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蓓佳
很多年前的一天,夕阳西下的黄昏,一个长胳膊长腿的瘦高个儿女孩儿蜷坐在老屋的门槛上。她穿着毛蓝布长裤,紫花小褂,额前的刘海儿整齐而又浓密。她拱起的膝盖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小说,是那个年代风靡全国的长篇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因为夕阳斜照的关系,她的眼睛微微地眯着,皮肤也是微黄的,隐隐地显出一种菜色。那正是x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毫无疑问,女孩儿也是营养不良的人群中的一个。
那个黄昏,她的姨娘风尘仆仆从长途汽车站出来,一路打听找到了她的家门。姨娘的身影遮住女孩儿眼前光线的刹那,女孩儿抬起头来,竟没有丝毫的惊讶或惊喜,把膝盖上的书页合上,让姨娘看清封面,然后问出一句话:“你看过这本书吗?”
这个蜷坐在门槛上的女孩儿就是我。那年我7岁,读小学二年级。
在我长大以后,姨娘不止一次地提到这件趣事。姨娘笑着说:“蓓这个孩子真是书痴啊,我还是头一回‘百里迢迢坐着汽车去姐家做客,她见了我竟不知道叫我一声,问半句好,反把她看的一本书举着考我。”姨娘由此断定我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的确如此。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依然是一个不善交往的人。书本让我的精神世界变得极其丰富,相对而言,物质的世界便不再重要,它可以远远退居其后,它的喧闹和嘈杂跟我没有太多的关系。
我11岁那年,“文革”开始。“文革”剥夺了我们那一代人读书的权利,然而对于文字的渴望却像疯长的野草一样,蓬蓬勃勃不可遏止。我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我家书架上仅有的几百本书,短时间内被我如饥似渴却又囫囵吞枣地读了个遍。记得那书架上最齐全的一套书是初一到高三的语文课本,借助于课文后面的详细注释,我似懂非懂地读完了整个中学期间必须阅读的古代文选,至今还记得其中的某些篇章。有几册《世界历史》和《世界地理》是我最感兴趣的读本,因为它们,我清楚地意识到世界不仅仅是我生活的那个小城,它要广阔得多神奇得多,也丰富得多,值得我们穷尽一生地努力去追寻和探索。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着了魔一样地渴望当一个地质专家或是间谍,便是因为这两种职业背后的广阔背景和不可知的神秘。童年的阅读对人的一生影响至深。
我父母工作的学校是一所很不错的县城中学,学校图书馆在我童年的心目中曾经是一处圣殿一样的地方。“文革”开始的那一年,圣殿被打碎了,成千上万册的图书被“揪”出来示众,然后拖到操场上一把火烧毁。图书馆主任“火中抢栗”,偷偷运回家一纸箱书。主任的儿子跟我小学同班,因此我沾了他的光,我们像老鼠偷鸡蛋一样,把箱子里的小说一本一本地搬运出来,等书在一双双黝黑的小手中辗转一圈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放回箱子中去。那个图书馆主任可能比较“崇洋媚外”,弄回家的小说大都是世界名著,我对于外国文学的兴趣,便是从那时候开始培养起来的。有很多的书,传到我手中的时候已经缺头少尾,看了半天都不知道书名和作者名。及至10年之后我上了大学,外国文学开禁,我在北大图书馆发疯一样地狂读名著时,时不时会在心里惊叫一声:这本书不是我小时候读过的吗?然后我深深地埋下头去,额头紧贴着书页,嗅着那股陈年纸张散发出来的潮湿的气味,心里涌出一阵老朋友失而复得的狂喜。也有一些书,童年时莫名其妙地读过了,模模糊糊留下一点儿印象,成年之后想找到它复读,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它们就这样永远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像无数消失在我生命旅程中的朋友和家人。消失和永存,人的一辈子便是这样一点点地积累起来,积成一条蜿蜒在身后的长长的印痕。
19岁那年,我在农场插队。一个飘雪的冬夜,农场宣传队集中在场部排练节目时,忽然停电了,礼堂里一片漆黑。一个只读了三年小学的农场工人对我们说:“我来讲个故事吧。”他讲的是《茶花女》。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这是一个奇迹:一个小学三年级文化程度的农场工人,能够绘声绘色地讲述法国作家的小说。那个凄美的冬夜从此深深刻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几年之后,我买到了《茶花女》的小说,听过了《茶花女》的歌剧,看过了《茶花女》的电影,不止一次地聆听各种男高音领唱的华丽异常的《饮酒歌》。我从多种形式的《茶花女》中寻找那个雪夜的感觉,重温为玛格丽特命运流泪的幸福。
还是在那个年代,有一段时间我从插队的农场被借调到南京工作,一位好心的老师知道我喜欢读书,借给我一本《基度山恩仇记》。它不是小说的全部,只是四卷本中的第一卷。回到宿舍通宵看完了书,天亮之后我就有些神魂颠倒了,走路如同踩着棉花,恍恍惚惚,不知道今夕何夕,此处何处。我想我必须要找一个人分享我的狂喜,否则我会爆炸,会因为无法呼吸而憋死过去。思考再三,把我认识的每一个人在脑子里过滤一遍之后,我选择了我的母亲。我就去了邮局,挂号给我母亲寄出这本书,叮嘱她看完之后即刻再寄回来。后来我母亲寄还书的时候发表了什么看法,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我的目的不是让她评论,仅仅是需要她分享一下我的快乐。
此后的好几年中,我的生活目标里增添了很重要的一条:疯狂寻找《基度山恩仇记》的后面三卷。我询问过很多人,得到过无数次否定回答。唯其如此,得到这套书的念头越加炽烈,无形中竟成了我走上文学之路的动机之一。一直到1979年,在北大读书时,我和班上的同学轮换着在海淀新华书店通宵排队,买到了好几套心仪已久的文学名著,我才得以和我的“梦中情人”相遇。那天我是一路小跑奔回宿舍的,我旷了一天课,躲在宿舍里读这套四卷本的书,从开头读起。读完最后一个字,合上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书页,不知道怎么的,我有一种隐隐的忧伤和失望:我再找不回从前的迷狂和喜悦了!我已经是一个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我读过了太多的外国名著,我不再单纯,有了跟从前不同的阅读品位,因此我不再可能感受到从前读这本书的快乐。人的成长过程原来是要用很多消逝的东西来换取的。但是,因为有了这一段不同寻常的曲折经历,我仍然把这套书视作我的珍宝。
拉拉杂杂地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跟读者们交流一下读书的感觉。今天的时代跟过去当然大不相同,但是我相信人类的灵魂没有改变很多,人们在优美的文字和崇高的心灵面前依然会有一种惊颤的感觉。从前感动过我们的作品,今天还会感动更多年轻的读者。希望你们也能留下一些有关读书的温馨记忆,将来在年老的时候,你们回味曾经读过的那些文字,会承认这世上有一种美好是可以永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