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病症。孤独。勇敢。坚强。假装。臆想。
我只想抱一抱小时候的自己。
[1]
小时候,大约是四五岁,得过一种奇怪的病(至今都不知道那病叫什么)。但病重的记忆都随着那病淡去,四五岁以前的记事,却都没有。(后遗症?)而我所知晓的,都由母亲的口述而来,带有一种不可质疑的神圣意味。
四五岁的孩子,对世界有着强烈的好奇感。2004年,我们那儿的经济还不怎么发达。所有的小孩在无聊时都会聚集在一起,在某家人的空地上建造世界。他们构造着自己眼中的世界,单纯且快乐。
而我,每每这时,都会呆在阴冷潮湿的屋子里,和质朴的老钟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而又无聊的下午。我不能出去,奶奶在看着我。奶奶已经老了,她在反复穿一根针,绣一朵花,纳一双鞋。她窝在竹椅里,面容布满皱褶却慈祥,像掉在水里的纸巾。
有时候,奶奶会睡着,眼睑微闭。我便暂时从各个个人的游戏中退出,偷偷打开母亲的衣柜,悄悄拿出一件又一件五颜六色的衣裳。我喜欢它们的色彩,它们穿在身上摩挲血液的感觉,有种莫名的快乐。于是我后来所拥有的苍白记忆,皆是这种带有游戏性质的本能。背景皆为一个人。
病,尤其是这种不知由头的,在我们那个颇有迷信色彩的山沟沟里,皆视为可传染的。于是我被孤立,被封锁也是必然的。我并不觉得这是不公,因为,他们是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农民。他们是靠天吃饭的人。
开始并无端倪,只是身体虚弱无力,常常厌恶进食。父母并不在意,农家孩子,得个病扛扛也就过去了。冬天身上燥热,我总是要把手伸出来,触碰一切冰凉的物体,这才感到舒服。
但是,那些病重到快要死去的记忆,全都消失了,像是不曾来过,可我依旧想要把它给找到。那是我身体曾承受的疼痛,那是我曾有过的微酸的幸福感。
[2]
我念书念得早,没有念过幼儿园。二年级时我大概七岁,矮矮的个子。
几天内,我得了怪病的事情如蝗虫般来势汹汹,焕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辉。于是,理所当然地,小小的我一个人在校园的墙边拔草,寻找那些有生机的小虫子。这让我感到欢乐。上厕所时我选择最后去,厕所反而显得空旷。我也开始在纸上乱画,用拼音与图画,凑成句子,填满我一个人的时光。
然而,我失败了。
到家时我哭了,扑到母亲怀抱里,没有说话,小脸憋得通红,一个劲儿地哭。书包被扔到地上,只有两本书。因为没有人和我一起走,没人给我拿书包,我怕自己背不动只装两本书。这时,母亲抱起我,拍拍我的背。用她呵出的温气抚摸我的脸颊,用她有些粗糙的手紧紧攥住我对生的希望。
但是,在那个小小的我有些灰头土脸的时光里,我还不至于与人类毫无交流。他是景文。
我是在屋子里向外观望时发现他的。
屋子后面有一个窗户,很高,不大。窗户后面就是一块大空地,是小孩子游戏的绝佳场所。他们的嬉笑怒骂勾引着我,我急不可耐抓耳挠腮。终于,在一个依旧无聊的晴朗下午,我逮到了机会。
奶奶又睡着了,绣花针和布鞋全都掉到地上。我迅速搬来板凳,放在窗户下,踩上去,有些年老的木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踮起脚尖,向外观望。像是用尽了我一生的力气,去摘那五颜六色的世界。
可是,窗户那边突然伸出半个圆圆的小脑袋,大大的眼睛嵌着圆溜溜黑乎乎的眼珠。我惊讶极了。我们俩就这样一直对视着,模样奇怪又好玩。
然而,不久,他落下去了。“轰”的一声,窗户那边传来震耳欲聋的笑声。
还有人在尖叫着嘲笑,锐不可当,“你为什么要去看那个有病的女孩!”
我失落极了,不是因为他们说我有病,这是事实,我不怪他们。
我只是为那个男孩子,感到小小的失落。
我从板凳上跳下来,用抹布擦拭干净,放回原位。我不想让奶奶发现,否则她会骂我。奶奶骂我好像都是有气无力的,骂完她要咳嗽好多下,一下一下,我感到自己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盘坐在地上,开始在水泥地上画画,用很短很短的粉笔,是放学时我在讲台下捡的。白色,红色,黄色,绿色,蓝色,是糖果的颜色。
当我画得正起劲儿时,有人敲门。我不情愿地努努嘴,将粉笔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爬起来,去开门。
是那个男孩,穿着干净的衬衫,生得白净,左眼角有一颗黑痣,不高的样子。
“请问你是那个得了病的马田田吗?”他两只手别在身后,极有礼貌。
“是。”我皱了眉头。
“我是孙景文。”他伸出了手,细细长长的胳膊。
“我有病你别和我玩。”我慌慌张张关了门,坐在地上,低着头。
眼泪不由自主掉在丑陋的胳膊与双手上,如同蚯蚓一般的纹路,让我想吐出虫子来。
窗户大开着,和光线一起挤进来的还有那些欢声笑语。
然而那个孙景文并不罢休。每当我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中,门外都会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门,只有几根蔫吧的野花或一根鸟毛躺在地上,有时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空鸟窝……
我很疑惑孙景文为什么这么幼稚,后来我明白了,他是觊觎我的……美貌?
