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土部落

2015-11-02 22:38王海军
雨花 2015年10期
关键词:盐场工区姑娘

■王海军

咸土部落

■王海军

董亮死了,29岁的董亮死得一点也不轰轰烈烈,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董亮在别人眼里永远是才华横溢的象征,他拥有了世人也许花上一辈子也寻而未得的名利、鲜花、掌声,他还拥有对诸多女人的选择,而他却这么死了,死得令别人琢磨不透。或许世上只有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能理解他。虽然我跟他并没有呆孟和庇息亚斯那种生死与共的崇高友情,但我理解他,凭着敏感的嗅觉,凭着相似的心境。

他是选择在暴风雨之夜站在高耸入云的盐坨顶接受雷电的洗礼的,然后肉体瞬间变成了焦黑的碳分子,化成了游移在空气中的一个自由的灵魂。我常常想,如果那个暴风雨之夜,我站在他身边,我一定会无动于衷,任由他走进历史的轮回圈里。因为也许在那个夜晚,董亮确实找到了一种灵魂与自然相通的感觉。如果有一天我也有那种回归自然的兴奋感应,那将是我最大的荣幸。正如董亮所讲,海明威扣响扳机的瞬间是绝望的从容,三毛死时是与孤独拥抱。而当董亮与闪电握手时,一定是欣喜和幸福的。他那具焦炭般的身体,正飞迈着脚步全力追赶着他们,幽黑的骷髅里迸发出欣慰的光芒。

初次认识董亮是八年前,那时我19岁,正处于血气方刚、指点江山的年龄,却灰溜溜地从高考的独木桥上摔了下来。无奈只好从退休的老爷子手中接过铁锹,光荣地成为一名盐场工人。生长在标准草根家庭的我竟莫名其妙地赢得了领导的信任,七天的新工人培训后,便让我去海滨盐场最边远的东圩工区接受生活的磨炼。在劳资科长慈祥的微笑以及“你们是盐场的未来”等等动人的语句中,我似乎陡然成熟了起来。

海滨盐场地处偏僻的海边,生产设施简陋,生产工艺古老,主要是用泥土做埝围成盐田,利用阳光和风力把引入盐田的海水蒸发结晶成原盐。那里生活环境极其艰苦,房屋破旧,交通不畅。日日和海水、泥土打交道的盐工被称做“盐黑子”,常年风里来雨里去,干的都是重体力活。东圩工区位置更是偏僻荒凉,因为常年缺少原料海水供应,因此是全盐场闻名的孬单位,一般人都不愿来这里受苦。

当然,场里干部讲了,现在生活环境好多了,比如新建了职工宿舍,比如设立了文明食堂,还配备了专职的食堂炊事员和生活服务员。各工区把家在外地的单身青年职工都集中到了文明食堂里,上班时,青工们到各自所在的小组上班;下班后,青工们就吃住在文明食堂内;休假了,各自搭乘客运三轮车到场部转乘公共汽车回家。

报到上班那天,多云,我搭着场部那辆改装过的农用三轮车,好一番折磨人的颠簸后到达了东圩工区。那时东圩工区文明食堂里已住着十名20岁上下未成家的青工,我住进去后便有了十一名。于是有人借着刚播放完的《少林寺》“十三棍僧”的灵感称呼我们为东圩工区“十一棍”。从那天起,我和董亮成了室友,“没正经”就是董亮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董亮是18岁时从城里招工到盐场的。奇怪的是,五年繁重的体力活也没让身高176厘米的体魄强健起来,皮肤是黑得很像那么回事了,身子骨却依旧是一副芦柴棒的模样。我住进文明宿舍的那一天,正好是董亮收到家里来信催其回家相亲的日子,他笑逐颜开地请几个哥们吃了两大袋糖,然后进行了一次特殊行动。他从工区卫生院连偷带抢地拿了两大盒止痛膏药,然后贴满全身所有的关节,再展示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让两个哥们架到工长家里请求回城看病。生活在盐场里的人,患上关节炎之类的毛病很正常,但是关节炎患成这样,工长心里有数,但也配合地忍痛批假三天。可是董亮这次要解决的问题不是三天就能搞定的,这次可是个人的终身大事,要慢慢来,要有一个长期的过程。董亮不怕工长不批假,他自有一套软磨硬泡的办法,软的比如讲理诉苦,硬的比如铁掌碎砖,就差表演胸口碎大石,他的招式着实让工长家门前热闹了一番,于是董亮便有了三十天的病假。当天下午,董亮便坐上客运三轮车,赶到四十里外的场部,再乘上最后一班返城的公交车绝尘而去。

