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救金灿灿

2015-10-28 16:19张一纤
延安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秃头金灿灿校长

张一纤

早上醒来,金灿灿发现身边睡着个陌生的女人。

金灿灿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下子坐了起来。但是,他马上看到了自己赤裸的身体,又“啊”的惊叫一声,“吱溜”一下钻回了被窝,然后瑟瑟发抖。

女人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身边?昨晚发生了什么事?……金灿灿开动了脑筋,拼命地回想。可是很不幸,金灿灿想破了脑袋,头脑里还是一片空白。

不可否认,家族的命运对金灿灿的性格形成影响颇大。金灿灿的祖上居住于中原。中原的富庶和战略位置的独特,使它无可争议的成为天下的代称。古往今来,诸多杰出的政治家和野心家们,很多都是先夺取中原,而后才建立了政权。可在半个世纪前,全国陷入大饥荒时,富庶的中原居然也无可避免的遭了灾荒。无休无止的批斗终于使金不换认识到,倘若不离故乡,那么老金家只有被全部饿死。金不换不想死,更不想让老金后继无人。他逃荒到了陕西。到了异乡他地,他们就是盲流,抓住了要被遣返。金不换知道,遣返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和政府人员斗智斗勇,四处逃亡,狼狈不堪。后来,他们来到了牛栏公社。这里山大沟深,随便钻进那条沟渠,也能过几天太平日子。他们在深山里挖了一孔土窑,把一块布帘挂在门上做门,住了下来。他们藏身于大山之中,与世隔绝了七八个年头。虽然不乏心惊胆颤,但总的来说还算平静。那一年,牛栏公社的书记要盖房子,进山拉木料。本来,拉木料这样的事,完全无须书记亲自进山,就会有人给书记弄的妥妥帖帖。但是书记还想消遣,就带了支半自动步枪进了山。书记的第一枪打中了一只野兔。这让书记振奋不已,又把枪口对中了一头野鹿。很是不幸。书记打中了野鹿的屁股。受了伤的野鹿不顾及书记的体面,连跳再跑的逃走了。书记恼羞成怒,提着枪追了两个山头。野鹿是没有追到,但是,书记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一个美丽的姑娘站在山梁上张望。倘若不是她的手里提着一把镰刀,书记定然会认为是遇到了狐仙天女。可这把镰刀使书记认定,她只是一个山里的女子。书记就上前和女子搭讪。女子就是金灿灿的小姑。她很是胆怯,但还是告诉了自己的家在何处。书记便去了她的家,见到了金不换。书记也没有拐弯抹角,就对金不换说:“我有个儿子,头脑不大灵便,年龄也有点大了。可是,如果你把女儿嫁给了我儿子,我就给你们全家落户。”金不换想也没想就应承了。因为他不想让他们金家永居山林,与野兽为伍;让他们的儿孙们没有户口,永远没有上学就业、当兵招工的机会。金灿灿的小姑哭哭啼啼了三天三夜,同意为金家做出伟大的牺牲。这么着,他们搬出了大山,搬到了村子里,成了牛洼村人。

但牛洼村人并不接纳他们,称他们是“客户”。他们得按牛洼村的习俗生活、做事,稍有不同,牛洼村人就会说:“到底是客户,就是跟人不一样。”金灿灿是牛洼村人口中的“客种”。他的童年和少年,差不多是在同样的欺凌中度过的。那些小伙伴啊,不仅是心狠手辣,而且是花样百出,颇有智慧。他们经常命令他站下,然后在他的裤裆里塞上青蛙,或者麻雀,或者蛇,看小动物在他的袜子里惊慌地乱窜。人是有这种恃强凌弱的心理需求的。当他成为强者的时候,他希望弱者匍匐在他的脚下,等待他给予的施舍。因为在他看来,弱者是靠他活着的。而当他成为弱者的时候,他则会去欺凌比他更为弱小的人,而且手段更残忍,更露骨。因为只有这样,才使他觉得自己的强大。金灿灿就在一群弱者中生活,结果变得胆小、怯懦、软弱。上苍大概也给弱者一口饭吃吧,他幸运地考上了大学,接着,又被分配到孤都镇中学当了老师。这让那些欺凌过他的小伙伴心怀嫉恨,变本加厉地挤兑他的家人。

刚进中学那年,因为同时进的老师多,学校房子不够了,校长没办法分了,就对金灿灿说:“你住库房吧。”金灿灿连屁也没放一个,扛着被褥去了库房。库房潮湿、阴冷、霉味重,根本没法住人。可他不敢声张,悄悄住下了。分班的时候,没人愿意带初三四班。校长又对金灿灿说:“那你带吧。”金灿灿同样没放个屁,带起了这个班。带上后才发现,全是些年龄大、毛病多的坏学生。他也不敢吭声,硬着头皮去上课。后来,大家都发现金灿灿像只绵羊,就不把他当老师了,当他是废砖,哪儿不平垫哪儿。再后来,就把他当打杂跑腿的了。比如吧,几个老师想打牌喝酒了,就会喊上声:“金老师啊,去买瓶酒来。”或者,哪个老师想溜出去逛街,就会找到他说声:“金老师啊,替我照看一下班。”……开始,有人指使他的时候,金灿灿都忍着一腔怒火,小声地说:“好吧……”时日久了,金灿灿居然修炼成仙了。再遇到呼来唤去的事情,也没有怒火了,只是去做而已。他也惊讶于自己的耐力和涵养,惊讶于自己的窝囊。可他从未动过改变环境的心思。他敢动的只有改变自己的心思。

就在金灿灿日趋“成熟”的时候,老校长调走了,新校长来了。新校长一来,金灿灿的处境便有所改善。新校长本来姓新,刚当校长那年才四十出头,谢了顶的圆脑袋像颗篮球。他最初是村里的代课老师,再转成民办教师,再转成了公办教师,经历颇为坎坷。而中学里很多老师都是师范、师专、师大毕业后,直接分来的公办教师。他们根本不把一个村小的代课教师放在眼里。新校长很是烦恼,觉得有必要打击打击这些老师的嚣张气焰,以便树威。经过观察,他发现金灿灿是公办教师里的民办老师,是弱势。出于兔死狐悲的心理和树立威望的目的,校长开了一次会,骂老师们是读了几本书的癞蛤蟆,自以为了不起,其实本身是丑陋的。说:“金灿灿人老实,可他也和你们一样,是受人尊敬的老师。可你们尊敬过他吗?你们当他是跑腿支差的,这个呼那个唤的。你们觉得你们高人一等吗?我先告诉你们,如果你们觉得你们高人一等,那就错了!那就说明,你们只是披上了知识分子的外衣,灵魂还是丑陋的,精神还是不高贵的!”校长这么一说,老师们才恍然大悟:哦,原来金灿灿和他们一样,也是院校大门走出来的公办教师。于是,老师们也不再把金灿灿呼来唤去了。金灿灿终于得到了安静。他开始经常地躲在自己的房子里,除过去食堂买饭,去教室上课之外,基本上不出屋子。他努力地把自己关在了孤独中。接着,新校长把金灿灿树成了榜样。金灿灿就撞上了狗屎运。三年前,学校终于盖起了几间新房子,给几个老教师和确实有困难的老师分过后,就剩一间了。老师们争争吵吵,都以为自己最有资格住。校长愤怒了,一拍桌子,吼着:“给金灿灿!”老师们先是哑然,继而嗤之以鼻,说是校长偏袒。新校长说:“金灿灿在库房里和一堆破烂住了十个年头,都得了关节炎。你们谁去库房,只要和一堆破烂住上一年,这间房子就分给谁。”老师们谁也不愿和破烂住,更不愿意得关节炎。于是,金灿灿才住上了新房子。两年前,学校评先进教师,老师们又争得不可开交,都认为自己最先进。新校长又愤怒了,一拍桌子,吼道:“给金灿灿!”这次,老师们确实不能理解了。因为金灿灿管不住学生,带不出成绩。可新校长说:“金灿灿年年带烂班,年年受罚,带了十一个年头的烂班,罚了十一个年头。他被罚走的钱,买也买个先进了。你们谁只要愿意带烂班,愿意受罚,这个先进就给谁。”老师们都不愿意带烂班,更不愿意受罚。于是,金灿灿连着做了两年先进教师。

