的梦,比如正煮着饺子时,忽然没有煤气了,饺子在锅里涵着,烂得一塌糊涂。老娘看着一锅糊涂,心疼地想,白费了我儿媳妇的功夫了。

第二天老娘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儿媳妇在一家商场当会计,上班地点离家远,早起来走了。大哥从卧室里走出来,一边伸展着胳膊一边说:“老娘,早上我们煮饺子吃吧。”老娘笑吟吟地说:“好!昨天我还没吃够呢。”

大哥打开冰箱去取饺子。忽然间,愣住了。老娘看到儿子站在冰箱前发呆,就走上前一瞄,原来,昨晚装得满满一冰箱饺子竟然连一个影儿都没有了。大哥窘迫地站在冰箱前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娘是何等聪明的人,这屋里没有别人,分明是儿媳妇一大早起来,把冰箱里的饺子搜罗一空,提到她娘家去了。大哥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又是尴尬又是无奈。老娘连忙给儿子找台阶下说:“算了,不吃饺子了,昨晚已经吃过了,还是下挂面吃吧。”……

饺子事件便成了老娘心里第一件不满而说不出口的事。

第二件事是老娘自己惹的。老娘到北京后,很寂寞。白天家人都去上班了,老娘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跟邻居们聊聊天,但大院里北方人居多,他们不大听得懂老娘的乡音。有时老娘说一句话要反复重复许多遍,人家才搞懂她的意思。等人家听懂了,老娘想说话的欲望也没了。大哥住在某部委的大院里,院里有些荒废的花坛,里面原本种着些一串红鸡冠花猫脸花等草本植物,由于长期没人管理,花坛早就徒有虚名,连土都被院里顽皮的孩子跳上跳下地给踩结了。菜农出身的老娘,闲来无事,终于发现了用武之地。她找工具把花坛里的土翻了翻,又撒了些菜种。老娘做了一辈子菜农,深谙肥料对蔬菜的巨大作用。于是,她跑到附近的菜市场捡回些人家丢弃的烂鱼肠子、鸡内脏、狗下水等东西,埋在土里沤着,等肥发酵后,再撒到菜秧上。没过多久,老娘的菜畦便呈现出绿油油、肥嫩嫩、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自从老娘沤了肥,整个大院都弥漫着一种奇特的臭味。大院里的许多居民皱着眉捂着鼻子,像工兵一样四处寻找着异味的来源,最后把臭源定格在老娘种菜的花坛里。此时老娘的菜畦里刚上了肥,辣椒秧上正开着白星星的小花儿;茄秧上挂着紫盈盈的花骨朵儿;小白菜长得绿油油的……新上过的肥料,经过太阳的熏蒸,发出了更加浓烈的臭味,细小的蝇虫儿密匝匝地围着蔬菜,兴奋地飞舞着。人们愤怒地问:“这是什么人敢在花坛里种菜?”

有人揭发说:“这菜好像是方处长的南蛮子老娘种的。”

人们立刻拥向大哥家,大哥遭到邻居们暴风雨般的指责。大哥汗颜着羞赧着道着歉,等送走了同系统的邻居后,大哥跟老娘翻了脸,读书人都是极爱面子的人,大哥也不例外。他朝老娘嚷道:“老娘,你种了一辈子菜,难道还没种够?这是北京是首都!不是老家的菜园!”大嫂在一边不咸不淡地说:“老方,你妈是怕你忘本,时刻提醒着,你是菜农的儿子。”大嫂的父母是老北京的小市民,天子脚下身价高贵,大嫂一直觉得自己的出身要优越大哥菜农出身许多倍。

老娘可怜巴巴地听着大哥的呵斥,想当年自己就是提着菜篮子卖菜供他上的大学,现在他竟嫌弃自己种菜,给他丢人。老娘又想到那一大堆不知去向的饺子和来北京后的种种不快……下决心要回去,她对大哥说:“什么也莫说了,给幺幺打电报,接我回去!”老娘说话的时候大义凛然,大哥看了有点胆怯也有点犹豫,但大嫂在一边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大哥便什么也没说了。

很快,玉姗就来到北京,大哥大嫂对玉姗说了老娘的种种不是,玉姗只说了一句话:“我把老娘接回家吧。”大哥客气地让玉姗在北京多玩两天,玉姗却说:“不了,家里没人照看。”她在北京只待了一天,去了趟天安门。小时候,玉姗是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长大的,她一直想看看真正的北京天安门是什么样子。老娘也没去过天安门,她来北京有段日子了,但大哥大嫂一次也没带她出去玩过。玉姗带着老娘一起来到天安门,老娘望着金碧辉煌的天安门无限伤感地说:“北京再好,也不是我的家。我这辈子恐怕不会再来了。”

玉姗在天安门看到的是满眼的红色,红色的城池红色的宫墙红色的灯笼……玉姗想,原来北京的颜色就是红色的,是跟大哥喜糖糖纸的颜色一样。

老娘回来后,性情大变。不像以前爱说笑了,常常闷坐在院门口想心事。有时三更半夜里喊玉姗,等玉姗爬起来,披着衣服跑过去问她有么事时,老娘像发癔症醒过来了一样摆着手说:“没事。”白天,玉姗问老娘想吃点么事时?老娘就说要吃饺子,还像赌气一样摆着手说:“要大白菜猪肉馅的,要八个褶的饺子!”大姐玉淑来看老娘时,玉姗对大姐说了老娘的事。玉淑叹了口气说:“还不晓得老娘在北京憋了么气呢,你就辛苦点吧。”

玉姗哪会包饺子,但是为了老娘,她硬着头皮从头学。开始先学和面,面粉一沾水就像烂泥沾上了手,甩都甩不脱。好不容易和成了面,不是稀就是干,根本擀不成饺子皮,为此玉姗不知道吃了多少顿面疙瘩汤,后来终于把面和顺溜了,饺子也包得像模像样了。玉姗不仅包大白菜猪肉馅的、还包芹菜猪肉馅、韭菜鸡蛋馅的,后来品种又扩大到香菜牛肉馅的、茴香羊肉馅的……玉姗一有空就包饺子,她把包好的各种馅的饺子分别装进不同的塑料袋里,写上品名装进冰箱。老娘一说要吃饺子,她马上拿出来煮给老娘吃。

有天,老娘端着玉姗盛的饺子,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老话说,出息的儿子不养娘呀!”玉姗听了有些迷糊,她到底没弄明白老娘话中的意思,玉姗觉得,老娘有时候像个哲学家。

城市的触角像一条蚕,红星湾像一片桑叶,被城市的蚕啃得七零八落的。红星湾的人开始发疯地盖房子,好像在盖堡垒,要守住自己最后的一块阵地。在如火如荼的盖房运动中,全红星湾只有方家按兵不动。方家的老宅是上个世纪初期盖的那种粉墙灰瓦翘檐的老式样,如今它趴在周围红红绿绿的楼房中像个食古不化、饱经风霜的老叟。老屋的房顶上长着一块块的绿苔,像人头上的癞皮癣;粉皮墙上被风剥雨蚀地掉了许多块,露出黑黑的内墙像老娘手上的老人斑;房顶上的老瓦已经风化,每逢刮风下雨,屋内便淅沥淅沥地渗漏着,墙壁上洇浸的水印像小孩尿迹一样。这些年里,小秦经常爬到房顶上做些补漏和换瓦的事。因此,方家屋顶上东一块新瓦西一块旧瓦的,远远看上去像一件摊开的旧衣服,上面缀满了五颜六色的补疤。

小秦在方家的地位很尴尬,虽然他在这个家住了十几年,但他始终还是个外人,因为人家方家有儿子,翻修方家祖屋的事,即使他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

这年夏天,红星湾遭到了龙卷风的袭击,方家的老宅被风掀掉了半个房顶,露出了黑洞洞的天。面对破了顶的房子,小秦只好到单位找了几张油毛毡,盖在破洞处,然后用砖头压着凑合着。从房顶下来时,小秦望着破败的老宅,叹了口气说:“我就怕哪一天,再刮龙卷风,房顶彻底塌了,屋里人恐怕就不会那么幸运了。”

小秦爬到房顶补房子的时候,老娘就站在院子里看着,没有吱声。

晚上,老娘把玉姗叫到房间里,说:“给你两个姐姐打电话,让她们明天上午都回来一趟,我有事。”玉姗觉得老娘有些任性,这年头大家都很忙,不年不节地把她们都叫回来干么事。就说:“老娘,您有么事,我在电话里告诉她们就行了,莫让她们跑了。”老娘眼睛一横正色着说:“你只管按我说的做。”玉姗看到老娘说话的神色、语气不比平常,便不敢执拗,只好给大姐二姐打了电话。

