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寅生
明末,冯梦龙将史上一些巧用智谋的故事辑为《智囊》,这其中有一则“选押伴使”(选自岳珂《桯史》,原名“徐铉入聘”),说:“三徐”名著江左,皆以博洽闻中朝,而骑省铉尤最。会江左使铉来修贡,例差官押伴。朝臣皆以词令不及为惮,宰相亦艰其选,请于艺祖。艺祖曰:“姑退,朕自择之。”有顷,左珰传宣殿前司,具殿侍中不识字者十人以名入。宸笔点其一,曰:“此人可!”在廷皆惊,中书不敢复请,趣使行。殿侍者莫知所以,弗获已,竟往渡江,始铉词锋如云,旁观骇愕,其人不能答,徒唯唯,铉不测,强聒而与之言。居数日,既无酬复,铉亦倦且默矣。
公元960年,赵匡胤取代后周,建立大宋,此时南方有几个割据政权,当中最强者是南唐。相比北宋,南唐虽已贬号为江南国,但在文化上依然有一日之长。某年,江南使臣徐铉前来修贡,此人素有能言善辩之名,大宋朝臣对他十分忌惮,谁都不愿在其面前露怯。宋太祖见状,索性从不识字的侍卫中点了一个前去陪伴。两人相见,徐铉词锋如云,十分雄辩,无奈这前往陪同的侍卫大字不识,不论徐铉怎样妙语如珠,他始终面目如常,全无反应,徐铉见状,莫测高深,只好停止摇唇鼓舌。
冯梦龙以为:“艺祖之遣殿侍者,以愚困智也”,因为“以智强愚,愚者不解,以智角智,智者不服。”大宋朝既然找不出与徐铉旗鼓相当的辩手,索性来他个以愚困智,让锦心绣口的徐铉无法施展自己的辩才。
相声里的捧哏演员,相比逗哏演员,属于配角,但某些情况下,他们也能用有限的说辞令风头正健的逗哏演员陷入窘境。观众每遇到这样的情形,会更乐于送上热烈的掌声,这其实应该也算是对捧哏演员反客为主的一种肯定。
好的捧哏演员,往往善于四两拨千斤,只寥寥数语,即可生画龙点睛之效,此所谓“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和赵匡胤的“以愚困智”有一点异曲同工。
相声的表演风格有所谓“帅、卖、怪、坏”,一般而言,逗哏的多向“帅,卖”处使劲,捧哏的多从“怪、坏”上着力。当前者口如悬河之际,后者可用不多的言辞突然抢回话语的主动权,令正在兴头上的逗哏演员陷入尴尬,藉此给观众带来新奇的体验。
捧哏演员常用的方式大概包括以下几种:
其一是顺手牵羊。比如李文华与姜昆合作,往往使用这样的路数:当姜昆深情款款学唱苏小明《军港之夜》时,李文华忽然来了段滑稽突梯的朗诵:“军港的夜呀,静悄悄,水兵水兵快点儿睡觉,铺好被窝,放好枕头,脱下军帽,不要乱吵。”满场观众错愕之余,随即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再如他们演出《诗歌与爱情》时,当姜昆用标准的朗诵腔念完“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后,李文华紧接着来了一句:“敢情宋朝就有这两地分居的”,这不搭调的解释顿时令观众忍俊不禁。
其二是冷语讥讽。这方面老艺人杨少华最为擅长,比如他与赵伟洲合作的《最佳顾客》:
甲:要说我们这个商店呀,那很不景气。
乙:活该!
甲:没人到这儿买东西。
乙:你死不死?
甲:我们想了一个好主意!
乙:关门吧!
甲:关门干嘛?谁到我们这儿买东西,我们给他一万块—人民币!
乙:您别听他的,他是骗人的都。
甲:谁不信?
乙:我就不信!
甲:谁要是不信,谁就是傻瓜跟蠢驴!
乙:那我信了!
甲:哎你怎么信了?
乙:我不信我变驴了我!
杨少华看似蔫了吧唧,可是字字一针见血,令赵伟洲饰演的经理左支右绌,狼狈不堪,观众看后,自然会报以会心的笑声。
再如杨少华与杨议的《肉烂在锅里》:
甲:怎么一提钱就跑啊?
乙:多新鲜啊,你借钱不还。
甲:您当着这么些人说这个什么意思?
乙:急了
甲:谁急……谁借钱不还了?我不做买卖赔了吗?
乙:是你做买卖,我赔了。
甲:这不肉烂都在锅里了嘛!
乙:是肉烂是都在锅里,都在你那锅里,我这锅里什么也没有啊。
儿子千方百计想从父亲那儿诈钱,父亲一句“你做买卖,我赔了”,顿时让啃老成性、不学无术的儿子无所遁形,此所谓语带机锋,寸铁杀人。
德云社两位相声演员合说《我要上春晚》,逗哏演员对别人纷纷走红羡慕嫉妒恨,感叹自己演出时,不仅没人送花篮捧场,连送花圈的都没有,另一位借机在其伤口上撒盐,瞬间引爆全场观众:
甲:讷(ne)样的演员讷(ne)样都有花篮,我费这么大劲连个花圈都没有!