新校长这样抬举他,他自当甘脑涂地、粉身碎骨以做回报。金灿灿想了很多个夜晚后,觉得校长喜欢他的,大概就是他夹着尾巴做人了。因此啊,金灿灿更蔫了。像只老鼠,偶尔出来一窜,便迅速地逃回房子,关上门心跳胆颤一番,反思自己哪里做错了没有。时间长了,他像《套子里的人》——啊,不!他更像躲在黑暗里的老鼠,厌弃空气,厌弃吃饭、打嗝、喝水、撒尿、放屁、排泄,以至性交。他甚至于厌弃自己的身体,他从不裸露身体,他怕别人看到自己的丑陋。进而,他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身体,他怕引起自己的反胃。再接着,他极力地拒绝着自身的和外部的一切。厌弃与拒绝是有区别的。厌弃是承认自身和外部存在的,而拒绝则是想消灭掉自身与外部存在的。晚上,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常想着自己已经死去,与这个世界已经毫无关系了。可恨的是那起床铃声,常常将他拉回现实,让他感觉到他还在现实中尴尬、艰难、怯懦地活着。

这样的金灿灿怎么会去勾引女人呢?

“难道,是我睡错了房间么?”金灿灿想,“比如,喝了两杯酒,多了。或者,走夜路撞在了树上,晕了。然后被风骚的女人发现,抬回自己家去了?”金灿灿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从被窝里伸出头来,睁大眼睛扫视整个房间,仔细看过之后,一切都与自己的房间相吻合,金灿灿确信自己没睡错房间。那么,是女人睡在了自己的房间么?金灿灿钥匙从不离身,出门一定锁门,进门后一定会用木棍把门顶上,睡觉前一定会再三检查门和窗户。说句不好听的话,他的房间里倘若飞进一只苍蝇,也会令他感到不安,不舒服,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它驱逐出去。那么,一个陌生的女人,又如何进了他的房间呢?

金灿灿悄悄回头看看女人。女人还算标致,灵巧的小鼻头、小嘴巴,光洁的额头;又毫不节制地仰睡着,露出来圆润的肩头;右手伸出了床沿,一看就是做过农活的农村妇人。金灿灿又小心地瞥了一下自己赤裸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应该还和这个女人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金灿灿恐惧了。一个陌生女人进了他的房子,睡在了他的床上,他还和这个女人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而他竟然毫无印象。多么可怕!金灿灿浑身颤栗着,想该怎样处理这件事情,但该死的起床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啊!”金灿灿吃了一惊,随即,他觉得当前最迫切要解决的问题是:让这个女人离开。因为用不了多久,学生和老师都起来了,她就没办法离开了。她不离开,自己不就身败名裂了吗?身败名裂了,又如何为人师表呢?又如何做先进教师呢?于是,金灿灿慌忙去推女人。

“哎——”他轻声喊道。

“唔——”女人侧转了身子,给了他个脊背,继续熟睡。金灿灿心软了,觉得应该让她睡醒,可想想自己的先进教师,又狠起心,用力地推她。

“哎——”这次,金灿灿声音大了很多。

“干嘛呀?”女人娇吟着,一转身,将右臂放在了他的腹部。她的右臂一直凉在外面,搂住他的时候,一股冰凉从腹部传遍了他的全身。他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蛇,然后,身子莫名其妙地颤栗了一下,一股热流从下身喷了出去。他知道,他尿了。

女人被惊醒了。准确地说,女人是被他的尿惊醒了。

“咋了?”女人惊慌地问。

“没,没咋……”他慌乱地说。

“没咋?”女人不大相信,恼怒地说,“没咋能尿床?”女人掀开被子。尿其实不多,被子上只有碗口大小一个印迹。

“是,是没咋……”金灿灿羞红着脸,说。

“丢人!”女人鄙夷地说了声,裹着被子,往里面挪了挪。

“你得离开……”金灿灿叫了起来,“得赶快离开……”

“离开?”女人不解地望着他,“去哪啊?为啥啊?”

“你睡到我的房间了。”金灿灿说,“所以,你得赶快离开。”

“你的房间?”女人懵懵懂懂地打量了一下房间,“我睡在你的房间怎么了?不对么?”

“当然不对。”金灿灿说,“别人会说三道四。”

女人愣了一下,说:“我睡你房间别人就会说三道四?”她嗔怪地瞥了他一眼,“谁会说三道四呢?”为了表现自己的理所当然,女人干脆全身的投进了他的怀里。金灿灿毛骨悚然。不光尿了,还弹跳了起来。女人惊奇地望着他。

“咋了?”女人问。

“没咋,没咋。”金灿灿连声说着,钻进了被窝。“你得走,得走。”他看女人傻坐着,便用手去推她。女人没防备,差点被他推下床去。女人受了委屈,怔了一会,突然哭了。

“好,好,好。我走,我走。”女人哭哭啼啼地穿起了衣服,说:“昨天晚上,你咋不让我走?现在,你用完了,觉得我没用了,就赶我走?”金灿灿的脑袋撞了钟,“嗡”地一下鸣响不停了。啊,昨天晚上他真把女人那个了。天呐,这可怎么办呢?女人万一闹出去的话,自己还有脸活人吗?但他抱着侥幸心理,觉得女人只要走出这个门去,大概就不会闹了。于是,他三把两把套上衣服,飞快地跳下床,贼一样溜到门边,轻手轻脚地去掉了顶门的棍子,打开门,探出头去。情况很是不妙。外面已经人来人往了。金灿灿一下泄了气,关上门,沮丧地对女人说了声:“你先别走。”慌慌张张地窜出门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女人。

整整一个上午,金灿灿都在恍惚中度过。他似乎给学生上过课,可上了什么,全然不知;他似乎和老师们说过话,可说了什么,也毫无印象;他的脑子全被这个陌生女人占满了。她是谁?为什么要出现在他的房间里?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房间里呢?

