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晓丹,70后,1996年开始从事《南丹文学》的编辑工作和报告文学写作,写有报告文学近20万字,有作品收录于《神箭行动》《春暖》等文集,有散文作品发表于《广西文学》。
从小我就对乘车有一种恐惧。
从我们小场乡到县城南丹共14里的路程,每次坐公交车都要挤掉几层皮的样子。车还未停稳,乘车的人已做好冲刺的准备,随着“咔”的停车声,孔武有力的男人已牢牢抓住车门把,挤掉妇孺幼小者,“嗖”地一跃而上进入车厢,力量在伯仲之间者则拼命推搡、谩骂,幼小者在中间不停地哭泣和尖叫,那场面犹如一场小型战争。其实到最后所有的人都会坐上车,区别只是有的人坐着有的人只能站着,可是站站又何妨?不过20多分钟的路程。但是我从未看到一个人会去谦让另外一个人,排队是一个很罕有的动作,争和抢才是大家的常态。
所以害怕争抢的我有时会选择走路。从小场走到南丹大概一个钟头的时间,这其实是很快乐的一个钟头。我和哥哥有时奔跑在路上,有时会停下来去捕捉蝴蝶和蜻蜓,遇到水沟也会玩一会水,还会喝上两口。沿路的风景和没有争抢的惬意让我们无比轻松。可是,世界这么大,我不可能总留在小场,也不可能总逃避乘车吧!
20世纪80年代中期,母亲在小场街开了一个小卖部,那时候最方便的进货渠道是柳州。母亲每个月都要到柳州进一两次货,而最方便和最便宜的乘车渠道是坐火车。母亲有两个特制的大布包,里面可以装下她在柳州购进的各种各样的货物,大到服装、布匹,小到针线、明星贴纸,每次都把两个布袋装得满满当当,每个布袋近百斤重。所以对母亲来说,每次进货都是一次呕心沥血的过程。生存和生活,其实就是一件又一件沉重的布袋,要用尽全力去驮才能有活路。可是,30多岁的母亲即使拼尽全力,也常常在进货时顾此失彼,所以她需要一个帮手,在她挑选商品时替她照顾好布袋,避免丢失。而我,是她唯一的选择。就这样,我随着母亲踏上了恐怖的柳州之旅。那时,改革开放正吸引一批又一批的创业者,他们走出曾经禁锢自己的方寸之地,向外追求更好的生活。成千上万的人,在路上,在车上,充满艰辛苦涩,同时也充满混乱和不堪。火车上的喧哗、争吵、谩骂,空气的混浊和令人窒息都是无法想象的。我常常在半夜随着母亲登上这趟生命的列车,心中惊恐、不安。从南丹火车站上车是没有座位的,我和母亲或蹲或站在拥挤的过道上,直到两腿麻木。地上丢满烟头、果皮、纸屑,耳边是“嗡嗡嗡”的说话声、争吵声以及小孩的哭声,伴随着浓烈的汗味、屎尿味。拥挤的人群里,很难从旅人的脸上找到一张微笑友善的脸,他们会为一句话或一个座位大打出手,大多数人的脸上充满戾气、不耐烦或冷漠。每一次站在车厢里,我都有喘不过气的感觉。太累时,母亲就会钻进别人的座位下睡觉,而座位下早已睡满像她这样疲惫地找生活的人。她要求我也这样做,可我说什么也不愿意,我无法忍受在如此狭窄、肮脏的空间里躺下,我宁可整夜地站着,如果实在坚持不下去,就坐在地上,伏在自己的膝盖上休息一会儿。近10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不敢喝水、不敢吃东西,因为害怕上厕所,因为厕所也站满了人,甚至有时厕所根本不开放,我忍着饥饿、头痛、腹痛和一丝绝望的企盼,最终到达柳州。
我一直知道,我没母亲那样的坚忍,她能随着时势和生活的变化改变自己。生活越难,越激起她的斗志。她就是生活的斗士。
一次次的柳州进货之旅并不能让我对乘车有多一点的喜欢。火车之行并非终点,在柳州时,母亲从不舍得乘坐的士,我们总是提着大包小包的货物在公交车上下奔波,车上的拥挤程度比我们小场要高出几倍。我总在想,如果可以,有生之年,我绝不再乘车!