谁知三天后,宿舍的门被一脚踹开,只见满身酒气的董亮哼着歌,摇摇晃晃地栽倒在自己的床上。

董亮从22岁起就在家里亲友的张罗下,相了三次亲,但是都一一告吹。姑娘们要么嫌弃他是“盐黑子”,要么说他太瘦弱不像高仓健。这次相亲,董亮汲取了以往的经验和教训,在新西装的关键部位全部加塞布垫,那些“肌肉”顿时把西装衬得笔挺昂扬。

这次的姑娘一眼便对他暗许了芳心。姑娘是城里某街道企业的仓库保管员,工作比较轻闲,身材也算过得去,只是脸上比别的姑娘多了些斑点。董亮对姑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既没迸发出火一般的激情,也没产生足够的磁场引力,他只是要履行义务: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中午,董亮应邀留在女方家吃午饭,姑娘很体贴,连连说:“热吗,怎么老擦汗,把衣服脱了吧。”董亮一个激灵,愣是甩出一串鼻涕:“不热不热,正感冒呢。”姑娘也没追究。但姑娘的爹追究。姑娘的爹说:“董亮啊,你不是傻吗?堂堂省级重点高中毕业,拿过全国作文竞赛奖的秀才,怎么跑到盐场做了一名没有前途的‘盐黑子’呢?”姑娘的爹说:“董亮啊,世间三样苦:挖煤、晒盐、种红薯。这可是我家老爷子的至理名言啊。”姑娘的爹又说:“董亮啊,只要你不在盐场干,跟我到海上捕两年鳗鱼苗,你俩的婚房、装修、家电我全包了。”董亮一本正经地说:“谢谢,我要靠自己的努力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姑娘的爹愣住了,姑娘的爹不傻,只要董亮还留在盐场里,无论他怎么努力也过不上自己女儿想要的生活!

于是这门亲事就这么又黄了。

随着呆在一起的日子慢慢增长,我对董亮的了解也渐渐加深。董亮幼时天姿聪颖,小小年纪便得过全国作文竞赛大奖,后来又在刊物上屡发作品。那时的董亮也确实做着当作家的梦。但是他的身世又似乎让他离这个梦有点遥远。董亮七岁时,母亲抛下他们径自去了天堂。干盐工的父亲独身一人,用每月四十元的微薄工资和五十五斤的计划口粮养活着全家四口。他父亲那少得可怜的计划口粮远不够家里人吃饭,只能靠一些同样不富足的亲友挤出家中少许余粮来接济,或是在秋末初冬季节储藏些海英菜的种子,勉强应付家中口粮不足的窘境。正因如此,董亮的内心世界里一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海英菜情结,不仅因为海英菜频频填充了他的辘辘饥肠,还因为他一直将海英菜视作其艰难成长的榜样。海英菜是一种生长在盐碱地上的野菜,叶细长,果实呈黑色,可榨油也可食用,具有不怕旱不怕涝的生命特征。黄海之滨的老百姓常称其为“盐蒿菜”,老辈盐场人又称之为“救命菜”。每逢盐场遭遇到灾害性天气或出现大面积饥荒时,都会用海英菜的叶子或果实来裹腹充饥。海英菜因其朴实无华的外表,顽强不屈的生活习性,以及其默默奉献的无私精神,数千年来一直被生活在海边的当地人视作一种精神象征。

作为家中长子的董亮,独自带着两个弟弟生活在城内一处紧挨着盐河边的偏僻巷子里,两间又矮又小的破旧平房便是他的家。董亮单薄的身子也像片倔强的海英菜叶子,飘荡在艰苦的季节里,卖冰棒,收酒瓶,捡破烂……这些过早经历的坎坷让他孤僻又倔强,对任何事物都不表露出太多的激情,我行我素,谁也不理会。他唯一的嗜好就是读书,甚至垃圾堆里那些残旧不堪的破书废纸也成了他的“美味佳肴”。高中毕业那年,父亲惴惴不安地说,董亮啊,上大学的学费实在是凑不出来了啊。董亮的心咯噔了一下:那可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啊。但是仅仅是一瞬间,董亮习惯性地让咯噔的心恢复了正常频率。董亮把那只踏出去的脚好端端地收了回来,然后踏进了盐场。