想这些问题的时候,女人秀气的脸和哭泣的神态,不止一次地从他眼前飘过。他既欣慰又懊悔,还难过伤心。欣慰的是,女人从芸芸众生中看到了不发光的他,并且义无反顾地与他上了床。懊悔的是,昨夜没和她说好多好多的话,一直说到天明,就匆匆地和她上了床以至于忘记了昨夜的事情。难过伤心的是,她可能是别人的老婆,而不是他的老婆。她终将离他而去,留给他的将是永久的思念和绵绵不绝的情义。

因为想得宽泛、投入,放学铃声响了他也没有听见。老师们都认为他是个怪人,见他发呆发愣,也放学铃声响过十多分钟后,负责打扫办公室的烂烂夹着扫帚,嚼着黄瓜出现在了门口。

“一群猪哦,看把办公室弄成啥了?”烂烂只将头伸进办公室瞅了一下,就用扫把“叭叭”地打着门说,“真他妈的,都吃饭去了,让老娘打扫卫生?”然后,迎着她弄出的灰尘,走进了办公室。

烂烂本名蓝兰。管上任校长唤表哥,所以被表哥雇来打扫教师办公室。可她却认为监督老师是她的主要职责,经常对老师们颐指气使,动不动便去表哥那里打小报告,很惹老师们心烦。处对象是高不成,低不就,不知不觉三十出头,走进了老姑娘的行列。可她从不反思自己,总在报怨社会,经常向老师们诉说她的苦衷。表哥对她委实不错,隔三差五地给她涨工资,让她拿到了二百多,差不多赶上公办教师的工资了。可她人心不足,不知感恩,见了表哥一脸谗佞,背地里却恨不能挖了表哥家的祖坟。老师们是见不得她也见不得表哥,自然没人会告她的小状。可她每每受到表哥的批评,就认定有老师告她的小状,会扛着扫把到办公室里来,借打扫卫生之名,指桑骂槐地发泄一回怨愤。

新校长上任后不久,就发现了烂烂的种种毛病。他归纳了一下,大至有五条:一是只想领工资,不想干工作;二是好吃懒做,贪图蝇头小利;三是俗不可耐,嫉妒心强;四是厚颜无耻,不顾大局;五是恩将仇报,忘恩负义。于是,新校长就找烂烂谈话了。新校长说:“烂烂啊,你在咱们学校工作了十个年头了,为学校做出了巨大贡献。可是啊,你看,咱们学校破破烂烂的,会影响你的个人前程。你呢,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前程。不能因为工作,耽误了自己。”新校长的话说得很深奥,烂烂没听明白,觉得新校长是在表扬自己,感动的鼻涕眼泪的,觉得新校长比表哥还要好。当下说:“不耽误,不耽误!”新校长觉得她没理解自己的话,又说了几句。可烂烂还没明白。新校长生气了,说:“我的意思是,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请你另找大庙吧!”

烂烂这下明白了,原来新校长是要赶自己走啊。她当下恨新校长恨得入骨了,说了声:“走就走!老娘就不信,哪儿还找不得碗饭吃!”甩的新校长的门“叭叭”山响,昂头挺胸地走了。全校老师顿时觉得有头顶一块乌云散去的感觉。新校长也自鸣得意,觉得学校终于恢复了宁静。可是,就在新校长琢磨着把自己的表妹弄来打扫卫生的时候,烂烂又回来了。烂烂终非寻常之人啊。她在这所学校里混了十年,除了混大了年龄以外,混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混到。什么也没混到,怎么有脸出去见人呢?所以烂烂反悔了。新校长以为她想多要点钱罢了,倒是决定给她一点补偿。可是烂烂一进他的房间,就一头跪倒在地,再三磕头,痛哭流涕的向新校长忏悔。新校长还没见过这种场面,一下子手忙脚乱,说:“你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

“不,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烂烂说。

这事能原谅么?新校长是不打算原谅她的,所以只是说:“你起来,起来。”并且去拉她。这下可中了烂烂的计。烂烂趁机起身,一下子就将新校长压的坐在了椅子上。嘴呢?又不停的在新校长脸上乱啃;手也不停着,几下就扯开了自己的衣服。新校长大惊,说:“烂烂,你这是要干啥?要干啥?”烂烂说:“别声张啊,你怕别人不知道啊?”

“我不怕!”新校长喊到,“我堂堂正正……”

可烂烂说:“你堂堂正正?你看看你的脸上吧……”

新校长看看自己的脸,上面印满了口红;看看他的胸部,也是口红无数。这个烂女人,为了栽赃陷害,她故意的用上了口红。新校长知道说不清楚了,只好说:“好吧好吧,不辞退你了。”

这是校长后来讲给老师们的版本。但老师们推测,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因为校长和表哥一样了。隔三差五就给烂烂涨起了工资。只是,烂烂没过去那样跋扈、撒泼了,她略略有点收敛。可大家知道,用不了多久,她又会恢复到以前的那种跋扈的状态去。

现在,烂烂瞅见了角落里的金灿灿,顿时高兴的不得了。看来,不用自己打扫卫生了。她挺胸昂头地走到金灿灿身边,拿着扫把乱挥了几下,大声喊道:“让开让开,打扫卫生了!不怕灰尘呛死你!”可金灿灿没有反应。烂烂生气了,说:“咦?——你没长耳朵啊?你想打扫卫生啊?那好,老娘不扫了,你扫!”她将扫把往金灿灿面前一扔,掉头就走。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大对劲,回过头来,发现金灿灿还是木雕泥塑一般坐着。烂烂火了,真想扯起嗓子骂娘,可想想校长不是表哥,又压住了火气。她回过身,走到金灿灿身边,狠劲地敲了敲,大声叫道:“金灿灿——”

“哦?”金灿灿一下惊醒过来。他的慌乱样子让烂烂的火气泄了不少。烂烂笑了,居然很温柔地说:“想啥呢?这么入迷?”

“哦,没想啥。”金灿灿不想理这个有点变态的老姑娘。

“没想啥就好。”烂烂说,“你占着办公室,影响我打扫卫生。现在,你就打扫卫生。我啊,走了。”平常,只要有老师在办公室,烂烂就扔这么句话。老师们非常生气,又无可奈何,所以只要一下课,就没人愿意在办公室多呆一分钟。说着,怕金灿灿拉住她似的,飞快地向外走走。

“哎,等等。”金灿灿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吃饭,就喊住了她。

“啥事?”烂烂在门口站住了,回头说:“可别指望我给你打扫办公室。”

“没。”金灿灿说,“帮我打份饭来。”

“报酬呢?”烂烂马上问。

“你说吧。”

“请我吃饭。”烂烂说,“反正我一个人,也不想做饭。”

“你想吃啥就买啥吧。”金灿灿说着就去掏钱。

“红烧肉盖面。”烂烂也不客气,点了份学校食堂最贵的饭。

“两份吧。”金灿灿递过钱去。烂烂一蹦一跳地跑走了。她觉得今天占了不少的便宜。

不长时间,烂烂回来了。她不仅带回了饭,还带回个惊人的消息:陌生女人在洗衣服。

“你老婆吧?嘻,蛮不错的。”烂烂说,“一看就是乡下女人,围了一堆老师、学生,都在看呢……”

