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艾伦•布卢姆 摘编_陈俣
你所不了解的美国教育另一面
文_艾伦•布卢姆 摘编_陈俣
本文摘录自艾伦的《美国精神的封闭》一书,是美国目前的畅销书之一,文章有删减。本书作者艾伦·布卢姆,美国思想家、政治哲学家及翻译家,1955年毕业于芝加哥大学,获博士学位。曾任教于耶鲁大学、康奈尔大学、特拉维夫大学、多伦多大学,后回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任教授。著作有《莎士比亚的政治学》(1981)、《巨人与侏儒》(1990)、《爱与友爱》(1993)等,译著包括卢梭的《爱弥尔》(1979)及柏拉图的《理想国》(1990)等。
艾伦·布卢姆曾经是一位教师,这本书,是从一个教师的视角写成,作为对我们的心灵、尤其是年轻人的心灵以及他们所受教育的沉思。这是个得天独厚的视角,虽然它有很多局限,包含着危险的诱惑。教师,特别是从事通识教育的教师,必须始终盯住人类完美的目标,同时也要把握自己眼前的学生的禀赋。关注年轻人,摸清他们的渴望和领悟力,是这一行的本质。
助产术认为,一个鲜活的婴儿降生人间,不是因为有助产术,而是出于自然。用它来描述教育过程要比“社会化”一词强多了。一个健壮的孩子不靠助产士的帮助而诞生,是老师的真正欢乐。这种喜悦对他的激励作用远大于任何乏味的道德责任感,他的基本经验是,沉思要比任何行动更使人满足。
过于向外的弊端剑走偏锋,作者对于此种弊端的观察和阐述,其道理较为接近我国传统文化中的“心性”——向内看本质与人生经验的理想。外与内为之结合,知行合一,才可有更好的发展空间和明确的发展方向。
我观察到,许多优秀的学生献身科学的精神很脆弱。现代自然科学的重大理论难题——科学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是好的——在发挥着它的实际效果,这个“为什么”的问题很容易浮出水面。
我通常认为,美国年轻人是在十八岁时才开始接受教育的,他们的早期生活是一片精神上的空白,他们进入大学时如同一张白板,对深层自我和自己肤浅的经验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美国青年和欧洲青年之间的差别,突出地表现在我们进了大学后才开始接触的欧洲小说和电影上。欧洲人从家庭、公立学校、大学预科获得了他们想获得的大多数文化,在这些地方他们的心灵同他们的文学传统融为一体,而这种文学传统又表达甚至构建了他们的民族传统。不能简单或不假思索地说,欧洲的学童拥有精深的人文知识,我们的青年和长者就此而言远远不如他们。而是说,他们的自我认知是通过书本知识获得的,最先塑造他们志向的是他们从书本里看到的榜样,那丝毫也不亚于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榜样。
他们所谓的良好家庭的孩子,怀有从事严肃文学或哲学职业的愿望是十分寻常的事,就像我们的孩子希望到娱乐圈或工商界谋差事一样。欧洲青年早早地被灌输了这一切,当他们十八九岁时,这已经成为他们精神修养的一部分,成为他们观察一切的窗口并会影响他们以后的学习和经历。他们是为了获得专业教育而进入大学的。
相比之下,美国青年刚进入大学时就像个自然的野蛮人。他们几乎从未听说过大西洋彼岸的年轻人平日谈论的那些作家,更谈不上这些人会进入他们的头脑,与他们发生某种联系。这种美国式思想的愚钝,会让人觉得可怕而野蛮,有碍于完整的人性,它没有感悟美的能力,全然无法参与到人类文明不断进行的对话之中。
没有传统的羁绊或鼓励,没有社会的奖赏和惩罚,没有势利或排他,一些美国人发现,他们对意味深长的觉醒有着无限的渴望,他们的灵魂中有着他们尚未意识到的、渴望得到充实的空间。
当时,苏联在航天事业上打败了我们,举国为之震撼,一时之间,均等教育受到了抵制。人们似乎无暇顾及那些废话。生存本身取决于为优秀人才提供更好的教育。外在的必要性给悠然自得的教育界注入了本应一直就有的紧迫感。转瞬之间就冒出来了资金和各种标准。目标是造就科技人才,以便把我们从苏联的控制中拯救出来。中学把精力全放在了讲授数学物理上,这些学科成绩优异的学生荣誉加身,前途无量。“学术能力测验”成了权威标准,增强智力成了全民娱乐。对久不使用、松松垮垮的肌肉加强锻炼是有益健康的,全国都在训练和激发头脑。当时的学生更优秀,学习动机也更强。