到盐场两年后,董亮迎来了他生命中最绿意盈盈的春天。董亮说那是上天的特意安排,是他常年求佛的结果。那是个美好的早晨,天气晴朗得很是可爱,上班途中的董亮,隔着盐河远远地就瞧见一位身穿绿色长裙的姑娘,骑着辆崭新的金狮牌女式单车迎面而来。朝阳鲜艳的光芒笼罩着姑娘的脸庞,娇艳得如一朵盛开的玫瑰花,飘逸的神情犹如天使般圣洁,这幅画面着实令董亮痴迷了好多年。

绿裙子姑娘是他的初中同学,是老一辈盐工里的“官二代”。她家老爷子为了让她懂得苦尽甘来的生活真谛,就将她放在东圩工区锻炼一番。这于是给董亮逮着了机会。那女孩子特别喜爱穿绿色裙子,有着文人风范和诗人情怀的董亮,就喜欢这点缀在茫茫咸土地上的绿色情调。那阵子,董亮的眼睛里绿得漫无边际,连梦里都弥漫着幽幽的绿意。几乎每个夜晚,董亮都和那个绿色的身影漫步在浸满月光的盐田埝上,情真意切地对姑娘讲上几个自己创作的爱情故事,或是声情并茂地朗诵几首自己的情诗,哪个姑娘能抵挡得住这深沉的浪漫?于是他们的爱是怎样的天昏地暗可想而知。

那时节,盐场的机械化作业程度不高,只有在秋季收盐时才会用上扒盐机械,其它的日常工作基本上都是体力活。盐场里的单元领滩手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常会采用一种“分猴子”的分工方式,把工作任务按一定的工期平均分配给每个职工。这是董亮最爱的分工方式,那简直是赐给他跟姑娘的良辰佳期。白天,他拎上一壶热水、一大袋零食和一个双卡录音机来到工地,姑娘脸蒙毛巾静坐一旁,一边听音乐,一边望着董亮挥汗干活。姑娘说,董亮你累吗?董亮说,不累,一点儿都不累。姑娘说,董亮你喜欢听哪首歌我放给你听。董亮说,哪首都喜欢。姑娘说,董亮你那么瘦怎么那么大劲啊。董亮嘿嘿直笑。董亮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么大劲,就像浑身被打满鸡血,每块骨头每寸肌肉都变成了实力派,俩人的活儿,他一个人就能完成,不仅能完成,还能提前完成。

只有活提前干完 ,董亮才能有足够的时间跟绿裙子姑娘骑着自行车漫游海堤;或是躺在闸房顶上听海风、听渔歌、看渔火,听两人的心跳;或是坐在盐场独有的红柳树下吟唱同一首歌……董亮就像活在蜜罐子里,也许做的梦都是玫瑰色的,晚上睡觉时,宿舍里的哥们抗议不断,因为他纵使半夜三更还要傻笑,还要唱歌,常常吵得大伙儿只睡半宿觉。最让伙伴们受不了的,就是董亮每次发自肺腑的讲述那浪漫的爱情故事时,总是内容太多时间太久,常搅得大伙儿在羡慕不已的心境中失眠。

那阵子,无限的激情在董亮胸中如澎湃的大海般汹涌,他雾霾般的人生中第一次看到蓝色的天,白色的云,七彩的阳光……他文思泉涌,佳作连连,连续在当地报纸文艺副刊上发表数十首爱情组诗。那些浪漫色彩浓厚的诗句一度成了哥儿几个写情书的必备佳句。

爱情故事高潮迭起,接下来一定是好景不长。这不,原本只想让姑娘忆苦思甜的姑娘爹不淡定了,本来忆苦思甜就不是真的,要是由着女儿在这地方与一名普通盐工谈恋爱,结婚生子,那真就只能实实在在地“吃苦”,眼巴巴地“思甜”了。姑娘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姑娘调离盐场第一线,调进场职工医院里当护士去了。