金灿灿头晕目眩,差点晕了过去。啊,他的奸情败露于天下了。

烂烂打算走,可发现金灿灿呆了,问:“你吃不吃啊?”连问了两声,金灿灿没有应声。烂烂说:“给你提来了饭,还不吃。不吃算了,我吃。”提上饭回自己房子去了。她觉得今天便宜占大了。不仅不要打扫办公室,还赚了午饭和晚饭,所以走路都轻飘飘的,幸福地差点死了过去。

女人果真在洗衣服,也果真有老师和学生在远远地围观。金灿灿热血涌头,冲到女人跟前,一把拉住她,将她推进了房子。

“坐下,坐下,你坐下。”他一直将女人推倒床边坐下,连声说,“对,对不起。对,对不起啊……也许,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情,可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过做对不住你的事情。真的,直到现在,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很奇怪。昨晩的事情就像蒸发了一样,一点印象都没有……”女人被金灿灿莫名其妙地话弄糊涂了,瞪着奇怪的眼睛望着他。金灿灿不理睬她,自顾说了下去。“……真的。昨晚怎么和你上了床?我对你干了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噢,还有,你是谁?我们怎么相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可是,不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必须离开!我是个正派人,是个老师,从来没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没弄过什么花边新闻。真的。我没对哪个女人动过心思。现在,你出现在我的房间里,那么,就必须离开。我不能让我的学生,我的同事发现我的不检点。因为那样会影响我的声誉……真的。你在外面洗衣服,他们都看见了,那么,他们会说三道四。你不知道,我已做了两年先进,他们发现了你,先进肯定是做不成了,工资也涨不成了。不过没关系,只要你马上离开,我想不会再有别的问题……”

女人一头雾水,一脸迷茫,一脸惊愕,当然,也一动不动。金灿灿便在衣兜里掏起来。“哦,我会补偿你的。会的。会补偿你的。真的。”他从衣兜里掏了片刻,掏出一叠钞票。“我给你钱。你一定认为钱是肮脏的,不足以补偿你的声誉,可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金灿灿说着,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床上,红红绿绿的钞票堆了一堆,但算起来也不过百十块钱。金灿灿有点愧疚。“真不好意思,就这么多了。只求你快点离开……”

女人惊鄂地望着金灿灿。金灿灿说完后半晌,女人才从惊鄂中回过神来,她站起来,一把抓住金灿灿的手,急切地说:“灿,咋了?发生啥事了?”

“没啥事。真没啥事。”金灿灿说,“真的没啥事,只求你快走。”

“真没啥事?”女人不相信。

“真没啥事。”金灿灿说。

“那为啥要撵我走呢?”女人问。

“这个……”金灿灿说,“你留在这里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那谁留这儿合适呢?”女人问。

“这个……”金灿灿说不上话来。

“你说不清楚,我就不走。”女人说,“我就不相信了,我就不走,看谁能把我咋个样?”女人赌气似的,一屁股坐床上去了。

金灿灿头上直冒冷汗。他想了想,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痛哭流涕地说:“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求你放过我吧。我不想丢掉公职,我不想进监狱……你放过我吧……哦,这样,以后我每个月都给你钱,行吧?”

女人没说话,但眉头紧结,胸脯一起一伏,看起来内心很纠结。约摸过了三分多钟,泪水“哗”地从女人眼眶里涌了出来。接着,女人一转身,扑在床上失声痛哭。

要说,烂烂确实有间谍的天赋。烂烂提着饭走到房子门口,一回头,看见金灿灿窜出了办公室。烂烂顿时气血涌头:这狗日的,肯定没打扫办公室。哼,敢骗老娘!但随即她敏锐地意识到:金灿灿肯定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要不,他咋发呆?咋像兔子一样窜了呢?于是,伟大的敬业精神使她激情饱满,热血澎湃了。她连磕带绊地跑到了金灿灿房子后面。金灿灿的房子在学校最边上。墙外就是麦田,房后又是桐树林,显得十分清幽。而且,窗上有块玻璃破了,用白纸糊着,所以,房子里的说话声十分清晰。烂烂到房子后,就听到了女人伤心欲绝的哭声。

“你,别哭,别哭……是我不对……”金灿灿说。可女人哭得更伤心了,简直可以用悲痛欲绝来形容。金灿灿一直说声地说着:“你别哭,别哭……”可无别的作为。女人哭了足有半个时辰,烂烂的腿都站麻了,女人才止住了哭声。她转过头一看,金灿灿还跪在地上。女人“哦”了一声,慌忙爬起来,说:“你憨啊……”搀金灿灿。可金灿灿跪得久了,膝盖酸麻,站了几次也没站起身来。女人干脆扛他坐在了床上。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老师,是国家干部,我是农村妇女,你看不上我,不想要我……这,我也想得来,我不会挡你的路……可是,你该给我提前说一声啊……”女人说着,又哭了。

“没,没,没……”金灿灿不知该怎么回答,慌乱地说。

“还没?……别骗我了。”女人说,“你在外面,肯定有人了。”

“肯定有人了。”这句话让窗外地烂烂极其兴奋。呵,这小子呆头呆脑,谁能看上啊?除过老母猪,谁能看上啊?烂烂差点笑出声来。但又想,憨人有憨福啊,说不准就有人看上他的憨呢。烂烂开始想,谁能看上金灿灿呢?她在脑子里把学校的单身女老师一个一个地数了一遍,觉得没有一个女老师会看上金灿灿的。于是,她觉得女人多虑了。只有你才会把个憨憨当宝贝呢。她又去听房子里的声音。

女人虽是农村妇女,但很有骨气,也很明世理。她没有追向与金灿灿鬼混的女人是谁,也没有什么婆婆妈妈,更没有表白自己为金灿灿的付出。而是说:“你放心。我会走的。不会赖住你。”

金灿灿松了一口气。可是,女人后面的话让她魂飞魄散了。

“咱们的娃娃你带着,我也没能力养他……”女人说,“你是老师,去法院不好看,咱们就去镇政府……”

什么?一次就有娃娃了?而且要去镇政府,这不明摆着讹人么?金灿灿一下子慌了。

“别,别,别……”金灿灿说,“别去法院,别去政府。”他咕咚一声,又跪下了。

“你这是干嘛?”女人一把扯起了他。“大男人动不动就下跪,有点出息没?”

“是,是,有出息,有出息。”金灿灿说,“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别说了,”女人说,“你放心我不会赖你的。”女人看着她,“可是,不去法院,也不去政府,我怎么走呢?”她忽然明白似的,叫道,“啊,你不会想家里一个,外面一个吧?”

“什么家里一个,外面一个?”金灿灿没明白她的意思。可她不理他,说:“不行。坚决不行。这样你会犯罪的。而且,我虽然没文化,没本事,可也不是面团,你想捏成啥就是啥。”她盯着金灿灿,眼睛里冒着决绝、坚定的神光。“我就是饿死,也绝不吃你一口剩饭!”