翌日,玉淑先到家,她拎来一大包新摘的毛豆荚给老娘尝鲜。玉姗从厨房里拿出筲箕,玉淑把毛豆荚倒了出来,娘仨一边剥着毛豆一边说着话。不一会儿,玉娇夹带着一阵香风也急匆匆地赶回来了。玉娇一进屋,看到那娘仨正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剥毛豆,便埋怨着说:“老娘,您有么大事不能在电话里说,还非要让我们赶回来一趟。现在车又难搭,假也难请。”玉娇在汉正街帮人卖衣服,如今的打扮也跟她那个妖精婆婆差不多,四十多岁的人了,整天还勾眉划眼的,身上穿着件小姑娘们时兴的超短裙。

见姑娘们都回来了,老娘起身去净了手,然后在堂屋里正襟危坐下来。她对三个女儿说:“今天把你们都找回来是商量修老屋的事,你们也看到了,这老屋快塌了,你们兄妹四个说么办?”老娘的话让姐妹仨面面相觑,各怀各的心思。修老屋那可需要出一大笔钱。

玉淑嗫嚅着先开了口说:“老娘,您是晓得的,我家才造了屋,现在还差外边好些债呢,我真的没钱。”玉娇也一副哭脸地对老娘说:“我也没钱,您的外孙毛弟马上要高考,他的学习成绩也只一般般,到时候我铁定得多掏钱才能让他有书读。我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供他读大学,也只有读大学才能让他找到体面的工作。绝不能让他再像他那个爹,四十几岁就下岗,到处给别人打工。修老屋的钱,我也拿不出来!”玉娇很坚决地说。老娘没看玉姗,只对两个大姑娘说:“这么说你们都有困难,这房子不修了?”玉姗茫然地望着老娘,老娘不问她,她也不敢开口。

老娘眯缝着眼睛举头看了看屋顶,沉吟了一下劝大家说:“我看还是你们四个合伙修好,我死了以后你们可以平均分,不扯皮。”

玉淑连忙剖白说:“老娘,不是我不孝,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现在表个态,以后娘家的一砖一瓦一分一厘我都不要!”

玉娇心里想,自己也绝不能出这个钱,房盖好了,自己也不可能回来住,钱如同丢到了水里。也赶紧跟着表态说:“我也不要!”说完后,她怕玉姗也跟着推辞,连忙又说:“我看还是维持原状吧,玉姗你跟老娘一起住,你盖吧,我们以后也不会扯皮的!”说完还朝玉姗眨了眨眼睛示好。

玉姗听了俩姐姐的表态有些不知所措,正不知该说什么。老娘高声喊:“晶晶,你出来一下!”玉姗的女儿晶晶刚上初中,正在屋里写作业,听到老娘叫她,扶着门框伸出头来问:“家家,有么事呀?”老娘说:“乖乖,你给家家拿张纸和笔来。”晶晶便从作业本的最后一页撕下一张纸来,送过去。老娘笑眯眯地说:“你再帮家家写几个字。”晶晶咬着笔头问:“写么事字呀?”老娘想了想说:“就写,协议,以后谁照顾老娘,老房给谁,谁盖新房也不许扯皮。”晶晶迅速写完了这几个字,将纸递给了家家,老娘不识字,对仨姑娘说:“你们看晶晶写得对不对?”大家看了都说写的没错。老娘便从荷包里摸出了自己的图章。老娘不认字,但有个图章,以往大哥朝家寄钱时,老娘都是用这个图章朝上面一戳。大哥结婚以后不再寄钱了,老娘这枚图章就闲置了,今天老娘郑重地拿出图章,看来她是十分慎重的。老娘盖完章子后又对三个女儿说:“你们也在后面签个名,表示晓得这个事!”

玉淑着急回家,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然后说:“老娘,字,我签了,可以先走了吧?我孙子还放在隔壁邻居的屋里呢。”老娘面露不悦地说:“你呀!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在忙。连在我这里吃顿饭的时间都冇,走吧,走吧!我是指望不上你的!”玉淑面带愧色地说:“么办呢,屋里一堆事,老娘你多包涵。”说完,又转头对玉姗说:“玉姗,老娘还是麻烦你了,有事,给我打个招呼,我马上就过来了!”说完,慌慌张张地走了。

玉娇也着急着走,便赶紧也签了名。老娘对一边愣神的玉姗说:“还有你,也来签字!”玉姗连忙接过玉娇递过来的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三姊妹把字都签完了,老娘小心翼翼地把小纸条折叠起来,放进口袋里。这时,玉娇也吵着要走,说是找人顶的班,得赶紧回去。老娘叹着气摆着手无可奈何地说:“你们都忙,都走吧!”玉娇赶紧抓起包就要出门。老娘又叫住她,让她把玉淑带来的毛豆拿走一些。玉娇接过玉姗递过来的毛豆,妩媚地一笑说:“谢谢。”又说:“玉姗,老娘的事你多辛苦啦!”老娘摆着手说:“你快些去忙吧!”玉娇踩着高跟鞋,扭着胯,噔噔噔地也走了。

姐姐们走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老娘扭脸对玉姗说:“给你大哥打个电话说,老宅要垮了,问他怎么办?”

玉姗就按老娘的嘱咐给大哥去了电话说,老宅年头久了,快塌了,老娘说你是儿子,让问你该么办?大哥一听玉姗的话,就明白是想让他出钱修老宅。正犹豫着,大嫂在一边小声说:“咱们不可能回去住,掏钱也是白白便宜了老幺。”大嫂说得不无道理,但大哥毕竟是方家唯一的儿子,修祖屋的事,他责无旁贷的。正沉吟时,大嫂抢过电话说:“玉姗,你们自己搞吧,我们现在手头也很紧,你大侄子才结婚还在还房贷,你知道北京的房价奇贵……。”大嫂唠叨了老半天,一个意思就是他们没有钱。后来,大哥接过电话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你们自己先搞吧!”

玉姗把大哥大嫂的话告诉了老娘,老娘冷笑了一下说:“我早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这样也好,你们先跟他打了招呼,以后他就不能推说不晓得了。现在你和小秦可以放心地盖房了!”玉姗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老娘精心布置的局,她是为她们小两口盖房铺路,当下眼睛都湿润了。

老娘这样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当年她从北京回来,就开始秘密考察玉姗。她故意地“作”着,就是在考验小女儿对她孝心和忍耐力,结果这些年玉姗对她始终如一,老娘知道玉姗是自己可以依靠的女儿。老娘想让玉姗两口子盖房子,但又怕那几个儿女有意见,这事如果处理不好,日后必定会让兄妹之间生隙。所以,才想出了这样一场请君入瓮的计谋。玉姗觉得老娘像一个运筹帷幄的指挥家。

拆祖屋前的一天,老娘独坐在堂屋里默不作声,眼神有些迷离。中午,玉姗给老娘下了一大碗她平时最爱吃的猪肉大白菜馅的饺子,老娘的胃口似乎不太好,吃了几个后便把碗推开了。玉姗心里想,难道老娘又后悔了?

“幺幺。”老娘用拐棍捣着地叫她,玉姗连忙跑过去问:“老娘,有么事?”老娘用拐棍在空中扫了一圈说:“你给老屋拍几张照片给我留念吧。”玉姗悬着的心才放下,原来老娘的心里是舍不得这老屋。老娘和老爹在这个屋里生活了一辈子,他们兄妹几个也都相继在这个老屋里出生。拆祖屋,连玉姗都觉得是个伤感无奈的事,更何况是老娘这个把一生的欢愉、快乐、艰苦、磨难都留在老房子里的女人。

玉姗连忙取出照相机,围着祖屋咔嚓咔嚓地照着。老娘在一边叨叨着说:“再也看不见了,多照几张,多照几张……”玉姗把屋里屋外房前房后地照了个遍。玉珊一边拍照着,一边回忆着自己从小到大,在这老屋里度过的许多美好时光。

玉姗的镜头对准前院,小院左边一溜是几棵枳子树,那是老爹当年为护院而栽种的。枳子树的枝干上长着针一般长的刺,一年四季青枝绿叶的,如今丰茂的枝叶早已长得密匝匝的,连只鸡都难钻进来。每到春天,枳树花开,满园清香,到了秋天,枝头结满枳实。小时候玉姗不懂,曾把枳实当橘子摘着吃,结果又苦又涩;院边有棵高大的广玉兰树,据说是当年哥哥栽的,如今这棵粗壮的广玉兰早已华盖如篷,上面开满了繁茂的玉色碗花;院里有两棵大栀子花树是母亲栽的,如今树干已经长得小树一样粗,每到夏天,栀子树便会开满稠密的花朵,那馥郁的芳香弥漫得满屋满院都是香气。玉珊下地干活时,把栀子花插到头上、捂在手帕里,走到哪儿都飘着栀子花的香味。花最稠时,老娘一大早就可以摘到一篮子带着露水的花苞,然后搭着湿毛巾,提到集贸市场去卖。每年夏天,栀子花都能给老娘带来一小笔收入;沿着屋檐下,是一溜砖堆的窄窄小花池,里面种着些草本花朵,像鸡冠花、牵牛花、喇叭花、凤仙花等等。小时候凤仙花开时,玉娇便把花朵摘下来捣碎,涂在自己的手指甲壳上,再用豆叶包裹起来,几天后再打开,便染成了红艳艳的指甲壳。那是的小玉姗对二姐的红指甲羡慕不已,跟在玉娇的屁股后面,吵着让她也给自己包个红指甲。玉娇被吵烦了,就给她的小指头上也包一个,这几天小玉珊都会跷着小手指头,生怕被碰掉了,迫切地等着拆包时间的到来。