生活一向与我们的意愿背道而驰。17岁那年,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可以到博白中学去求学,开始了我人生的独自远行。每年来回四趟,从南丹坐火车到玉林,再转道博白,每一次都是一次炼狱。几乎和柳州之行一样,在10多个小时的行程中,我几乎不吃东西(吃不下),不上厕所(常常关闭或挤满旅人),不睡觉(没座位),不与人交谈(没力气)。列车员也很少有和颜悦色的,动辄便对旅客大声吼叫。乘车与旅行,让我对人性有许多的失望,我渴望的那种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在乘车中被击得粉碎。
乘车的艰辛,身体的不适,使我从玉林转道博白时已被抽掉了三分之一的生命。在去博白的路上,我在班车的靠窗位子上一路呕吐,脸色发青,全身瘫软。我想,人间的炼狱不过如此。
有一年放寒假回家,母亲交代我转道柳州进一些雨伞来卖。那次进货很顺利,可回来的路上却出了大问题。因为太累了,我不知怎么伏在腿上睡着了,突然听到有人说到南丹了,我一跃而起拖起行李懵懵懂懂地来到门边,列车员打开车门,我匆忙下车。当车门“砰”的一声关闭,迎着寒风的我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下错站了,这里是拉易,下一站才是南丹。我惊恐不已,抱着雨伞几乎要哭出声来。然后我忑忑不安地叩响车站一间亮着灯的房门,现入我眼前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脸。得知我的窘境,他立即建议我在他的宿舍里休息一晚,他和同事挤一挤,明早再安排我坐火车回小场。我感激万分,想自己乘车无数,终于遇到了好人。然而,夜里他却图谋不轨。是的,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惊恐的一个夜晚,我的狂怒和我的雨伞成为拯救自己的武器。当我终于冲到外面可以避风的墙角,我就那样抱着雨伞在漆黑的寒夜里警惕着。很奇怪,我并没有流泪,我睁着双眼直到天亮,愤恨几乎覆盖了我!
第二天天空才现出一丝光亮,我抱着雨伞沿着铁路一步一步走向回家的路……
叫我怎么能喜欢乘车呢?乘车带给我那么多不愉快的回忆。当长途卧铺班车开始进入客运业时,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认为,大部分乘车的男人都是为猎艳而来,因为它的卧铺设计是两床并列,如果运气不好买到一张与男人并列的床位但又交换不到和女性并床时就要小心了。由于那时车里并没有安装空调,到了冬天,客运公司配给旅客的被子是两人共用,时常有女子在卧铺车上被骚扰的情况发生。在经历了那个恐怖的夜晚后,如果不得不登上这样的卧铺班车,我的包里就会很夸张地装上一把小刀,以作防身之用。
我一直不理解客运公司为什么会设计这样不人性化的床位,怎么能仅仅为了装入更多的乘客,赚取更多的利润就这样不管不顾?
尽管诸多不适,但乘车,乘更多的车,行更远的路仍在我的生命里进行着。读完高中进入大学,毕业后工作,工作后出差、进修……乘车一直伴随着我的人生,加上年轻时受台湾作家三毛影响很深,那时我是个有远大理想的“背包客”,总幻想着一个人走遍万水千山。当理想在心中生根,对乘车的恐惧和厌恶竟慢慢得到了克服,随后也游览了一些地方,见到了一些风景,同时学会用眼睛和内心审视着这个世界的丑恶与美好。当年岁渐增,看人与物便有了不同的角度与方式。也许,乘车也如人的成长一样,我们的不适应与我们的阅历、性格、见识、胆识有关,甚至与一个时代有关。
理想似乎总是骨感的。那些关于远行的梦在生命中渐行渐远,生活留给我们的总是不尽的烦琐、郁闷与无奈,可是总要抓住一点什么吧!就像现在,我喜欢带着女儿到处游荡,与其说是带着她体会这个世界,不如说是她在陪着我实现理想,或者说,我在无意中已经把理想安放在她的身上。我们一起乘快巴、火车、动车,一起乘船,我们可以在快巴上属于自己的位置里安然入睡,也会通过网络提前购买火车卧铺票,这样,即使要经历一天一夜的行程也丝毫不觉得烦闷,火车上的干净与舒适,乘务员的体贴与乘客间的相互照应让人感觉无比轻松。在动车上,我们还会玩自拍、看视频,而乘船就近乎是一种自由浪漫的旅程了。我和女儿体验着在路上的诸多乐趣,而那些所有在路上的人,已不仅仅为着讨生活,他们在快巴、火车、高铁、动车、飞机或自驾游中,尽管乘车目的不尽相同,但他们已不再急匆匆地奔向前方,而是在乘车的路上,学会放慢脚步欣赏沿路的风景。时代改变的,不仅仅是交通,还有人心。
当年那个经历无数恐怖乘车经历的女孩已成长和成熟,那些藏于内心的关于乘车的忧郁与烦闷已在时光中慢慢消散,关于乘车的那些事,也不过是人生一个小小的试炼场,当我终于能够从容开始每一趟旅程时,我相信,每一次都是生命的恩赐。
责任编辑 卢悦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