“你说啥啊?说啥啊?”金灿灿越发糊涂。可窗外的烂烂明白了:这小子,贪心不足啊,还想娶两个老婆呢。她觉得这可是了不起的发现,应该向新校长汇报。让新校长把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教训教训才对,最好是开除出学校。于是,她忙不迭地向校长房子跑去。

“校,校长……”到校长房前,烂烂顾不上敲门,一头撞了进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有……重要事情……汇报……”

“啥事?”新校长阴着脸说。

“金灿灿……”这时,烂烂忽然发现秃头王也在。秃头王比新校长小不了几岁,承包了学校的教师食堂。他正神色慌张地把碗、碟往竹筐里装。看来,他又给校长送好吃的了。烂烂看了他一眼,闭口不说了。

“说吧。”新校长为了证实自己的坦荡,说:“我这个人直来直去,也不喜欢背地里整人。有啥事你就说吧。”他示意秃头王坐下。秃头王就坐下了。烂烂只好说:“金灿灿和妻子吵架了……”

“噢?”新校长想了一下,说:“两口子吵架么,有啥大惊小怪的?我也和老婆吵架。这个白天吵架,晚上还是一个被窝里睡……”新校长忽然意识到烂烂还没结婚,有点尴尬地住了嘴。

“不是那么简单。”烂烂说,“他想娶两个老婆。”

“啥?”新校长吃了一惊,“两个老婆?不会吧?”

“真的。真的。”烂烂说,“我也不信。可是,他就这么说了。”然后,她详细地将她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新校长。新校长将信将疑,转头望着秃头王。秃头王素来看不惯烂烂,觉得她的话不可信,说:“不可能,不可能。娶两个老婆,他没那个胆量!要离,也说不准。不过,我觉得他在外面没有人。肯定是两口子闹别扭,吓唬吓唬老婆罢了。”

“我也这么认为。”新校长说。

“不。是真的。”烂烂说,“不信你们去看看。要是我说了谎,就把我的舌头拔出来炒了给你们吃。”

“就你那狗舌头?”秃头王说,“闻闻都恶心,还吃呢……”

烂烂顾不上回骂他,直盯着新校长看。新校长想了想说:“去看看吧。我是领导,要在工作上关心同志,也要在生活上关心同志么。走。”

“我就不去了吧?”秃头王说。

“走。调解调解两口子的关系么。”新校长说。

新校长一行刚到金灿灿的房门口,就听到女人怒不可遏的喊声:“金灿灿,你真不是人!你就是不想要我了,我也没啥说的!可是你不能不承认我是你的妻子吧?金灿灿,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你们金家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媳妇!”

新校长看看秃头王和烂烂,故意高声地笑了起来。“哈哈哈……”他一边笑着,一边推开了房门。金灿灿和女人为之一震,都住了口,望着校长一行人。

“听说弟媳来了,我来看看。”新校长说,“看有啥困难要解决不?”

“没,没啥……”金灿灿说,“坐,坐……”

校长坐在了沙发上,看看哭泣的女人,说:“咦?闹气了?金老师啊,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弟媳好不容易来一趟,咋惹人家生气呢?”

“呃,呃……”金灿灿说。

“我不是他老婆!”女人赌气地说。

“唉——闹气也不能胡说么。”校长说。

“我没胡说。不信你问问他。”女人指着金灿灿说,“他说,我不是他老婆。”

“噢?”新校长看着金灿灿,“有这样的事么……”

金灿灿点点头。又赶忙说:“校长,她不是我老婆。真的。不是我老婆……”

新校长有点惊愕,他望望金灿灿:“不敢胡说啊,会伤人心的。”

“真的。她不是我老婆。”金灿灿赌咒发誓似地说,“我真没胡说。我早上醒来,就发现她躺在我的身边……”金灿灿前言不搭后语地讲了一遍过程,“真的。我不认识她,我不知道她是谁。”

“有这样的好事?”新校长不相信,“我怎么遇不到呢?金老师啊,你是不是嫌弃你老婆了,编故事呢?”

“绝对没有。”金灿灿说,“我真的不认识她。”金灿灿差点哭了。新校长迷糊了,转过头看看女人:“他说的是真的吗?”

“校长,我不是要赖着他。不是非要跟他不可。我……真是气不顺啊……”女人说,“我二十岁嫁给了他,到现在已经十年了。我把他的两个老人抬埋了,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都八岁了,上二年级……可他,竟然说不认识我……”女人说着泪如雨下,“你看不上我,我没啥说的,咱离婚。我不挡你的路。可是,你为啥要说你不认识我?我不是你老婆呢?啊,呜呜呜……”女人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羞辱,放声地哭了。

新校长听明白了,认定是金灿灿说了假话。于是,他急风骤雨地训斥起金灿灿。金灿灿有口难辨。

“我告诉你,金灿灿。不要以为自己是公家教师,就看不起农民!”最后,校长这么告诫金灿灿,“我也是农民。我从一个农民,变成代理教师;从一个代理教师变成了一个民办教师;从一个民办教师,变成一个公办教师。现在,我是你们的校长。农民咋了?难道不如你们公办教师么?”他语气放软了一点。“金老师啊,千万别看不起农民。我敢说,从你往上数三辈,你爷爷也是农民……”金灿灿叫道:“校长,你不能这么武断!”

“什么?我武断?”新校长说。

“是。你武断。”金灿灿转头又对女人说,“你说你是我老婆,你能证明么?”

“证明?”女人恼怒地说,“我不证明。你说不是就不是,我不想证明了。”

“嫂子,你要给他证明。”烂烂突然地跳出来,说,“你不证明的话,让人真以为你赖他呢。你给他证明一下,让大家看看谁卑鄙!”

“这……好吧。”女人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她扫视了一下屋子,指着沙发说,“这个沙发是镇政府的。镇政府处理旧家具,你花了二十块钱,买回了这个沙发。哦,还有那个柜子。”女人又指指柜子,“也是二十块钱。”

金灿灿有点愣了:“你咋知道?”

“你给我说的。”女人说。

大家的目光瞬间都转向了金灿灿。烂烂犹为气愤:“金灿灿,这事过去多少年了,人家都知道,说明你说假话!”

“对。这个你怎么说?”新校长也一脸严厉。

金灿灿想了想,突然将双手藏到背后,说,“我有根手指骨折了,伸不直,你知道是哪只手上的哪根手指吗?”

“什么?骨折?”女人惊奇的说。

“噢,这事我知道,我知道。”秃头王赶忙说,“去年寒假,我和金老师回家,同坐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拉机上挤了十几二十个人。路滑,拖拉机翻了,我们都从机子上摔了出去。”

“你是说去年的那起交通事故?”校长说,“死了八个人那次?”

“对对对。”秃头王连连点头。

“你们也在那辆拖拉机上?”校长说。

“是。”秃头王说,“我们也在。”

“哦。”校长看着女人。

“什么?那次你也摔了?”女人望着金灿灿,急切地说,“那你咋不对我说呢?”