玉姗的镜头对准后院,后面有个老爹挖的小水塘,老爹平时用小水塘里的水浇菜和养鸭子的。玉姗四五岁的时候追鸭子掉进水塘,差点淹死,是大姐玉淑冲过去,一把把玉姗从水里拎上来的……

玉姗一边给老宅拍照着,一遍追忆着往事。生活往前走时,总是会毁掉一些旧的东西,而这些旧的东西往往是留给人们心头挥之不去的记忆。

老娘铺好路,小秦踏实了。新房很快开工,为了建房,小秦简直拼上了命。他每天下班后跟着搬运工一起扛沙、搬砖、砌墙、拎灰……什么活都干。盖房的师傅感叹地说:“就没见过你这样当老板的。”师傅们都喜欢喊雇主为老板。小秦用袖口抹了把汗,黝黑的脸上只露出一口白牙,他摆着手说:“狗屁的老板,我跟你们是差不多的人。”然后双手作揖赔笑着说:“师傅们呀,谢谢帮忙,我们盖个房不容易呀!”说着连忙掏出烟,四处散发给师傅们。

上大梁,是盖房中的关键大事。按照习俗,上大梁的这一天,亲戚朋友们都要来祝贺。大姐夫提着烟酒鞭炮来了;二姐两口子提着糕点来了……新屋的檩条上,到处挂着喜气洋洋的红绸,大门外贴着“建成新屋千般美 和睦家庭万事兴”的红对联……。

吉时到,上梁的师傅站在屋脊上,高声吆喝:“上梁了!”那声音高亢嘹亮。师傅的声音还没落地,鞭炮声已经噼里啪啦地响起,瞬间,红屑飞舞,狼烟弥漫,声响雷动,好不热闹。

正热闹时,忽然刮起一阵旋风,把地上的纸屑和沙土卷起,迷了不少人眼。玉姗睁开眼时发现,门楣上的对联只剩下上联“建成新房千般美”在风中飘荡,而那下联“和睦家庭万事兴”却被刮得不见了。玉姗心里一紧,赶紧去找,结果在屋角的灰堆里找到了下联。玉姗一边捡起被风揉得脏兮兮皱皱巴巴的下联。一边抱怨着说:“好古怪的风,单单吹走我的对联。”一抬头看到老娘拄着拐棍站在不远,连忙举着对联对老娘说:“找到了!”老娘却脸色黯淡地叹了口气,拄着拐棍“笃笃笃”地转身走了。

新房终于建成了,三层楼,外走廊,每层五间。虽说样式一般般,但这毕竟是自己的新楼。看着新房子,玉姗两口子终于舒了口气。为盖这房,小两口整整脱了一层皮,还扯上了一些外债。但房子立起来了,让人欣慰。小秦和玉姗想,只要他们努力赚钱,债,肯定会还上的。

这年过年,大哥回来了。当他看到玉姗造的新房时,忽然觉得故乡变得陌生了,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酸楚。尽管他也知道玉姗她们要造新房,但真正看到眼前这个陌生的水泥楼,取代了曾给他带来无限回忆的祖屋时,心里还是很难接受。他情绪黯然地对母亲说:“这已经不是我们方家的祖屋了,方家一世的祖业被改了姓。”大哥作为方家唯一的儿子,说这番话时很伤感。小秦在一边听到大哥说这话,脸竟然一下子红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偷了方家的祖业,连吃饭的时候都不敢露面。

老娘听到大哥的牢骚,很神秘地跟大哥招了招手说:“汉声,你过来看,祖屋还在呢!”老娘的话让大哥觉得很诡异,明知老娘是胡言,但不知道老娘的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大哥只好跟着老娘走进她住的屋。老娘从箱子里拿出了个小木匣,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大叠照片,在大哥面前一一摊开。然后笑眯眯地说:“你看,我让玉姗把老屋都照下了,你想看什么都还在。这是你以前住的房间,这是你小时候坐过的枷椅,这是你学习过的桌子……”大哥终于忍不住了,他觉得老娘简直是在装疯卖傻。他蹭地站起来说:“老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当我是苕,用照片糊弄我?”老娘不慌不忙地说:“莫急,莫急,你还没看完。”老娘从照片中划拉出几张老宅补了疤的房顶,垮了墙的照片对大哥说:“你再看看,这就是你心中的祖屋,你不晓得吧,它们都快成渣渣了。上次刮龙卷风,你老娘差点被砸死在里面。你那么在乎祖屋,为什么不修祖屋?你想留着那破烂的祖屋当展览馆,可你老娘是要住的哇!……”老娘的话有礼有节,大哥被老娘说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大哥觉得老娘很狡猾,像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他甘拜下风。大哥气得半天迸了句:“老娘,你是没文化,你要是有文化,这个红星湾里肯定盛不下你!”当晚,大哥就坐火车回了北京,一走几年,就连老娘去世都没回来,可见他对老娘的怨气有多深。

望着大哥离去的背影,老娘摇着头说:“汉声在北京见识的东西太多了,心装满了,心装太满了就没有给别人留地方了。”

玉姗看着老娘那副深邃的样子,觉得老娘好像是个政治家。

玉姗跟着老娘在清淡平静中过着日子。晚年的老娘,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屋前晒太阳。每当有陌生人走过时,她便手搭凉棚地瞭望着,直到看不见人家的背影,才把目光收回来。每天晚上,老娘必看的电视节目是天气预报。老娘一边看着一边叨叨地说着,“北京的气温比我们这冷了,北京降温了……”老娘甚至还会说,北京又有黄色雾霾预警了。虽然老娘很少提及大哥,但玉姗知道,老娘心里一直惦记着大哥。而大哥就像电视里的人,很熟悉但却很遥远。

翻盖新房时,老房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门口那棵粗大的广玉兰树。每年广玉兰花开时,树上就如同挂上一个个金盏玉碗。晚年的老娘,时常仰望着玉兰花,嘴角嚅动着,喃喃地说着自己给自己听的话。玉姗不知道她是说给在另一个世界的老爹听的;还是说给想念而见不到的大哥听的?有时,老娘说得很激动,嘴角泛起了白色的唾沫星儿,有时也会抹一下湿润的眼睛。有一次,玉姗忍不住问老娘:“你在跟谁说话?”老娘便目光迷离地说:“谁也没有,老了,只会想起以往的事。”

老娘八十八岁那年,身体看着还硬朗,中午还吃了十二个猪肉大白菜馅的饺子,到下午时,老娘便觉得心窝里有些不舒服。玉姗问她,要不要去社区卫生院看看?老娘摇了摇头,她半靠在床上双目微闭着,用手拍了拍身边,示意玉姗坐下。她的手在身上摸索着,终于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递给了玉姗,然后强打精神地说:“这个东西你收好,兴许以后还有用的。”玉姗狐疑地接过纸条,打开一看,原来竟是当年老娘给她们姐妹仨定的协议。玉姗拿着纸条心里一阵心酸,她赶紧说:“老娘,你莫想那么多,没事的……”

老娘说话已经有些费力了,她大喘着气说:“幺幺,这么多年你照顾我辛苦了,老娘没白疼你……”玉姗赶紧说:“老娘你这说的么话,你是我的老娘呀,我孝敬你是应该的!”老娘强笑了一下说:“可我不止你一个伢呀!”玉姗反应过来,老娘一定是在想大哥,连忙说:“我马上打电话给大哥,让他回来。”可老娘却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他要是有这个心早该回来了,争来的东西不鲜……”

玉姗看老娘的情况不好,连忙给两个姐姐打电话,等姐姐们赶来时,老娘已经在倒气了。在给老娘穿寿衣的时候,玉姗发现,老娘的手攥得紧紧的,玉姗轻轻地扒开老娘的手看到,老娘的手中攥得是张全家福照片……

老娘走了,玉珊给大哥打了电话。姐妹仨等了三天三夜大哥都没回来,再打电话,大哥说他身体不好,不能回来了。第五天,姊妹仨把老娘安葬了。

出殡时,隔壁的刘婆婆问:“你家汉声么样冇回?”玉姗赶紧说:“我大哥在北京的工作忙离不开。”刘婆婆瘪着嘴说:“有么事比死了娘老子的事大?”玉姗的心像刀剜似的痛,她想,如果今生还能看到大哥,一定要问他,老娘死了你为什么不回!”