那是放学的某个下午,我照例一个人最后走。收拾书包,走出教室,却发现有一个男生在外面站着,不说话。
“孙景文你怎么还不走?”我瞥了他一眼。依旧纤瘦,白白净净的,不像是农家的孩子,不过貌似比前几天高了不少。长那么快?
“马田田他们为什么讨厌你?”
“因为我有病啊。”我很坦然地回答。
“那他们也讨厌我啊,都不和我玩。”他的肩膀突然塌了下去。
我冷哼一声。
“你成绩那么好不嫉妒你才怪。”
他不说话了。
我有些过意不去,没走,看着他低下去的头。有着毛茸茸的短发。
短暂的沉默,他突然抬起头,再次伸出白净的手,“马田田,我们做朋友吧。”
我的恐惧溢满了眼睛,双手在口袋里插得更紧。
我跑了。
这是我第二次拒绝。
也是最后一次了。
[3]
奶奶去世那天我刚好升三年级。
大晴天,阳光慷慨普度众生。
我跟在出殡队伍的后面,一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巨大的哀乐声冲击着我的耳膜。我没哭,眼泪鼻涕却全都向外流,邋遢极了。我身边有许多人在哭,干哭,他们哭得都很难看。
奶奶被装在木头里,红色的漆被太阳晒得发亮。奶奶被人抬着走,她在木头里不哭不闹。
母亲拿着奶奶的针线和绣花鞋,她的步伐显得艰难而又沉重。母亲的哭很费力气,就像奶奶的咳嗽一样,一下一下,似乎要她全都倒在这。母亲瘦弱的肩膀在颤抖。
我们这群人穿着白色,抬着奶奶,游走在天地间。
墓坑已经挖好了,新翻上来的土有些潮湿地堆在旁边,晒得发白。
奶奶被放进去,连同奶奶一生都没绣好的绣花鞋,漫天的黄土涌上来。
我跪在泥巴上,看着装着奶奶的木头被掩埋。赶忙从口袋里抓出一小把五颜六色的、小小的、短短的粉笔,轻轻地放进了土里,拍了拍。
奶奶去世那天我刚好升三年级。
我的病好了。
奶奶死掉了。
后来,我不再是一个人。我会在老师的安排下带领同学们进行集体活动。我被选为班长。下课时我也会和同学们拥簇着去上厕所,一起去吃饭。
每天我都会背很多书回家,因为我背不动时有人帮我拿。
但是,孙景文不见了。那个白白净净,左眼角有一颗黑痣的男孩子,不见了。所有人都说他没有来过这,他不存在。
我不信。他明明想和我握手,想和我做朋友,还和我说话,怎么会,不见了呢?
我不信。
我去了那扇窗户的后面,那是一条臭水沟,根本不可能有人站在那从窗户向里看。我捂住了嘴巴,面目扭曲变形。我不信。
我跪下来,头磕在潮湿的新土上,巨大的眼泪掉下来烧热了黄土。奶奶奶奶,你怎么走了。奶奶奶奶,景文怎么不见了。
[4]
十年过去了。孙景文依旧没有再出现。那个少年。
如今,我离开了小时候的那间房。听说,那扇窗也被糊住了。
只有在梦中,我才可以回到了那个漫长而又无聊的下午。奶奶已经睡着了,绣花鞋掉到地上,面容酣甜。我迅速搬来板凳,踩上去,年老的木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踮起脚尖,向外观望。
像是用尽了我一生的力气,去摘那五颜六色的世界。
可是,窗户那边突然伸出半个圆圆的小脑袋,大大的眼睛嵌着圆溜溜黑乎乎的眼珠。我惊讶极了。我们俩就这样一直对视着,模样奇怪又好玩。
我在努力地观望世界,他在世界那边观望我。
我听见那个少年在窗户那边轻轻说:嘘。跟我做朋友吧。
病症。孤独。勇敢。坚强。假装。臆想。
我只想抱一抱小时候的自己。
后记:
如今我15岁,遇见的人不多。却真遇见了孙景文。他高大,无痣,待人温和。可惜,他即将转校,我把我小时候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低头,想了很久,笑了笑,说:“命运会说谎吧。”我笑了。
小孙景文可能是年少的我的一种臆想,也可能是某个真实存在的邻家少年。对那个看着手心掌纹都觉得奢侈的自己来说,他的出现,的确救了我。
命运会说谎吧。
他孤独,但不颓废。他执着,他的衣领上永远有阳光。他是我想成为的缩影。我觉得,他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