校长也侧头望起了金灿灿。金灿灿急了,说:“说没说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根手指骨折了,你知道是哪根么?”

“啊,对。你知道是哪根么?”秃头王也说。

“骨折了?我不知道……”女人声音低了些。

“左手无名指。”金灿灿得意了。他从身后拿出双手,晃晃左手无名指,说,“我这个指头,打了石膏,缠了绷带,晃了几天呢。最后,还是没好。你是我老婆,咋会不知道呢?”

女人脸色变了。“我从未听你说过骨折,也没见你缠过绷带。”女人说,但显得有些强词夺理。

“这事我可以作证。”秃头王说,“拖拉机翻了后,来了好些人,把我们都弄进了牛拦山医院。我和金老师伤的最轻。我是擦伤了肩膀。金老师是手指骨折。医院给我们拍了片子,给金老师打了石膏。说我们的没事,让我们回去修养。”

“然后呢?”校长问秃头王。

“然后?我们就回家了。”秃头王说。

“我问你的是,你看见金老师回家的吗?”校长有点生气。

“当然啊。”秃头王说,“牛栏山政府派的车,送我们回的家。车路过他们村口,我看着他走进了村子。他进了村子不回家,会去哪里呢?”

“没有。我没见。”女人说。

“也许金灿灿在路上扔了绷带呢。”烂烂说。

“这怎么可能呢?”秃头王说,“他不想让手好么?”

“金灿灿,我不知道你的手指骨折了,但你不能因为这些就说我不是你老婆。”女人虽然生气,但很冷静。她望望大家,说:“因为,我有结婚证。”

“结婚证?”新校长叫了声,“嗯,这倒是铁的证据。”

于是大家都相信女人了。觉得她既然敢说,那肯定是有。烂烂更是高兴,说:“金灿灿,这下你怎么说?”

“怎么说?”金灿灿想了想,说,“拿出来才算数。现在,大学毕业证都有假的,一个结婚证又算什么呢?”

“你?……”女人气坏了,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好好好。我拿来让你们看看,看看是假的还是真的!”女人说完这话,扭头向外走去。烂烂打算拦住她,但新校长制止了。

“让她去吧。”他说。

女人走了后,新校长松了口气,对金灿灿说:“你妻子,哦,不。这个女人如果拿不来结婚证,那她就一定不会回来了,也算我们替你赶走了这个女人。可是,假如女人拿来了结婚证,那就证明你小子品质有问题。我要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说完新校长一挥手,说:“走。”带头走出了房子。秃头王和烂烂像两只跟屁虫,忙不迭地跟着走了。

金灿灿目送新校长一行远去,而后回到屋子里,在他珍贵的沙发上坐下,陷入恍惚。难道,我真的和这个女人结过婚么?真的有一个八岁的孩子?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但他更担心的是,女人真拿来了结婚证,怎么办?我会有什么结果?天呐,我的工作保不住了?保不住工作怎么办呢?回到村里去?和那些曾经欺负过自己的人朝夕相处?再受他们的欺凌?……金灿灿越想越觉得可怕。他认为是女人给他带带来了祸端。他对这个女人恨之入骨,觉得只要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么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第二天上午,女人再次出现在学校门口。女人用农村人的那种胆怯,走进了校园。女人匆匆地走过校园,全校老师静穆地注视着她。女人走到新校长房子前,敲了敲门。新校长拉开门,惊愕了一下,迎进了女人。

“这是结婚证。”女人将两个红本本放在了桌上。新校长笑着说:“坐,坐。”拿起红本本,翻开了。果然是金灿灿与女人的结婚证。上面贴着金灿灿和女人的结婚照,两人挨着,女人经过打扮了。而金灿灿却没有收拾自己,头发蓬乱。新校长看看结婚证下方,知道了女人的名字:黄艳艳。

“这个金灿灿,真不像话!”新校长发了怒,“啦”地将结婚证往桌上一甩,说,“看我怎么收拾他!”但女人幽幽怨怨地来了一句:“不必了……”

“咋了?”新校长说,但一回头,见女人泪流满面。校长还想说点什么,可女人已拉开了门,掩面奔出门去。

“哎——哎——”校长追出门,喊了两声。女人并未回头。校长匆忙返回房子,看了看结婚证,又追出门,大喊:“艳艳,黄艳艳——”于是,老师们都知道女人叫做黄艳艳了。

新校长喊女人,女人并没有停下。大概她觉得自己的脸面真的丢尽了,没办法再在这个学校里呆了。新校长又大声喊道:“老王——老王——秃头王——”秃头王忙从食堂窗口伸出头来:“哎——”校长指了指女人的背景:“快走——追回来——”秃头王从窗口跳了出来,去追女人。烂烂也看到了,追了上去。新校长还是不放心,到办公室里找了几个年龄大点的女老师。

“女人家,心眼小,别出了啥意外。”新校长说,“不管怎么着,也一定得把人劝回来。”

几个女老师领了命,也去追女人。然后,新校长喊了声:“金老师,你来。”金灿灿颤颤惊惊地随新校长来到新校长房间。新校长拿起桌上的结婚证,“啪”地摔在他的面前,吼道:“解释一下,这是咋回事?”

金灿灿打开结婚证,上面贴着他和女人的合影。他看着女人的照片,那个时候的女人光彩照人。金灿灿忽然心底一阵泛热,啊,岁月已抹去了女人的光彩,使她变成妇女了。可又赶忙收回思绪,拼命地回想:我怎么和这个女人结的婚呢?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这下你怎么说?”新校长训斥起金灿灿来了。“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毛病生多!”说这话的时候,校长干脆利落,口齿清晰,一点没想到自己也站在知识分子行列里了。“看不上老婆了,还装个不认识!我就不信,一个被窝里滚了十年了,还能忘了?……”新校长急风骤雨地训斥了金灿灿一顿,又说:“要说,你们知识分子也是够笨的了。不认老婆,哪能充得过去?现在,结婚证都放这里了,充不过去了吧?”新校长咬牙切齿地说:“你败坏的不仅仅是你个人的名誉,还败坏了学校的声誉!”自己刻意提携的人出了问题,真是打了自己的脸,所以校长痛心疾首,痛苦万分,恨不得将金灿灿生吞活剥了。“我还准备让你再当先进呢,这回怎么当?老师们会怎么议论?再说,我不处理你,怎么服众?”校长说,“这个事不能就这么完了。我要给你小子一点教训。”他挥挥手,让金灿灿离开。金灿灿低着头走出了校长房子。他现在是学校的罪人。老师们愤愤地盯着他,金灿灿老鼠一样,溜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怎么教训金灿灿呢?校长觉得应该开一次全校教师会,发动大家批判他,这样有利于他认识错误,也能震慑全体老师。震慑不就是杀鸡骇猴么?这些老师们总是小瞧他这个民办老师,也确实该震慑震慑了。新校长觉得,好好处理一下金灿灿,足可以树威。因为自他上任以来,还真的没有处理过一个老师呢。可是,处理金灿灿这样的人,老师们会服气么?不会。老师们只会嘲笑他捡软柿子捏呢。而且,他也于心不忍。新校长很是踌躇。但新校长清楚,目前,震慑不震慑尚在其次,首要的是解决金灿灿家庭的事情。不管他们发生了什么矛盾,不能出了人命——万一女人想不开,上吊或者喝药,那就成大事了。新校长的妻子也是农村女人,他对农村女人深有体会,屁大个事便要闹个死去活来,甚至要以性命为赌注;根本没有退一步天高海阔的想法。所以,当务之急就是稳住女人的心。