老娘的丧事属于白喜事,丧事办得很热闹,湾子里的人几乎都来了。把老娘送上山后,方家人宴请村人。于书记也来了,于书记是大队的支部书记,犹如一个部落的酋长。红星湾里的红白喜事都以能请到于书记到场为荣。于书记披着衣服在前呼后拥中来了,他一边应付着村民们的恭敬叫声,一边不断地耸着肩,防止披在肩上的衣服滑落。于书记走到主桌边,忽然看到了玉娇,立刻用戏谑的口吻叫道:“哟嗬,红星湾的村花回来了。”玉娇连忙迎上前说:“哎呀,莫开玩笑了,我都是半老太婆了。”玉娇说话的时候,手捂着脸颊,几分娇嗔,几分得意。女人到了这个年纪能听到男人的赞美,是件很润心的事。

玉姗知道当年于书记追过玉娇,可那时的玉娇一心想要嫁市里,根本没把当年这个民办教师放在眼里。如今的于书记好生了得,麾下有加油站、超市、餐具消毒公司等等,早成了名副其实的大企业家。家里两台车,一台是奥迪一台是宝马;家有两幢楼,外墙都装饰着幕墙玻璃,几里外的人都能看见,那是红星湾最耀眼的楼。

于书记一屁股坐在玉娇的身边,满面春风地跟她聊起了天。说实话,这些年于书记财大气粗,早阅女人无数,对玉娇这样徐娘半老的女人根本不感兴趣。于书记之所以对玉娇这样热情,其实是对她当年对自己的轻视,来个炫耀式的总报复。于书记早看出,玉娇虽然打扮得花枝招展,但身上的衣服却是廉价的,脸上的粉脂也是粗劣的,泛着重重的铅色。于书记决定不断地刺激玉娇,让她对自己当年的势利和浅薄而感到窝心的后悔。于书记告诉了玉娇一个惊人的消息,市府要修地铁,他们红星湾的房子很快就要整体拆迁。按照目前的拆迁政策计算,玉姗能分到三套指标房,还有上百万的现金……于书记的用心是阴恶的,他告诉玉娇这些就是想刺激她,你当初不是非要嫁到市里吗,如今你过得连姿色平平的玉姗都不如。

玉娇果然上套,当她听到这个消息后,比看到于书记发达,当年自己眼拙错过了的心情更懊恼。没嫁于书记,只能怪自己当年没长后眼睛,只有叹息;而玉姗到手的这块肥肉,却是真真实实地挂在自己眼前,唾手可得的。

玉娇瞥了一眼正在忙碌着的玉姗两口子,心里想,只怕他俩早就知道要拆迁的消息了,却在她面前一点口风都不肯露,这两口子表面上看着老实,其实也是极有心机的人。

正如于书记所言,红星湾要拆迁的消息很快得到了证实。一段时间,政府有关人员来开会动员、房屋登记造册,一系列拆迁前的准备工作都顺利地进行着。很快,签完合同的房子上都被拆迁公司用红油漆写上了大大的“拆”字。

玉姗家的房子上也被写上了大红的“拆”字,望着拆字,老秦的心情很郁闷。当年的小秦如今已经是老秦了,额头上早横批了几道褶子。老秦望着自家屋里的天花板,叨叨地说:“当年盖这房子是准备住一辈子的,我下了多大的力,现在说拆就拆了。”老秦在家长吁短叹着,当年为盖这房子,老秦累得腰落下了毛病,一到阴天就腰疼,常年贴着伤湿止疼膏药,到后来,伤湿止疼膏的气味就成了老秦特有的味道。

玉姗劝他说:“政府工程,老百姓也冇得办法。”女儿晶晶却高兴地说:“我喜欢拆迁,拆迁我们就能住上电梯房啰!”

老秦瞥了她一眼说:“你以为现在的房子质量能跟我们的房子比?我这房子,地基都比别人深一米,用的正经都是好材料……”可是牢骚归牢骚,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得搬。这段时间里,整个红星湾像乱了营,搬家公司的卡车整天开出开进,送走一户又一户。这边搬迁的人家前脚刚一离开屋,后面施工队的人就赶紧进来砸房子,好像怕搬迁的人后悔一样。湾子里到处被砸成了残垣断壁,有许多带不走而遭遗弃的狗子,趴在自家的瓦砾中等待着,看见有人过来就狺狺地叫着,让人听着无比悲戚。

玉姗在家里整天也忙着收拾东西打包搬家,晶晶学校放假了也给她帮忙。晶晶虽然上了大学但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她对家里翻出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更感兴趣。晶晶捧着一个纸盒走过来问:“妈,这是你小时候玩的吧。”玉姗抬头一看,是自己小时候装东西的盒子。盒子里装着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有鸡毛毽子、花头绳、明信画片、扣子串……盒子的最底下是本发黄的软面抄。玉姗从盒底里抽出软面抄,翻开,里面露出夹着的一张张透明的玻璃糖纸。看着糖纸,玉姗想起了大哥,又由大哥想到了老娘。玉姗把糖纸从本子里一张张地都掏出来,放在手心,然后用嘴巴把它们全部吹飞。看着玻璃糖纸晃晃悠悠地四下飞着,最后都飘零在地上,玉姗心里怨恨地说:“大哥呀,你好狠心,连生你养你的老娘走了都不肯回来。你算什么大哥!”

晶晶觉得玉姗的举止有些不可思议就叫道:“妈妈,你扔了它们干么事,留着做收藏呗。”玉姗冷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手机铃忽然响了,玉姗接通,竟然是大哥来的。自从老娘去世后,这些年大哥跟她们都没有联系。如今却打电话告诉玉姗,他要回来,这让玉姗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老秦进屋,玉姗把大哥来电话的事告诉了他。老秦一听双眉紧锁紧张地说:“该不是为拆迁的事回来的吧。”玉姗有些不相信地说:“不会吧?大哥远在北京,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他怎么会知道红星湾在拆迁呢?”老秦白了玉姗一眼说:“就你是个苕,你那个二姐整天竖着耳朵到处打听拆迁还建的事,说不定是她跟你大哥通了气的。”

老秦说的没有错,真的是玉娇跟大哥打电话透的风。自从得知红星湾要拆迁后,玉娇的心就开始活动了。她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参股建房,否则说什么也有自己一套房,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玉娇忽然想到了大哥,如果大哥知道红星湾拆迁的事一定不会坐视不管。有大哥出面,也许整个局面就会有重大的转变,到那时自己也许还有机会。于是,玉娇悄悄地给大哥打了电话,把红星湾要拆迁的事告诉了他。果然,大哥立刻有了强烈的反应。

大哥早已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了,用老娘的话说,大哥是个心重,想得多的人。如今退下来了,有许多东西失去了,心理就更不平衡了。他整天在家发牢骚,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欠他的。

接到玉娇的电话,大哥才知道红星湾正在进行着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玉姗竟然瞒着他,又分房子又得现金,好处都让外人得了。一直以来,大哥觉得他才是方家唯一的继承人,对玉姗两口子在祖屋上盖房子早就心存芥蒂,为此不惜跟老娘都翻了脸。当初有老娘护着,他没办法。如今老娘不在了,他就是老大,方家的事该由他做主!

大嫂在听到二姑子玉娇的电话后也说:“这明明是方家的产业,怎么就变成了秦家的?这玉姗也太不把你这个大哥放在眼里。”大嫂早忘记了她当初说过的话,就是记着又能怎么样呢?此一时彼一时嘛,谁也不是圣人,谁说过的话能管一百年?更何况当初是让他们掏钱修房,他们可以说不要,现在是分房分钱,他们姓方,就必须得要!

大哥在得知消息后决定回去一趟,他和大嫂坐上高铁以每小时三百七十多公里的速度,仅四个小时就抵达了武汉火车站。大哥是当过领导的人,每做一件事都是经过周密部署,按计划推进的。大哥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玉姗带着他们两口子去给老娘扫墓。

老娘的墓葬在九峰山上,她唯一的儿子终于在几年后带着儿媳妇回来给她扫墓了。老娘的坟冢前已经是青草葳蕤,当年栽下的两棵小松柏,如今已经长成了两座绿塔,一左一右地守卫着老娘的墓。

大哥来到老娘的墓前,肥胖的身子笨拙地上前屈腿、下跪。玉姗连忙扶住摇摇晃晃的大哥,劝慰着说:“大哥,你年龄也大了,就别跪了。”大哥扒开玉姗的手说:“自己的老娘,当然要下跪的。”磕头、上香、烧纸,大哥嘴里念念有词,像个虔诚的大孝子。而大嫂仅仅是对着老娘的墓碑微微鞠了一个躬,然后就像没事人一样站在一边,看着大哥表演了。

老娘的墓碑上镶有老人家生前的一张三寸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娘脸微侧着,眼睛里含着似有似无的哂笑,她仿佛看着大哥说,你小子终于知道来了……

大哥完成了对老娘的一系列祭祀礼仪后,然后抻着腿费劲地站了起来,他的胖手拍了拍膝上的泥土,头,凑近到墓碑前。忽然,大哥面色不悦地扭头质问玉姗:“这碑是谁刻的?落款上怎么没有方宝、方贝的名字?”方宝方贝是大哥的两个儿子。大哥生气地指着墓碑上的名字说:“你们几个姑娘的名字都可以不上,他们兄弟俩的名字是一定要上的。方宝方贝才是方家真正的后人!”