乙:可能你不够岁数吧!
其三是以谬制谬。比如苏文茂、朱相臣合作《论捧逗》,逗哏的看不起捧哏的,肆意贬低捧哏演员的作用,说什么两个人里“逗哏的占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捧哏的也就占百分之零点一,弱。逗哏的滔滔不断,老得说。捧哏的往旁边一站,鞥、哎、嗻、是、唉呦、哦、嗨,最末一句‘别挨骂了,就算他胜利完成任务”,捧哏的不甘受辱,于是与逗哏的较起真来,处处与其为难,令其尴尬无比,这便是“以谬制谬”。
甲:我就碰见你爸爸了。
乙:不能!
甲:怎么?
乙:死啦。
甲:你爸爸死啦?
乙:死喽!
甲:那……是啊,死了我也碰见啦。
乙:怎么?碰见死尸啦?
甲:不,我不是现在碰见的!
乙:多咱碰见的?
甲:我是在两个月以前碰见的。
乙:啊,俩多月?
甲:对喽。
乙:我爸爸死一百天啦。
甲:今儿整百天吗?
乙:可不!早晨起我上坟去来着。我记得清楚着呢。
甲:噢,那大概我看错啦。我碰见的不是你爸爸。
乙:谁呀?
甲:你大爷。
乙:我大爷?
甲:对。
乙:哦,我说的呢,大高个儿?
甲:哎。
乙:细高挑儿,俩小眼睛。
甲:对对对。
乙:坐哪儿哪冲盹儿。
甲:啊。
乙:会弹两下子琵琶。
甲:对对。
乙:那是我大爷?
甲:对对。
乙:就是他?嘿嘿……我爸爸行大。
甲:你爸爸行大?
乙:哎,我爸爸行大。
甲:没大爷?
乙:没有?
甲:那你怎么说这么热闹啊?又……小眼睛,会弹琵琶,那是谁呀?
乙:那是常宝霆他大爷。
甲:那大概是你叔叔。
乙:我爸爸哥儿一个。
甲:你舅舅?
乙:我妈妈娘家没人。
甲:你岳父?
乙:没有。
甲:你姑夫。
乙:没有。我哪儿有姑夫啊。
甲:你姨夫。
乙:哎,没有。
甲:啊,对!你干老儿。
乙:嗨!没事儿我认那玩艺儿干吗?哎呀,没有啊。
甲:噢,大概是你哥哥。
乙:没有!
甲:你有。
乙:没有。
甲:你……你说有。
乙:什么叫说有啊?没有。
甲:哎呀,那不行啊,你们家反正得有人哪。
乙:我们家三亲六故,大大小小全没有了。我这不养一个黄雀,前天还飞啦。实在是没办法。
甲挖空心思,乙全不合作,令甲水牛掉进枯井里,无法逞智无从使力,这就是典型的以谬制谬。观众看到一向风头劲健的逗哏演员这般狼狈,自然会觉得十分好笑。
马三立、王凤山合说《开粥厂》也很好地运用了这一技法,甲洋洋自得,宣称姓马的都是自己一家子,先后罗列了不少姓马的名人,乙突然发问:开店的马寡妇是你们一家子吗,顿时令马善人大为光火,几乎失态。
甲:我们是汉朝伏波将军马援的后辈。
乙:啊,马援的后辈。
甲:哎!马超知道吗?三国马超。
乙:知道。
甲:马超、马岱,我们老祖先。那是我们上辈。汉朝那伏波将军马援,我们上辈。这都一家子,姓马。
乙:姓马都是一家子?
甲:哎。
乙:哦,唱评戏有个开店的“马寡妇”,您一家子啊?
其四是一语道破。某些段子里甲极力掩饰,生怕露丑,乙却不管不顾,一下便揭穿他的老底,使其不愿示人的隐私曝露于阳光之下,比如苏文茂、朱相臣的《美名远扬》:
甲:作家嘛,哪能没笔名儿啊。
乙:你的笔名儿叫什么啊?
甲:我呀,我叫“苏示”。
乙:这个名字起得可好,苏轼,苏东坡就叫苏轼呀。
甲:嗯,不,我这“示”跟他那“轼”字儿不一样。
乙:你是哪个“SHI”呀?
甲:我这是“告示”的“示”。
乙:哦,就是那贴告示那“示”,上边儿两横……哦,“二小儿”哇!?
甲:你别拆开了念哪。
乙:这名字太合乎你这人格儿了。
甲为了出名,不惜剽窃他人的作品混充己作,乙将其笔名“示”拆成“二小”,一下就令其原形毕露,这就是所谓一语道破天机,令其无所遁形。
其五是釜底抽薪。某些相声,甲厚颜无耻,自吹自擂,乙先则表示惊叹,忽然一针见血,揭穿了他的老底。
马三立、王凤山的《开粥厂》,捧哏的王凤山就往往在马善人口沫四溅,兴头正浓时,忽然出言点他的软肋,使其支支吾吾,无以自解,强词夺理,狼狈不堪。
甲吹嘘自己家里金条金砖数不胜数,乙一路赞叹下来,忽然问他脚上的破鞋为什么不钉个掌打个包头,这样的质疑顿时令甲尴尬无比。
甲;金条。就这么大个的,这么长,十两一条。一人拿两条。后院儿有的是。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拿!碍事硌着脚的,搁着干吗?拿着玩儿去。
乙:哎呀!