那日,太阳火辣辣地烧,姑娘的爹妈驾着车专程来接姑娘去医院报到。姑娘在董亮宿舍里,扒着蚊帐哭得凄惨。董亮左看过去是姑娘爹那严厉的目光,右看过去是姑娘妈那满脸的泪水,不禁心如乱麻,愁肠百结,好像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忽明忽灭的烟头,让董亮一下清醒,一下糊涂,他清醒的直觉告诉他,姑娘如果这一去,定将不再复返;又糊涂地想让这一刻不要停止,就这么僵持下去,哪怕很磨人,很尴尬。董亮决定说话:“叔叔……”姑娘爹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立刻别过脸。董亮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烟头摁在自己的手腕上,瞬间嗞嗞作响,姑娘尖叫起来,箭一般地冲过去抓起董亮的手哀嚎。董亮说,“叔,我表个决心,两年内一定让你女儿过上好日子。”姑娘爹扯扯脸上的肉,依然一声不吭。姑娘“呼”地站起来,牵起董亮的手就往门外奔去,董亮没料到这个平日小鸟一样温柔的姑娘居然会有这样的爆发力,由着她拉着往前跑。来到盐河边,姑娘说,董亮,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跳不跳?姑娘的脸在此刻迸发着英雄般的烈焰,把董亮的心一并熊熊烧起。董亮点点头,两人朝烈日下的盐河纵身一跃……看热闹的青工们傻了,这真是平静枯燥的盐场生活里百年难得一遇的稀奇事,围观完了还能亲身参与,他们赶紧也跟着跳进盐河,奋力地把董亮和姑娘从那条几乎淤塞的盐河里拖上岸来。董亮被拖回宿舍,姑娘还是被爹妈拖走了……

董亮与姑娘牵牵扯扯了半年之久,美丽的白衣天使依然是堕落进了那俗尘,寄来了充满歉意的分手信。董亮读后付之一炬,神情淡漠得把几个哥们吓得不轻。

从此才子董亮变成了“痞子”董亮。从此董亮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口吸烟,敢撸姑娘脸蛋,敢扇别人耳光,还休了病假自费跑到河南乡下向一个江湖艺人学了“武功”,还在某个十月的上午展示了一把“武功”。那天是盐场收盐的日子,在公路上费劲地搬运扒盐机械的董亮,无意中瞧见工长家儿子在对一个收废品的老头破口大骂,因为老头的自行车挡了他灰皮卡车的去路,骂得不尽兴处还附带动了几下拳脚,于是董亮那一直压抑在心头的惩强扶弱的小火苗噌地燃烧了起来,工长家儿子说,娘的,你们这群盐黑子,整个就是一群没教养的刁民!董亮二话不说,腾地蹿到他眼前,一个巴掌刷了过去,那脆生生的音质几乎要震破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董亮在场派出所留置室里蹲了几天,或许是法律的洗礼奏了效,或许那个特殊的地方给了他一个特殊的梦境,反正出来后,他恍如新生。那天晚上董亮过生日,他涨红着脸念咒语似的说:“我董亮,的人生,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我的心灵,的荒漠上,有一株绿,色的海英菜,在那里支撑着我,我要抒发,我的情感,我要描绘,我的经历,我要勇敢地,开拓这片绿色的荒原,我要让生命变得丰富多彩,我要书写自己的‘传奇故事’……”

董亮把自己埋进了书堆里,谁也没留心平日里没正经样子的董亮竟收藏有这么多中外名著和文学期刊以及那些读不明白的哲学书藉。他每天一闲下来,就一门心思地窝在屋子里读啊、写啊,间或在某个傍晚时分来到宿舍旁边棋盘似的盐田埂上徘徊,沉思默想。在他写作的那些日子里,我发现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在引导着他。他的双眼里似乎能发出一股绿莹莹的光芒,他的心灵好像能穿越时空与天使交谈,通宵达旦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大伙都莫名其妙,这个董亮,变是变了,不过是从一个疯子变成了另一个疯子。

董亮的虔诚感动了上帝,他那潜在的天赋和无穷尽的灵感终于被他辛勤的劳动挖掘了出来。五个月后,董亮的中篇小说《没有绿色的日子》尘埃落定。风格那样豪迈,情节那样动人,还有技巧,对,技巧,别具一格,使我们这群文学门外汉也能读懂,不仅懂,还觉得热血沸腾。

毫无意外的,《没有绿色的日子》顺利发表了,很意外的,《没有绿色的日子》居然得奖了,顺其自然的,《没有绿色的日子》成书出版了,畅销了。董亮的不拘一格在热情的读者粉丝里有了新名字——“海浪体”。

记者说,董亮,你好像红得很轻松啊。

董亮说,我红了吗,你们认为的而已。

记者问,董亮,你好像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怎么就能写得这么好?