玉姗没吱声,心想:“老娘最后连儿子都没指望上,还指望着这两个很少见面的孙子?”玉姗本想说,既然儿子孙子这么重要,那老娘去世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来?但玉姗生性温和,嘴上说不出来这样尖利的话来,她淡淡地说:“老娘安葬的时候,你们没回来,有些事我们也不晓得该么样做。”大哥听出了玉姗话的意思,他有些心虚。但大哥不愧是大哥,立刻转守为攻地说:“你们晓得我为什么不回来吗?还不是因为你们做的事太不得体了!”玉姗听了有些犯迷糊,老娘去世后,她们尽心尽力地,给老娘发丧、安葬,她们到底又做错了什么,惹恼了大哥不回家?这时,大哥嗤着鼻子反问道:“老娘去世,这么大的事,你们竟让个外人给我打电话报丧,你们姐妹几个干什么去了?”原来,老娘去世那天,家里忙成一团,玉珊忙着给老娘擦洗身子,是小秦给大哥去的电话,如今小秦在大哥嘴里,竟成了外人,还成了他不肯回来给老娘奔丧的理由。大哥硬是没理狡辩出三分理来。

玉姗不想跟大哥争论,人心里都有杆秤,大哥自己心里应该清楚他的理由能不能圆住他不回来给老娘奔丧的过分。

大哥回来后就组织了方家的第一次家庭会议。大哥宣布纪律说:“本次会议势在解决方家祖业的有关问题,因此,除了方姓嫡亲人士外,其余任何人都不得参加。”

大哥这次回家住在招待所,方家兄妹的会议也是在招待所里召开的。大哥很胖,坐在圆椅里像个坐佛。他的开场白像一次冗长的政府工作报告。大哥从一百多年前方家从江西逃难到此落户谈起,又从他当年如何励志为改变方家贫困的现状而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成为红星湾的第一个大学生,为方家光宗耀祖的。又讲到他工作后,省吃俭用,逢年过节给老爹老娘汇钱的事……大哥口若悬河地讲着,讲到激动处,用手来辅佐自己的语言。而作为听众的仨姊妹却表现各异。

最活跃的是玉娇,她好像是来参加一场盛大的聚会,脸搽得白白的,嘴上涂着大红的唇膏,头发染成杏黄色,蓬松松地盘在头顶,两颊掉着两缕玉米穗般的卷发,身上穿着一件豹纹斑花上衣,用妖娆二字来形容她的打扮绝对是不过分的。大哥讲话时,玉娇听得很专心,也更注重大哥身边的水杯,每当大哥杯子里的水浅一点时,她便连忙起身颠颠地为大哥续上水。玉娇身上喷着浓烈的香水,她每一次起身走动,劣质的香精便在空气中浮动,让人觉得呛嗓子。屋里的空气不流畅,大哥连打了三个喷嚏后命令:“玉娇,去把窗户打开,通通风!”

最无动于衷的要数玉淑,她坐在角落里背对着大家,悄悄地打着瞌睡。她是个劳苦命,每天睁眼就有做不完的家务,好不容易有机会闲下来,眼皮就变得沉重起来。再说,玉淑也不打算分玉姗的房产,她知道玉姗俩口子当年是怎样辛苦盖出来的房子,为此还扯了不少债,这两年才刚刚还完。再说,母亲活着的时候就有协议,谁照顾她老,谁继承家产。现在这样对玉姗是不公平的。但玉淑不能说这些,说这些会得罪那两个兄妹,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

此刻最紧张最揪心的是玉姗,他们夫妻俩辛辛苦苦盖的房子,如今却变成了方家的财产,等待着方家兄妹的瓜分。可面对众多的兄妹,玉姗势单力薄,她觉得自己像只待人宰割的羔羊。大哥痛说完革命家史,逐渐转入正题,他说,方家的房子是当年在千辛万苦中盖起来的,财产是方家共同的。并很严肃地问玉姗对他的这个说法有什么异议没有?玉姗惶惶地望着这个比她大许多的大哥,弱弱地分辩着说:“老宅已经坍塌了,是老娘让我们起的新房。”大哥很威严地说:“祖屋就是塌了宅基地也在,没有方家的宅基地,你们能在手掌心上盖房?……”大哥到底是当过领导的人,很有口才,硬是把黑的说成白的。玉娇在一边听了暗暗得意,幸亏自己找来了大哥,大哥的口才真的无敌!

玉姗有些招架不住了,她怯怯地分辩道:“你们的户口都不在湾子里,当初建房的时候也都跟你们打过招呼的,再说现在是男女平等,女儿也有继承权的。”大哥冷笑了一下说:“男女平等?那我问问你,为什么你的女儿不姓方,要姓秦呢?”玉姗一时语塞,大哥咄咄逼人地又说:“就是按你所说的男女平等,那么方家的遗产也不能让你一个人独吞吧?不管怎么说,拆迁的钱和房子都要拿出来,大家分!”大哥的声音很威严,完全不容商量。玉姗觉得自己已无招架之力了,她带着哭腔说:“容我、容我跟小秦商量商量……”玉姗的话还没落地,大哥立刻眼睛一瞪打断她的话说:“你跟谁商量?那是我们方家的祖屋,我方汉声还活着咧,他姓秦的有什么权力干涉我们方家遗产的分配?”玉娇也赶紧帮腔说:“大哥说得对呀,这是方家的事!”

屋里的空气很紧张,大哥和二姐咄咄逼人的气势让玉姗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万分紧要的关头,玉姗的手机忽然响了,玉姗低头一看是女儿晶晶打来的,她心说,晶晶呀,你可救了妈妈。电话刚一接通,晶晶就在电话里大声说:“妈, 你快回来吧,出大事了!我爸杀人了!”玉姗一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大舅哥回来了,方家兄妹都到招待所开会去了,却把老秦这个房主排除在外。当年为建这个房,老秦脱了一层皮,背了一身债。到头来,方家人开会商量着如何分他的房子,他却连边都沾不上。

老秦独自一人在家喝闷酒,他忿忿地想,当年老岳母要吃要喝要人伺候的时候他们怎么都不出现?当年方家的老宅要坍塌让兄妹几个出钱的时候他们怎么都不吭声?如今见拆迁有油水了,都回来伸着手要房要钱来了。人的脸皮怎么能那么厚!但老秦有理说不出来,人家方家人就一条把他给驳了,谁让他把房子建在了方家的宅基地上。

老秦越想越烦,越想越觉得窝囊。喝多了酒的老秦像头困兽,烦闷之极时忍不住揪着自己的头发,往墙上撞。

酒壮■胆,喝多了酒的老秦决定也到招待所去。

星期天,中建公司的机关大院很安静,门房老别在值班室煮了一锅鲫鱼炖豆腐,一边吧嗒吧嗒地喝着小酒,一边有滋有味地搛着豆腐吃。老别是个瘸子,当年当铁道兵时修铁路挖山洞打隧道时被砸瘸的。后来铁道兵集体转业后,老别就被安排在机关大院看大门。老别是他的外号,因为他喜欢跟人打别,什么事只要你说是白的,他就却偏要说成是黑的。时间长了,大家都喊他老别。真正的姓,倒都忘了。老别是个酒麻木,当过铁道兵的人有几个不爱酒的?平时上班,领导管着不让喝酒,今天是周末,领导不上班,老别便自由自在地在值班室炖起锅、喝起酒来了。

正吃喝得酣畅时,老别凭着职业的敏感,觉得大门外有人走过来,便把头伸出值班室朝外瞭望。只见是老秦红着脸仰着头迈着重重的步伐朝这边走来。老别跟老秦是老战友,老别见老秦过来心中一喜,连忙朝他招手:“老秦,快来,快来,来喝酒!”

老秦喷着酒气说:“不行,我有事!”老别跑出去拽着他的胳膊说:“大星期天的,你有屁事。来来来,进来喝酒。”老别硬是把老秦拉进了值班室。

老别给老秦倒上酒,又递给他双一次性的筷子。老秦瓮声瓮气地说:“在家才喝了的。”老别笑嘻嘻地说:“再陪我喝点、再陪我喝点。”老秦只得接过老别递过来的筷子,又端起了酒杯。

喝酒的人喜欢说话,老别抿了口酒,开玩笑地问:“大星期天的你忙什么?你老婆跟人跑了?”老秦噗出了一口酒气,幽幽地说:“大舅哥来了,人家方家人都到宾馆开会去了!”