科学被吹得天花乱坠。真正的科学职业属于凤毛麟角,在中学里它是以技术的、平凡的方式传授的。学生表面上学的是要求他们学会的东西,但远大前程并不能完全抵消学习的枯燥。新的智力活动和对成就的渴望尚未完全找准目标。我观察到,许多优秀的学生献身科学的精神很脆弱。现代自然科学的重大理论难题——科学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是好的——在发挥着它的实际效果,这个“为什么”的问题很容易浮出水面。于是,虽然政府官员关心自然科学,但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也开始从中获益。不多的人文学习就很容易吸引许多有天赋的学生离开自然科学。他们感到有人对他们隐瞒了另一些选择。既然这是个自由的国度,当他们进了大学,发现除了科学还有别的学科,他们就会改变兴趣。这是个紧张的时刻,充满渴望,但缺乏清晰可见的目标。
现在我明白了,再好的自然本性也要与风俗习惯相契合,正如建立政治秩序——即保证人性健全的条件——需要人类的技艺一样。
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前,大学向学生们做出了除教育之外的种种让步,但姑息政策失败了,培养优秀生的整个实验很快就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形形色色的解放运动耗尽了神奇的精力和紧张,学生们的心灵疲惫不堪,他们能够计算,却不能得出有激情的见识。对知识的表面渴望,其实不过是现代各种最强烈的渴望——渴望克服必然、紧张和冲突,渴望灵魂摆脱永恒的痛苦得到休息——的一种形式。然而我依然认为,确实有很多真正的精神渴望,它们最终流于松懈,只是因为我们浪费了机会。继20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那一代之后的大学生促使我想知道,我的信念——对古代的伟大经典的信念——是否正确。这种信念就是:自然本性是教育中唯一重要的事情,人的求知欲是恒久不变的,真正需要的是适当的养分,而教育不过就是把美味佳肴摆上桌子。现在我明白了,再好的自然本性也要与风俗习惯相契合,正如建立政治秩序——即保证人性健全的条件——需要人类的技艺一样。在最坏的情况下,我担心人的精神散漫或心中沸腾的热血会被蒸发掉。尼采认为这种担心是有道理的,这构成了他全部思想的核心。他认为,人类的精神之弦日益松弛,而且有着再也绷不紧的危险。他相信,精神的活力源自文化,文化的衰落不仅意味着文化中人的衰落,而且意味着人本身的衰落。这就是他要毅然面对的危机:人作为人、作为崇高生物的存在,取决于他,取决于像他一样的众人——他就是这样想的。也许他并不正确,但他的立场看上去总是强有力的。
人们可以想出一些应当读、也时常有人读的美国作家和作品;但是就作为读者的美国人而言,全世界是他们的书架;他们不像他们其他国家的民众那样,有着一种必须熟知本国作家著作的深切感受。瓦格纳的《艺术著作全集》试图提供一种完全德国化的艺术形式,它为德国人所有,为德国人而作,出自德国人之手,是集体意识的表达,这种现象对美国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对美国人来说,荷马、维吉尔、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属于每一个人,或是属于“文明”。从长远来看也许确实如此。但这不是希腊人、罗马人、意大利人、英国人、德国人或犹太人的看法,他们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书,它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表达他们的本能。美国人信奉一视同仁。有经商才能的莫蒂默·阿德勒看准了这一点,用《西方文化巨著丛书》取得巨大的商业成功。他甚至不在乎他所采用的译本如何,更不用说学习外语了。
家庭需要天性与习性、人性与神性的极其精妙的结合,才能维持和发挥其职能。它的基础仅仅是肉体的繁衍,但它的目的却是塑造文明的人。也需要某种有关天堂和人类生活方式的权威和智慧。为了抵制眼前的庸俗和邪恶,父母必须掌握过去发生过什么和应该如何的相关知识。常有人说家庭需要礼数,如今这类活动已经很少了。如果说家庭的礼数能够表达和传播道德律令的奇迹,而且只有它能够传播道德律令,而道德律令又使它在这个人性化的、甚至过于人性化的世界中起着特别有益的作用,那么家庭就必须是一个神圣的联合体,它相信自己传授的东西是恒久不变的。假如像现在这样,这种信仰消失了,那么家庭充其量是一种短暂的相聚。大家一起用餐,一起游戏,一起旅行,但并不一起思考。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没有精神生活,更不用说充满生机乐趣的精神生活了。看看教育电视节目就成了家庭精神生活的高潮。