董亮说,这是一种遗传,艰难境遇下的一个成功作品对另一个艰难境遇下的作品的成功遗传。

董亮人模狗样地穿梭于盐场外的各种场合,虚与委蛇,那并不俊朗的形象配着楚楚衣冠频繁出现在各类媒体上。但私下里,他仍留在东圩工区的文明宿舍里。虽然他已不是中七圩小组二单元的盐工,单元领滩手也不再安排他工作任务,摒弃前嫌的工长也十分真诚地劝他要安心创作,但他每天仍准时地来到原先的单元干着与其他人相同的活。他似乎在潜意识里阻挡着那些向他奔涌而来的华美光辉。与他独处时,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目光里的那层迷惘,那层落寞,那层令人费解的无奈。

岁月流逝,同住的哥儿们逐渐地有了属于自己的窝,工区文明宿舍里往日的喧闹已不复存在,只有我和董亮还挣扎在这片孤寂中。我因为年纪不算大,仍满怀希望通过自学逃离这原始的咸土部落,所以我没有过多地考虑个人问题,可是董亮什么都不缺,面对众多的追求者竟也无动于衷。

直到那天,绿裙子又来了。已嫁作人妇的绿裙子带着依稀尚存的飘逸风姿,嘤嘤地说,董亮,我知道你会成功的,我就知道。又说,董亮,原谅我当时的举动吧,你也知道我爸那种人,我弄不过他,董亮,我太懦弱了,如果在今天,我一定是勇敢的。又说,董亮我一直是爱你的,爱你的才华……董亮很客套地微笑着,应付着,然后彬彬有礼地送走了绿裙子,然后在那天晚上酩酊大醉,长嚎了两个多小时。

董亮说,那条绿裙子,就他妈是一图腾,你知道吗?它指引我,激励我,可是它又像一道强光,早就把我弄瞎了,你知道吗?

就在那天晚上,董亮谈起了海明威和三毛的死,谈到了自己对他们的仰慕,我愕然,但我似乎感觉到这是董亮考虑很久的想法。

以后的日子,董亮似乎更安静了。他常常避开众人的目光徘徊于长满绿茵茵海英菜的海堤上,或呆坐在闸口旁凝神望着宽阔的大海和飘渺的天空,他目光里的那丝空洞、虚幻愈发明显。他甚至在一个午后赤裸着跳进文明宿舍旁边的结晶盐池,他说他要洗净世俗残留在他身上的污垢。他甚至独自住在赶海人搭的窝棚里,过起了自炊自食的隐士生活。

一年后,我侥幸地考进省外的一所大学。在分手的那一天,董亮送给我一幅用绿色海英菜制成的装潢简单的玻璃画,他平静地看着双眼红肿的我,说:“你终于要离开这片咸土地了,今后咱俩也许也难见着了。”

离开咸土地的生活,开始有了蒸蒸日上的趋势。我完成了学业,遇到了真爱,就在我与新婚妻子举起交杯酒的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悬挂在客厅里的那幅海英菜玻璃画,不知怎么,就是觉得绿意已逝,有一种异样的不祥的意念忽然占据了我的大脑,我的思维顿时被搅动得一阵迷乱。果然,当我在亲友同学的嘻闹声中犹豫不决地饮下那杯血似的红酒时,一封盐场来的加急电报塞进了我的手中。“董亮死,中华速归”,刹那间我头晕目眩,跌坐在地板上。

我到达东圩工区的那天,正是场工会为董亮举办追悼会的日子。董亮那悲痛欲绝的家人和我们东圩工区“十一棍”木桩似的杵在工区的小礼堂,目光呆滞地听着场工会主席对董亮那泛泛的空洞的评价,我不由得一阵苦笑。

此刻的董亮,或许正站在某个上方对这俗不可耐的仪式嗤之以鼻。我似乎感受到董亮焦炭般身体上的碳分子正丝丝地贴向我的身、我的面、我的灵魂,我忽然感觉不到了悲痛。

我悄无声息地退出追悼会的现场,默默地走进董亮在文明食堂里的房间,独自收拾着他那些散放在各个角落里已落满灰尘的书籍,然后抱着盛满书藉的纸箱,踉跄到海堤上。我坐在闸口边,一页一页地点燃纸箱里的书页,一缕缕青烟袅袅升向天空,神智恍惚中仿佛看见董亮站在那笑着,然后回过头,走入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他爬到那高耸的盐廪顶抢救淌化的盐斤,闪电一束束地下来,董亮欣喜若狂,董亮看不见高压电线,他只看见图腾般的绿色海英菜在处处闪耀七彩光芒……

我用尽所有力气,对着茫茫的咸土尽头大喊一声,董亮,我会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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