老别对老秦家的事也略知一二,就说:“么样?又是密谋瓜分你家的拆迁款和房子?”老秦喝多了酒一点就着,他举着筷子嚷嚷道:“妈的!你们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吗?当年听说要出钱盖房,个个都躲,连老娘死了都不肯回来。如今听说拆迁有油水了,远在北京都往回赶……”老秦愤怒地说着,唾沫星儿横飞。

老别咂吧着嘴说:“要我说兄弟,错就错在你的房子盖错了地方,人家有儿子,你像个苕一样,在人家方家的地盘上盖个房子,那不是扯皮的事吗。”老秦梗着脖子说:“当年方家的房子要塌了,大家说好的,谁养老亲娘,房子给谁。我老婆手上有老亲娘留下的东西!”老秦说着,一仰脖把一杯酒都倒进了嘴里。

老别看到老秦很激动,觉得有趣,便撩他寻乐说:“噢,原来你这个上门女婿人家不认了,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老秦听到这话就不高兴了,他黑虎着脸说:“谁说老子是上门女婿?”男人们常常觉得当上门女婿是件蛮丢人的事。要是别人看到老秦不高兴这么说早就不说了。可老别偏偏是个爱抬扛的人,他举着筷子调笑着说:“算了吧,全公司谁不晓得你是上门女婿?如今上门女婿也不丢人。”老秦心里正窝着气,听到老别非要跟他打别,心里自然不爽。他把手中的筷子朝桌子上一拍,爆发了:“跟你说老子不是!”老别笑嘻嘻地指着他说:“咦咦咦,莫怄,上门女婿有么丑的……”

两人的酒都喝多了,脑子里都是混沌的,一个不想听;一个却偏要说。接着便叮咣叮咣地争吵起来了。值班室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吵着吵着身体就接触到了。老秦伸手推了老别一把,老别的腿脚不好,身子一趔趄腰硌着桌子角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的。老别也火了,挥拳就朝老秦打去。老秦一躲,又朝老别打去。两人在值班室像打醉拳一样,你来我往的。老别的腿脚不利索,难免有些吃亏。再一次被老秦推耸到桌子边时,他顺便抓起了早上杀鱼忘收起来的水果刀,朝老秦刺去。老秦一看老别手中拿着刀,就去夺刀。两人为刀在屋里拼命地撕扯着,老秦到底是劲大些,他抓住老别的手腕用力地把刀尖朝老别的方向拧着……忽然,老别站住不动了,眼睛瞪得溜圆,神情惊愕地看着老秦,然后像个面口袋一样,扑通歪倒在地上。老秦看到,老别的肚子上忽然洇浸出一圈殷红色,而且这红圈的外沿正在迅速扩大着……血,把老秦的酒劲给吓醒了,他连忙扑上去捂住老别冒血的肚子,大声叫道:“老别,老别……”

120响着急救铃迅速开来了,老别被拉走了。

110响着警笛声也很快来了,老秦被戴上手铐,铐走了。

玉姗跑到派出所时,老秦已经被羁押起来了。玉姗浑身哆嗦地问办案的警察:“老秦会不会判刑?”警察正在整理老秦的口供,他睃了玉姗一眼,用碳水笔敲着桌子沿说:“对方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呢,你说呢?”玉姗一听腿一软整个身子朝一边趔趄,幸亏大姐玉淑在一边撑住了她。玉姗六神无主地说:“天哪!这可怎么办呀?”玉淑说:“赶紧先到医院去看看人抢救过来没有!”玉姗这才醒悟过来,当务之急是看对方有没有生命危险。

玉淑和玉姗两姐妹赶紧打车赶到医院,到医院急诊室一打听,老别的手术还没完呢,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到底怎么样。玉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手术室门口团团转。

又过了两个小时,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走出来。玉姗焦急地跑上前问:“医生,病人怎么样了?”医生一边摘口罩一边说:“万幸,如果刀尖再偏五毫米,那就完了。”玉珊一听人没死,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腿一软瘫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

回到家里,玉姗呆呆地坐在床边,觉得今天这一天发生的事好像是在梦里……

当天晚上,大哥带着大嫂悄悄地回了北京,二姐玉娇也躲得不见人影了。

老秦的事情前前后后拖了两个多月,终于被放出来了。经派出所调查,双方当事人平时并无过节,两人是在酒醉状态下言语不和而发生冲突的。事发后,当事人立刻报警投案自首,并积极理赔受害人,得到了被害方的谅解。最后,法院宣布免于对老秦的刑事处罚。

从看守所回来,老秦像变了一个人,整天胡子拉碴的也不收拾,每天傻傻地坐在屋里闷闷地吸烟,跟他说话半天也没反应。玉姗想,莫不是老秦在看守所里受了什么刺激了。

终于有一天,老秦对玉姗说:“我算想清楚了,老别说的对,我错就错在在别人的宅基地上盖房子。给我钱,我要回我老家堂堂正正地盖房子。”

玉姗一听气坏了,她大声说:“我看你是在看守所里待昏了头。你回老家建什么房子?你去住呀?你知道吗,就你这次瞎闹,我们白白花了三十万元才把你从里面捞出来。现在,指标房马上就建好了,我们还得交钱买房装修。哪有闲钱让你回老家败!”玉姗也真生气了,看来这次老秦虽然躲过了牢狱之灾,但脑子在看守所里坏掉了。

老秦用手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脸说:“老子是个男人,就是要回自己老家堂堂正正地盖秦家的房子,老子要四仰八叉地躺着堂屋里,看谁还敢在我面前叽叽歪歪的!”老秦脖子上的青筋直爆大声说着。

从此后,老秦就像中了邪一样,天天在家吵闹,要钱,要回老家盖房子。玉姗实在不堪其扰,只有跑到大姐家,想跟大姐商量商量这钱到底该不该给他。

玉姗是在大姐背上长大的,大姐温婉贤良,在玉姗心中,大姐就是她第二个母亲。三姊妹中,大姐的日子应该是最好的,大姐夫勤谨肯干,当年盖了不少房,如今星河湾拆迁,大姐家还了五套房。用时髦的话说,大姐成了房姐。如今还有比房子更实在的财产吗?

玉淑住的还建房跟玉姗住的地方只有三站路,玉姗一溜烟就走到了。

大姐的住房有电梯,玉姗站在电梯口等电梯。电梯上方的红色数字键快速地闪烁着,电梯从楼上下到一楼。电梯门刚一开,里面就冲出一个人来,差点撞到门口站着的玉姗。玉姗忽然发现冲出来的人竟是大姐的儿子,自己的外甥,大毛。大毛已经三十大几岁了,人长得人高马大,头发理得是时髦的朋克头,两边短短的,中间长长的,像马鬃一样炸着。玉姗连忙叫了声:“大毛!”大毛正急匆匆地往外走,听见玉姗叫他,便扭脸敷衍着叫了声:“小姨。”脚步都没停,一溜烟就不见了。

玉姗上了电梯到了十二楼大姐的家,大姐开门时,玉姗一边往里进一边说:“我刚才看到大毛了,他慌慌张张的搞么事?”大姐没做声,也没有了往日的亲切和热情。玉姗也没在意,自己进了客厅。大姐家的房子四室一厅,装修还不错。大哥来过一次,曾不无嫉妒地说,这套房子要是在北京的话,起码是厅、部级的待遇。

玉姗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屋,忽然她站住了,原来大姐家的客厅里一片狼藉。沙发上、地上到处都丟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花瓶倒着,水杯碎着,抱枕天上地上到处扔着……显然这里刚爆发了一场战争。玉姗连忙问:“到底怎么了?”

大姐的眼圈还留有泪水的遗痕,她双眼无神地瘫坐在乱七八糟的沙发堆里说:“我上辈子不晓得做了么事缺德事,养了这么个儿子哟!”玉姗看着大姐憔悴的面容,连忙问:“大毛出什么事了?”

大姐低头呜咽了半天,才对玉姗说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原来,大毛在吸毒,大姐一直瞒着没告诉她们。大姐说大毛吸毒已经两年多了,并把他名下的两套房子都卖了,这次回家是逼着父母再过户给他一套房。大姐和大姐夫坚决不肯,大毛就在家里大吵大闹乱砸乱摔了一气,他爸爸当场气晕过去,他这才收手。现在大姐夫还躺在卧室的床上哼哼唧唧的。

姐妹俩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夕阳透过纱窗,把凌乱的屋里照得如同一个经过鏖战后的阵地。而她们姐俩就像经历了这场残酷战争后的哀兵,精神麻木目光呆滞。

良久,玉淑双眼神迷离地说:“玉姗,你说这拆迁有什么好处?好像我们有钱有房了,可是我们丢掉了土地,丢掉根,只能蜗居在这个屋里。以前我们有地种的时候,日子虽苦但过得多快活。男人们长得黑壮壮的,每天笑呵呵地挑着担子在地里走来走去;女人们在一起说笑着忙碌着。收了新鲜菜,挑到集贸市场去卖,下午回来,倒出一兜子的零角硬币,男人和女人们再把钱一角一毛地展开摞平,一分一厘地数着,开心得不得了。