女人在一群女老师的陪同下进了学校。烂烂极其热情地将女人带进了自己的房子。秃头王则去向新校长汇报。不一会,新校长来到了烂烂房间。女老师们散去了。

“我已经严厉地批评了他。”新校长说,“放心吧,他已承认了错误。”

“不——”女人哭得可可怜怜,令人心碎。她用低而长的声音说,“我离婚,离婚。十年了……他竟然说不认识我了……我和他,还有啥过头……我和他不过了……”

校长颇感意外,不过想想也就理解了。女人的心确实碎了。他很想劝劝女人,却不知该怎么劝说,就对金灿灿越发愤恨,觉得这小子虽然蔫不啦叽,却特有心计。用一个忘记,完全击碎了女人的心,迫使她主动提出了离婚。多么的阴险!多么的可憎!他喊烂烂来到屋外,说:“黄……艳艳,你来照顾……”

“黄艳艳?”烂烂没明白。

“就是金老师的妻子。”新校长不耐烦地解释了一下,说,“一定要照顾好,不准出了事。”

“哦。”烂烂爽快地答应了。

烂烂虽然斤斤计较,颇为小气,可也有点侠义心肠。她对于高自己一等的人满怀仇恨,但对比自己弱的人,多少还有一点同情心。现在,金灿灿高出自己一等,又做出了抛弃妻子的事,而黄艳艳又弱于自己,烂烂的正义感和同情心中注入了仇恨,使正义感和同情心空前地高涨了起来。

到睡觉时候,烂烂瞌睡的直打盹,可她记着新校长的话,坐在小凳子上,不敢睡。黄艳艳说:“你睡吧。”烂烂笑了笑,说:“校长让我看着你,说万一你寻死咋办?”

“我不寻死,你放心。”黄艳艳冷静地说,“我想通了。为他死,不值。”

“真不死?”烂烂问。

“真不死。”

“那好,我睡觉了。”烂烂说。但她还是不放心,把门从里面锁了,又把钥匙绑在了裤带上,这才一蒙头,睡了。片刻后,便响起了呼噜声。但是,她顾头不顾尾的睡式很是难看,露出了一大段黝黑的肚皮。

女人望望烂烂的肚皮,起了身,用力的拉出被她压在身子下面的被子,盖住她的肚皮。然后,又靠着墙生气。

五天前,女人的一个远方亲戚家赴喜宴,完后,恰好有辆三轮去牛栏山乡,女人就打算坐这辆三轮回家。三轮车磨磨唧唧直到天黑时才上了路,到孤都时已十一点了。女人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就下了车,去学校找自己的丈夫金灿灿。金灿灿正在备教案,敲门声响了,他吓了一跳,惊慌的问:“谁?”

女人说:“我,开门。”

等了足足有五分钟,门也没开。女人打算又喊,门却开了。金灿灿看也没看她一眼,就转身走了。女人一下子生了气,很想转身走掉,但想想这么多年他就这个样子,便忍着气进了房子。金灿灿没和她说话,只顾爬在桌子上写教案。女人离开亲戚家时没有吃晚饭,现在觉得有点饿,可金灿灿对她这样冷漠,女人也不愿意低三下四,自己倒了杯开水喝了,然后上床睡下了。与金灿灿结婚十年了,女人多少了解金灿灿一些习性。比如晚上,女人不睡,他坚决不会上床。女人睡下以后,他才会熄掉灯,像只老鼠那样在一团漆黑中悉悉索索的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如果有两床被子,那他一定会先睡进另一个被子;如果只有一床被子,那进来后一定会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等到女人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才会偷偷的钻进女人的被窝,或者挨近女人,然后偷偷摸摸的抚摸女人的身体。开始,女人很不习惯,世上哪有女人主动的道理?后来想,知识分子大概都是这副德行,总要装模作样一回。所以,女人也不再生他的气,由着他了。可这天晚上,金灿灿刚钻进被窝,女人便率先搂住了他。女人考虑的多了。毕竟是学校,不比自己家里。睡的晚了,万一明天早上睡过头了怎么办?就是没有睡过头,明天上午迷迷糊糊怎么办?倘若被其他老师看见了,开个小玩笑,自己的丈夫受得受不起呢?……金灿灿惊奇了一下,这么多年,女人第一次主动的搂住了他。他首先觉得女人真正的喜欢他了,接着,心里便涌动着暖烘烘的潮流。他慢慢地抚摸着女人,小声的告诉女人:“我要当优秀了,我已经当了两年优秀,再当一年,我就可以涨工资了……”

丈夫涨工资,女人当然高兴。可是于涨工资相比,丈夫在晚上主动的说起了话,才更令她高兴。于是女人表扬起了自己的丈夫:“你真行……”女人的这句话真的让金灿灿更加行了,居然不停歇地有了三次。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女人颇为震惊!

早上,新校长正吃饭的时候,烂烂跑了进来。“艳,艳艳——走了。”她说。

“什么?她走了?”新校长一惊,“让你看住,咋没看住?”

“她要去法庭……”烂烂说完,又赶忙补充说,“她说她不死,她是去离婚……”

“离婚?”校长拍了一下桌子,说,“胡闹!”然后,他越发坚定地认为,这的确是金灿灿设的圈套。“不行!这婚不能离!不能便宜了那个小子!”校长匆匆吃完饭,去了法庭。

校长向庭长讲了事情的经过,庭长说:“今天早上来了个女的要离婚,我估计就是黄艳艳。”校长说:“想办法,一定不能让他们离婚。”

“没问题。”庭长一口应承,“随便找个问题,也拖它三年两载的,拖烦了,她自己就不想离了。”

在庭长那里喝了一杯茶后,校长回到学校。他唤来了秃头王和烂烂。

“金老师不认识妻子了,这事有点耐人寻味。”校长说,“莫不是他真有人了?”

“不可能。”秃头王说,“他整天独来独往,和男老师都没有多余话,和女老师更不可能。”

“不一定。”烂烂说,“老实人干实事。和老师没有,就不能和其他女人有么?”

秃头王看不惯烂烂,打算驳斥她,但校长挥手制止了他。“烂烂这个也是一条思路。”校长说,“比如,金老师以前的女同学,某个学生的家长,单位上哪个女人,等等,都有可能。”校长说,“我们要把思路放开一点么。”校长望望秃头王和烂烂,又说:“当然,还有思路。比如,黄艳艳做了对不住金老师的事,金老师愤恨不过,不认她了。”

“有这种可能。”烂烂马上说,“金老师常不回家,她一个女人在家,村里的二流子引诱引诱,结果失足……”她用了一个新词。

“或者,金老师得了什么病?”校长说完,望着两人。

“有可能,有可能。”秃头王说,“他摔过跤,是不是脑子受了震?”