甲:大元宝、小元宝,小锞子儿,这么点儿的那个,拿!给孩子们拿着玩儿去。
乙:嘿,哎呀!
甲:没用!
乙:成堆啦?金条成堆!
甲:哎,我呀,好交朋友啊,不在乎钱!
乙:您这儿鞋该钉掌啦!哈哈,换换鞋吧。那么些金条。
甲自称要开粥厂救济十多万难民,一天三顿,早晨炸酱面,晌午炖牛肉,晚上包饺子!一面胡吹大气,一面暗咽口水。
甲:肥肥儿的牛肉,吃,盛!不够盛去。我站着一看呢,多吃多有福。吃!我这儿哈哈一乐。
乙:乐?
甲:我乐。
乙:乐完啦,您回家吃您的窝头。
甲:你怎么知道?你管得着吗?我乐意呀!我吃窝头,你把我怎么样啊?
其六是假痴不癫。《论语·公冶长》里,孔子赞叹宁武子,说他:“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好的捧哏演员,看似了无心机,甚至麻木糊涂,其实却胸有丘壑,大智若愚,这种表演可称为假痴不癫。
比如姜昆、李文华的《如此照相》,两人上台:
甲:您大概喜欢照相吧?
乙:哟,您怎么看出来的?
甲:因为您这人形象很有特点。
乙:我们那儿比我好看的人倒是不多。
甲:好像哪个电影里的演员像您。
乙:他们说我这和和气气的劲儿像孙喜旺。
甲:喜旺不如您。
乙:也有人说我像林道静。
甲:你是男的,是女的?
乙:一夸我,我也闹不清了,反正是个演员。
李文华长了一张皱纹堆累、不苟言笑的老脸,却自诩“我们那儿比我好看的人倒是不多”,进而称有人说自己长得像孙喜旺,更有人说自己像林道静,姜昆质问他是男的女的,李文华自我解嘲,说他们“一夸我,我也闹不清了”,如此突梯滑稽的错位表述自然逗得观众哄堂大笑。
其七是南辕北辙。一般来说,捧哏演员应该顺着逗哏演员的意思尽量为其补台、圆谎,但在《如此照相》里,李文华面对照相馆对老大娘的种种刁难,忍无可忍,奋起反击,一句“刺完了我上八宝山”对文革时期泛滥成灾的形式主义作风提出了尖锐的控诉:
甲:摄影师同志一想:大娘这么大岁数了也是,可不这么照连胶卷都不给冲,我这也担风险。“这么着大娘,您哪……”
乙:我坐着就行。
甲:哟,那不行,那是追求舒适享受,容易出修正主义。
乙:那我站不住哇!
甲:我给您找根东西。
乙:拐棍儿。
甲:红缨枪。
乙:拄红缨枪?
甲:您别拄呀!
乙:我拿着。
甲:你扛着!再摆上个刺杀姿势,我给您题上字儿:“大娘银枪刺青天”。
乙:嗯,刺完我上八宝山。
其八是针锋相对。一般情况下,捧哏演员上得台来,总要承受相对强势的逗哏演员的挖苦排楦,有些逗哏演员特别喜欢拿捧哏演员的家眷开涮,有人入戏太深,颇为逆来顺受的捧哏演员不平,其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些时候,一贯“受气”的捧哏演员倒过手来,反唇相讥,也能令逗哏演员窘态百出。
比如张寿臣改编的《托妻献子》,就有这么一段:
甲:您放心,白天我是一天一天的不进去!
乙:对啦!晚上你是整夜整夜的不出来!
甲:那不能,我得要(指自己脸)这个。
乙:你的(指甲脸)这个,还不如(指自己臀部)这个哪!
看到一贯吃瘪的捧哏演员发起如此犀利的反击,观众往往掌声如雷,大为激赏。
再如曹云金,刘云天合说《我要幸福》:
甲:“我跟超人的唯一区别就是他把裤衩儿穿外边儿”。
乙:“那你下回把裤衩儿穿外边儿试试。”
观众闻言,谁不莞尔。
这样毫不留情的讥讽每每能博得现场观众由衷的喝彩。
中国人多知道三十六计,相声中的技巧往往与其有相通之处,诸如什么金蝉脱壳、抛砖引玉、以逸待劳、笑里藏刀、欲擒故纵、声东击西,在相声里往往能找到对应。
好的捧哏演员,假如饱读诗书,练达人情,又能独辟蹊径,随机应变,风头往往不逊逗哏演员,比如常宝华、李文华、杨少华、冯巩,都从捧哏起家,但艺术成就与受欢迎程度比之合作多年的伙伴,不仅不落人后,甚至犹有过之。舞台上,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天道酬勤,后发制人,捧哏演员只要真有天分真肯努力,也总会获得观众的热切欢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