那个时候我们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也没有现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大家的心总像被什么牵着往前走,不肯歇下来。那时候我们也向往城市人的生活,想过那种风不吹雨不淋的好日子。可真当我们失去了土地,才知道原来这种日子是很憋屈的,不是我们这种人享的福。拆迁、押地在外人看来是天大的好事,又给房子又给钱的,让我们一夜暴富。穷人乍富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这钱来得实在太快了,大家都没准备好,人不为吃穿发愁了,那到底还要干什么?你看,拆迁后大家有钱了,湾子里的大小儿子伢,什么事都不想做了,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就想着如何花钱如何快活,人家叫他们拆二代。湾子里,不少年轻人都染上了赌博和吸毒这两样恶习。人只要沾上这两样,就完了,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够败的。这才两年,大毛就把他名下的两套房子给卖了,钱也快败完了。他媳妇也气跑了,把孙子甩给了我们老两口。今天大毛又来找我们,要求我们再过户一套房给他。我们是还有三套房,可我们已经没有地,也没有其他的生活来源,我们的年纪也大了,又没有社保和医保的,全靠这几套房子来养老,养孙子。如果让大毛把我们的房子都卖光了,我们最后也只有落得跳长江的下场了……”玉淑一副欲哭无泪的悲哀。

玉姗紧紧地拉着姐姐的手,静静地听着。她这才知道,一向温良恭俭让的大姐,内心竟藏着这么多的苦楚。玉姗怜爱地看着大姐的额头上多了许多道褶子,那双贤良的眼睛也变得干涩无光。有钱没钱,生活的苦恼照样都会有,这就是女人的日子。

玉淑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苦水都倒出来了,心情也慢慢缓解了许多。她强笑着对玉姗说:“光听我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忘了问你,是不是有事呀?”玉姗拉着姐姐的手慢慢地松开了,叹着气把老秦整天在家闹着要钱要回老家盖房的事告诉了大姐。玉淑长叹了一声说:“都是拆迁惹出来的事!我晓得,小秦也造孽,盖房他受了不少罪。他在方家也是有苦说不出的。可都是兄弟姐妹的,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大姐抓起玉姗的手又说:“给他吧,他是个男人,在中国人的老观念里,男人是根,别说是他了,就连大哥在外当官那么多年,思想也还是农民的老思想呢。说什么男女平等,我们这个社会还是个男权社会,你得让小秦找回做男人的尊严,否则他过不去这道坎,以后不知道还会惹出什么事呢。”一向温良拙朴的大姐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深刻的话来,玉姗不由对大姐刮目相看。大姐让玉姗想到了老娘,方家女人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心却是跟明镜似的。

老秦拿到钱急吼吼地奔老家盖房去了,玉姗也找了份超市导购员的工作。自拆迁以来,大家终于都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中。闲暇时,玉姗也会回想起这段时间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许多事,问自己,“拆迁真的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吗?”

中午,玉姗正坐在超市的工作间里吃盒饭,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大姐。大姐在电话里语气焦急地说:“玉娇那出了点事!”玉姗头皮一麻问:“她又怎么了?”玉淑在电话里叹着气说:“唉!还不是因为房子,她跟姑子妯娌打起来了,人被打伤了,现在还躺在家呢。你下班后,咱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放下电话,玉姗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玉娇终于吃亏了。自拆迁以来发生的这么多事,始作俑者就是玉娇。当年老娘在世的时候,早订好了对老房子的处理协议,玉娇是明明知道的,可她看到拆迁有油水了,就利用大哥挑起了这场家庭矛盾,玉姗一直对她耿耿于怀。玉姗本来不想去的,但大姐叫了,她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在去玉娇家的路上,玉淑跟玉姗说起了打架的起因。原来老城区改造,玉娇现在居住的街区马上也要拆迁。二姐夫家兄妹三个,二姐夫是老幺。听说老房子要拆迁,出嫁多年的姐姐和早已自立门户的哥哥都浩浩荡荡地回来了,要求平分田家的房产。田家的老房子连楼上带楼下拢共才四十多一点平方米,就是加上多给的公摊面积也就能还一套六七十平米的房子。田家老大老二提出的条件是,玉娇家如果要新房,就必须按市价分别补偿给他们兄妹俩各三分之一的房款。如果按这样分,玉娇拿不出那三分之二的补偿款,以后只能租房度日了。二姐夫田老鼠生性懦弱惧怕哥哥姐姐,不敢出面,事事都靠玉娇强打出头。玉娇质问那气势汹汹的大伯子和大姑子:“这些年,你们都到哪里去了,你们照顾过几天老太婆?不赡养老人,现在要房子你们都回来了,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原来玉娇的婆婆早几年前就得了老年痴呆,一直由玉娇照顾着,那俩大的很少回来。现在婆婆只认得玉娇,糊涂时竟喊玉娇,“姆妈!”这两个斗了一辈子的婆媳,到老反而互为依靠了。老大老二却理直气壮地说:“那是另外一回事,你无权剥夺我们享受遗产的权利!”

凡牵涉到钱和房的事,都是越谈越崩的,最后就演变成了全武行,玉娇虽然英勇,但终是寡不敌众。

玉姗是第二次去玉娇家了,如果说上次去玉娇家,玉姗觉得像个鸽子笼,可现在看,连鸽子笼都不如了,只能算个螺蛳壳。二十年后的木板房子像风吹麦浪般朝一边斜歪着,衫墙处紧紧顶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杠,就像在支撑着一个已经站不住的老人。

走进一楼,屋里黑黢黢的,只有临街边的小小窗户透进暗暗的幽光。玉娇正半靠在一张大床上,因为没有化妆,玉娇的头发凌乱着,脸上有抓伤,在暗光下显得很狰狞。玉娇一看玉淑和玉姗来了,立刻挣扎着要起床,被玉淑给按下了。玉姗想,玉娇现在连当年还不如了,当年好歹还住在楼上,光线总比楼下强些,可如今楼上的房子腾给儿子住了,玉娇两口子只能蜗居在楼下。人呀,总是要水往下流的。

看着玉娇,玉姗觉得时光恍惚,二十多年前她来这的时候,玉娇正是青春鲜丽充满活力,而眼前的玉娇,如同瓜棚上吊着的老丝瓜,水分正被一点点地耗尽,外皮慢慢地变得干涩焦黄。其实,这些年玉娇过得很不如意,但好强的玉娇却很少在姐妹面前露怯。因为路是她自己选择的,脚上的泡是她自己走出来的,说出来让人家笑话,还不如打掉门牙朝肚里咽,这也是玉娇坚强的一面。玉娇伤成这样还对那俩姐妹吹嘘着说:“我冇得事,她们那几个才叫惨呢,他姐姐的脸被我抓得稀烂,他嫂子的腿也骨折了,打着石膏躺在屋里动弹不得……”看来这家人的战争也够惨烈的了,比起田家,方家的争斗还算是文明的。

玉淑和玉姗坐在床边,陪着玉娇说了会儿话。玉淑叹着气说:“你也莫逞强了,都这么大年龄了。有什么事不好商量,就是实在解决不了,还有法律呢。”玉娇低声说:“不争么办,不拆迁还有个地方住,这拆迁了,以后恐怕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咳,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边方家的战争方兴未艾,那边田家又燃战火。

玉淑也不好说什么,就和玉姗分别拿出了点钱说:“出来的急,也没给你买么东西,这点钱你自己买些营养品吧。”玉娇推辞着,眼里闪着泪花。

姊妹俩正说着话,玉娇的儿子毛弟回来了。毛弟的身形跟他父亲很像,瘦高高的,走路喜欢低着头,像一棵豆芽菜。毛弟大学毕业好几年了,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如今大学生像蝗虫一样遍地都是,想找个合适的工作也挺难的。再说,读了大学的年轻人都是眼高手低,毛弟今天在这个单位干两天,明天到那个单位干两天。不是嫌人家给的工资低就是嫌活太累,也没有个长性。一晃三十几岁了,竟一事无成,连女朋友都没谈,所以精神越来越颓废,整天头发胡子拉碴的,少言寡语,像个四十多岁的人。家里人一问他为什么不找女朋友?毛弟苦笑着说:“就我们家这条件,一没房二没钱的,谁愿嫁给我呀!”

毛弟看到大姨小姨来了,打了个招呼就转身上楼了。玉娇抱歉着说:“跟他爹一样的怪物。”

玉姗问:“二姐夫咧?”玉娇哼了一声说:“他?听说你们要来,早躲出去了,生怕你们找他算账。”大家又坐了一会儿,天不早了,就起身告辞。玉娇高喊一声:“毛弟,你大姨小姨要走了!”楼上“噢”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终是没有下楼。

玉姗走到门口时,黑暗中忽然有只手抓住了她,把她嚇得一惊。原来,在光线幽暗的角落里有个大藤椅,藤椅里竟窝蜷着一个干瘦的老太婆,她就是玉娇那患有老年痴呆的婆婆。玉姗看到,当年的那个俏婆婆如今头顶毛发稀薄,脸肉粉红,眼睛眍,说话时嘴巴控制不住地抖动着,苍老得让人不忍卒睹。她拽着玉姗的胳膊说:“你来过,我认识你。”玉姗听了有些吃惊,自己二三十年前来过,这老太婆还记得,她不糊涂呀!玉娇摇着头说:“她是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谁知道是真的假的。”玉淑对老太婆大声说:“婆婆,告诉你的儿子姑娘,再欺负玉娇,我们娘家就不客气了!”老太婆认真地看着玉淑,反复重复着说:“不客气!不客气!”