随着《圣经》不可避免地逐渐消失,这部集大成之作的思想以及解释世界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也正在消失。父母丧失了这样的想法:他们对孩子可能抱有的最大期望就是他们成为有智慧的人——像牧师、先知或哲学家那样有智慧。专业技能和成功成了他们所能想象的一切。与普遍的想法相反,没有典籍,甚至整体秩序的观念也会丧失。
过去50年来人数大增的中产阶级所受教育的改善,也削弱了家庭的权威。在中产阶级中间,几乎人人都有大学学位,大多数人有某种高级学位。我们若是回头看看父母或祖母们微贱的地位,他们从未见过高等学府是什么模样,我们有理由怡然自得。可是——我不得不说“可是”——这种普通民众受到良好教育的印象是由“教育”一词的含义不明或混淆通识教育和技术教育的差别造成的。受过高等训练的计算机专家,在道德、政治或宗教方面的学识未必比最愚昧无知的人强多少。恰恰相反,他受过的狭隘教育伴随着偏见与傲慢,还有那些今天看明天扔、不加批判地接受眼前小聪明的文献,切断了他与人文学识的联系,而那是普通民众通常从各种传统渠道就能学到的。在我看来,一个经常阅读《时代周刊》、《花花公子》和《科学美国人》杂志的人,显然不比昔日读麦加菲编的课本的乡村学童拥有更深刻的关于世界的智慧。当一个像林肯那样的后生打算自学时,唾手可得的东西显然是《圣经》、莎士比亚和欧几里得。现在的教学体制除了受市场需求的左右之外,全然不能分辨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这么说来,那个自学的后生果真就比那些试图通过技术课程大杂烩寻找自己道路的人更差劲吗?如果没有那些伟大的启示、史诗和哲理构成我们自然观的一部分,我们从外部世界就看不到任何东西,最终内心也会空空如也。
相比之下,美国青年刚进入大学时就像个自然的野蛮人。他们几乎从未听说过大西洋彼岸的年轻人平日谈论的那些作家,更谈不上这些人会进入他们的头脑,与他们发生某种联系。这种美国式思想的愚钝,会让人觉得可怕而野蛮,有碍于完整的人性,它没有感悟美的能力,全然无法参与到人类文明不断进行的对话之中。
现如今,人们认为道德教育是家庭的重要责任。但是,假如它不能为年轻人的想象力提供一种道德秩序的观点,一种惩恶扬善的看法,不能提供与各种事迹相伴随并为其提供解释的高尚言词,不能分清道德抉择剧中的正反派人物,不能揭示人们在这种选择中如临深渊的感觉,以及世界遭到“除魅”给人带来的绝望,那么道德教育是不能存在的,再不然就是变成向儿童提供“价值”的徒劳尝试。事实上父母也不知道自己信什么,所以他们缺少自信,除了希望自己的孩子更幸福,能够发挥他们的潜力之外,不知道能否教给他们更多的东西。
撇开这个事实不谈,价值是十分苍白的东西。它们是什么?如何进行交流?学校里突然冒出来的“澄清价值观”的课程,是为了给父母提供一个样板,它让孩子们谈论堕胎、性别歧视或军备竞赛这样一些他们不可能理解的重大问题。这样的教育无异于宣传,而且是毫无用处的宣传,因为塞给孩子的各种意见或价值是飘忽不定、不着边际的,缺少作为道德推理依据的经验或情感基础。舆论一变,这种“价值”也难免随之而变。这种新的道德教育完全不具备塑造道德本能或曰第二天性——它不但是性格也是思想的先决条件——的资格。实际上,现在的家庭道德培训已经沦落为只会反复灌输社会行为的最低标准——撒谎、不偷窃。这样生产出来的大学生,在谈到自己的道德行为的基础时,只会说“如果我那样对他,他也会那样对我”——这种连说这话的人自己也不满意的说辞。
古老的政治和宗教回声在年轻人的心灵中日趋沉寂,这解释了我执教之初认识的学生与我现在面对的学生之间的差异。失去典籍,使这些人变得更加狭隘和平庸。说他们狭隘,是因为他们缺乏生活中最必要的东西,即不满于现状、意识到还有其他选择的真正依据。他们得过且过,对逃离这种境况感到绝望。超越的渴望日益淡化,崇敬的榜样和轻蔑的对象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说他们平庸,是因为缺少对事物的解释,缺少诗意或活跃的想象力,他们的心灵就像镜子,反映的不是本质,而是周围的影像。经过陶冶的心灵能洞察人与人之间、人的行为与动机之间的细微差异,形成真正的品味,而缺了伟大典籍之助益,心灵的陶冶是不可能的。
所以,大学教育赖以生根的土壤更加贫瘠了,柏拉图《理想国》中的年轻人克拉根那种热情和好奇心更加稀少了,他的旺盛精力使他想象有一座宝库能给他带来极大的满足,在这件事上他不想受人愚弄,为了认识这座宝库,他要拜师学艺。而今,把经典著作和学生们的感受或切身需要联系起来,已经变得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