回去的路上,玉姗的眼里总是浮现着玉娇家那些形色古怪的家庭成员,她感叹那个曾经美丽倨傲的二姐,如今却过成了这个样子,突然很心疼她。

老秦在老家整整待了三个月,把他理想中的房子造好了。秋天的时候,老秦专程回来接玉姗和晶晶去验收他盖的新房。

老秦的新房是个小二楼,楼上楼下共六间房。玉姗走进屋里,房间里还弥漫着重重的生石灰味道。老秦兄弟三个,这块宅基地是父亲生前留给他的。新房的后院有一大棵桂花树,此时正是盛开的季节。玉姗站在桂花树下,吸吮空气里的桂花馨香,觉得很久都没有这样心旷神怡了。

因新房没来得及买炊具,午饭是在二哥家吃的,二哥一家很殷勤,做了八碟八碗像招待贵客一样,招待他们。玉姗从结婚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回老家的次数很有限。看着二哥这样招待她们心里很感激。二哥家有三个儿子,两个外出打工,过年时才回,只有一个上中学的小儿子在家。吃饭的时候,二哥让小三子给三娘敬酒,小三子有些腼腆地给玉姗敬了酒。小三子长得很清秀,皮肤也很白,不像秦家的其他人。玉姗有些喜欢他,便说了些以后到武汉家里去玩之类的话。二哥听了两眼冒出异样的神采,连忙接着说:“三子,听见没有,三娘喜欢你,要接你到武汉去玩!”

吃完饭,老秦跟玉姗母女俩又回到自己的新家里。晶晶很新鲜,不断地楼上楼下地跑着,晶晶在武昌的一家技术学院读大三,如今正在实习。

老秦四仰八叉地躺在堂屋中间的一张躺椅里,惬意地对玉姗说:“我的理想就是躺在自己的客厅里,喝着茶,听着门外池塘里的青蛙叫,嗅着院里的桂花香……”

玉姗看到他难得的高兴,就开玩笑地说:“你还蛮浪漫的!”

“三爹三娘!”小三子端着一盘炒南瓜子和一盘苕片进来,放在老秦面前的茶几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茶叶盒,很乖巧地说:“三爹三娘这是茶叶!你们沏茶喝吧,有事站在门口喊一声,我就听见了。”老秦连忙说:“好好,你去温习功课吧。我们自己来,有事让你晶晶姐姐去找你。”小三子走了,老秦两眼发亮地盯着小三子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

老秦扭脸问玉姗:“你觉得小三子么样?”玉姗一边沏茶一边说:“这小三子是蛮灵光的。”老秦笑着说:“你也喜欢他!”玉姗瞥了老秦一眼说:“我喜欢他有么用?又不是我儿子。”老秦挪了挪身子兴奋地说:“哎,那我们把他过继过来吧!二哥也有这个意思!”玉姗手中的水壶一趔,热水溅到了老秦的腿上。老秦立刻跳起来抖着裤子叫道:“你小心点呀!烫死我了,你想谋害亲夫呀!”玉姗这时才明白,老秦的二哥为什么对他们这样殷勤了。

玉姗把水壶“嗵”地丢在一边说:“你脑子进水了?我们有姑娘凭么事要过继别人的伢?”老秦嗫嚅着说:“可我们是个姑娘伢。”

“姑娘伢又么样了?”玉姗叫道,“我也是姑娘,我不照样给我老娘养老送终!”

老秦却说:“儿子和姑娘还是不一样的,你看这次拆迁,你大哥从头到脚屁事没管,到头来,还不是理直气壮地朝我们要钱要房子,我连屁都不敢放!这就是儿子!狠!”玉姗气得直哆嗦说:“好哇!原来你脑子里还藏着这么封建的东西。你就是认了这个儿子又么样呢?他能像你自己的伢对你吗?”老秦摇头晃脑地说:“反正有了儿子,别人就不敢欺负我们了!”

玉姗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时,晶晶从楼上“嗵嗵嗵嗵”地跑下来,她叉着腰大声说:“爸爸,你要是敢过继这个儿子,就没有我这个女儿!”晶晶白皙圆润的脸上,因为气愤而泛起了一圈红晕。老秦看到女儿一下冲到自己面前,有些尴尬,他讪讪地说:“我正跟你妈妈商量,我是想,老家的新房总得有人照看吧!”

晶晶严厉地说:“老爸,你只要认儿子,我就离家出走!”

老秦害怕女儿,赶紧分辩着说:“是你二伯找到我的,我还没答应呢。”晶晶睥睨了父亲一眼认真地说:“爸,你真的觉得儿子很重要吗?”老秦嗫嚅着答非所问地说:“男孩子、男孩子在社会上好混些……”晶晶叫道:“你那是老思想了,现在社会上混是看真本事,不是看男孩女孩。”玉姗听了赶紧接着说:“你莫苕,最后给你养老送终的只能靠你自己的亲姑娘!”

一家三口正在为过继儿子的事而争论不休的时候,玉姗的手机响了,是大姐玉淑。玉淑告诉玉姗,大哥又要回来了。听到大哥又要回来,玉姗的毫毛都竖起来了。玉淑听到这边玉姗没声了,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连忙说:“是这样的,你还不晓得吧,又有新政策了,凡是从湾子里走出去的男丁,每人都分给一套指标房!大哥这次回来是办相关手续的。唉,只可惜的是玉娇,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湾子里只认儿子,不认姑娘。”

玉姗接电话的时候,老秦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当他听到大哥也分到了指标房了时,绷紧的神经立刻松弛下来,他拍着茶几说:“看看,我说的对吧,什么男女平等!男人是根,出去多少年,根也是在那里的!女人就不一样了……”晶晶气得拿眼睛鼓着他,蛮不讲理地说:“管你说么事,你只要敢过继儿子,我把这屋里的东西都砸了,然后让你们找不到我!”现在的独生子女个个都厉害。

老秦的心情好,听了晶晶的话嘻嘻一笑过去了。大舅哥不会来扯皮了,老家的新房也盖好了,所有的危机都过去了。老秦竟然哼起了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是我可爱的家乡,桃花倒映在平静的水面,桃树环抱着秀丽的村庄……”老秦唱歌跑调,歌声死难听。

玉姗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老秦身边,手轻轻地扯了扯老秦的衣袖说:“哎,跟你商量个事。”老秦在歌声中插了一个字:“说!”然后继续唱着。玉姗轻声说:“我想给玉娇一套指标房。”老秦的歌声戛然停住,一个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眼睛鼓着说:“凭么事?”在方家兄妹几个人中,老秦最恨玉娇。他不敢怨大哥,人家是方家正宗的儿子。而玉娇算老几?她是嫁出去的女儿,在娘家根本没有发言权。可偏偏就是她,在里面煽风点火的,害得自己在班房里待了两个多月,还白白损失三十多万元。

老秦怒目横视地又说:“你敢试试!”玉姗平静地说:“我问你,我们盖房的宅基地是不是方家的?”老秦说:“是,但是你老娘让我们盖的,她留下话,谁给她养老送终,房子给谁!”

玉姗笑了笑说:“那你听老娘的话?”老秦梗着脖子说:“我当然听老亲娘的话。”

玉姗起身拿出自己的包包,在包包的最里层翻出一张纸条,她微笑地递给老秦说:“你看看老娘的遗嘱的最后那几句话。”

老秦狐疑地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遗嘱,谁照顾老娘,老房给谁,谁盖新房也不扯皮。最后又加上一句,“兄妹之间谁有困难,一定要互相帮助。”然后盖着罗二凤鲜红的印章。晶晶也凑过来看着说:“是的,这是家家让我又加上的!”

老秦没说话,他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嘴里呼呼地吐着粗气。玉姗知道他心里不愿意,便轻轻地帮他揉着肩胛说:“你不晓得,二姐现在过得蛮造孽。她家住的像鸽子笼,毛弟三十多岁了都不敢谈女朋友。问题是他们那里马上也要拆迁,玉娇以后只怕连那个鸽子笼都没得住了……”玉姗把在玉娇家看到的情景向老秦娓娓道来,老秦一句话不说,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问玉姗:“你老娘是个神?她怎么会料到以后有这么多的事?”玉姗说:“天下父母都惟愿她们的儿女们能互相帮助,都过上好日子。”

老秦躺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沉默着。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屋里黑洞洞的。玉姗起身去打开了灯,灯光立刻把暖色洒满了房间。老秦慢慢地坐起身子来扭脸对玉姗说:“就按你说的办吧,否则你这一辈子都跟我过不开心的。”

玉姗笑了,她亲昵地搂着老秦说:“我晓得的,你的心是最善良的。”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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