“不可能。”烂烂断然否定了,“他谁都认识,就是不认识他老婆?不可能。”

大家想来想去没想清楚。校长说:“不管什么原因,离婚我是不赞同的。一是有损学校声誉。想想吧,孤都镇里一年也没几个离婚的。孤都镇的最高学府倒有了离婚的,这事传出去了,让大家怎么看?二是金老师也不应该离婚。就金老师而言,他虽然是公办老师,可他把人家女的睡了十年了,还有一个娃娃。离婚,对得起人家女人么?就他那个老实样,离了婚,还能娶到老婆么?还有,离了婚,娃娃咋办?娃娃不论跟谁,都没有跟亲爹亲妈好。三是黄艳艳也不能离婚。她一个农村妇女,凭什么离啊?离了再到哪儿找这么好的男人?四是金老师离婚,会对我造成名誉损失。金老师是我一手树起来的模范。模范离了婚,我的颜面何存?老师们会说,我这个人没有眼光,把一摊牛粪当个香饽饽。我怎么向老师们解释?怎么向上级交待?五是他们离婚事小,但给我们学校老师带来的压力不小。想想吧,咱们学校有多少男人工作,老婆在家的现象?他金老师离婚了,让这些老师心里怎么想?会不会也跟老婆闹离婚?在我校掀起一个离婚的高潮?然后男光棍一大堆,人心浮动,惶惶不安,绯闻不断,纠纷不断……那还怎么教学?一家不稳定,必然导致一校不稳定;一校不稳定,必然导致社会不稳定;社会不稳定,必然导致国家不稳定;国家不稳定,必然导致世界也不稳定……防微杜渐,责任重大。”校长忧心忡忡,秃头王惶惶然然,烂烂无所无谓。“所以,我们必须挽救金灿灿的家,不能让他们离婚。”校长说,“当然,如果他们确实没法过了,我们也要遵从他们的意愿。你们知道,我和庭长是同学,办个离婚还是没问题的。”

然后,校长向秃头王和烂烂分派了新任务。秃头王负责金灿灿,和他多交流,多沟通,多亲近;二十四小时陪伴,想尽一切办法摸透他的心理,彻底弄明白不认识妻子的原因。烂烂负责黄艳艳,同样要和他多交流,多沟通,多亲近,了解她和金灿灿生活细节,从侧面搞清楚金灿灿不认识她的原因。

“当然,能劝说他们和解,就顺便劲说他们和解吧。”校长说。

秃头王和烂烂领了命,各自去了。

女人好像失踪了。

烂烂在屁股大的孤都镇里跑了一个上午,几乎问遍了每一个人,没有追到女人的任何蛛丝马迹,也没嗅到她的任何气味。“不会寻死了吧?”这个念头突然蹦出来的时候,烂烂心头一颤。啊,死了可不好。校长会骂她的。而且,女人那么可怜……烂烂觉得上天真不公平,总不给好人活路。她的心情忧郁了起来。一辆三轮车“嘎嘎嘎”地怪叫着,从她的眼前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灰尘铺天盖地。其实也没多少尘土扑到她的身上,但烂烂火冒三丈,跳着对远去的三轮骂道:“狗日的,不得好死!你看着,跑不出二里路,肯定翻在路壕里!”烂烂的诅咒很快变成了现实。三轮果然没有跑出二里路,就跑掉了一只轮子。三轮翻到路壕里去了。司机压断了一条腿,在医院里躺了十多天。不过,司机抬进医院的时候,灿烂并不知道。因为那时,她已放弃了寻找女人的念头,垂头丧气地走进了学校。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摊上这么件烂事。”她从心里恨起了女人。“能哪里去了呢?”她说着,一脚蹬开了房门。但她随即瞪大了眼睛:“啊?你咋在这?”

是的。是女人。

女人拘促不安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在这里没熟人……我去了法庭,人家要个状子,我不会写,求你帮帮忙,找个会写的……”女人的头垂了下去,声音更低了。“你,是个好人,我就找你了……”

“写状子,我当然能找到。”烂烂说,“政府的司法员,他会写,一份状子五十块钱。”

“五十块?”女人惊诧了,“这么贵!”

“还有个小学的老师,三十块。”烂烂说,“好几个呢。我觉得,司法员的好一点。”

“可他的贵……”女人犹犹豫豫。

“没关系。”烂烂说,“只要我去,他一分钱都不收。”女人不解地望着烂烂。烂烂得意了。“他追过我……不过,他是个坏东西。”烂烂有些沮丧。“睡过我了,才说他有老婆娃娃,真不是个东西。”

“啊?”女人惊奇极了。

“好了。这事包在我身上。”烂烂看着女人,“谁让你这么可怜呢?我这人,就是见不得可怜人,一见可怜人,就心软,走!找他去。”烂烂豪气地说。

女人慌乱地应承了句,跟着烂烂出了房子。一出房子,烂烂忽然记起校长的话来。啊,校长让她劝他们和解,她怎么帮他们离起婚了?于是,烂烂转回身,勉强地对女人笑笑。“这个……我不能去了。”

“为啥?”

烂烂向她说了原委。

“那咋办?”女人慌了。

“我不能去,你可以去啊。”烂烂说,“可是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就告诉你,他们都是谁。不答应,我就不说了。

“啥条件?你说吧。”女人说。

“你不能死。”烂烂说。

“嗯。这个我知道。”女人说,“我不会为他死的。”

“还有,你就住我这里,吃我这里,去哪里要给我说,我答应了才能去。”烂烂说。

“这个,不好吧……”

“咋?我白管你吃,白管你住,还不愿意啊?”烂烂说,“不说了,就这样定了。”然后,她告诉了女人几个写状子的姓名和住址。“先去找小学教师吧,他写状纸写的好。”

“哦。”女人点点头。

“要是他们给你写的不能用了,我再带你去找司法员。”烂烂说。

“好的。”女人谢了烂烂,走了。

女人出了学校大门后,烂烂匆匆地跑进集体办公室,向老师们宣布了这个重大新闻。老师觉得女人做得没错。

“早该离了……”

“这样的人,就该打一辈子光棍……”

“世上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可不少。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呢?……”

舆论是一边倒。烂烂激动了,说:“哎,哎,你们不知道啊。是我给她找的写状子的人……”她等待着大家的表扬。可大家热衷于议论黄艳艳和金灿灿的事,没把她的话听进耳朵里。烂烂十分恼怒,一跺脚,走掉了。

金灿灿不认识妻子,妻子起诉离婚的事,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整个孤都。整个孤都都沸沸扬扬。人们都很奇怪,丈夫怎么会不认识妻子呢?伴随着奇怪的是各种猜测。于是,学校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很多人抱着各种心理,跑进学校打探消息,了解真相,证实猜测。新校长首当其冲,烦不胜烦。他觉得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尽快平息事态,消除不利的影响。可是,怎么办呢?新校长想到了车老师,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家伙,是不是也老谋深算呢?他决定去找车老师,可未等他行动,车老师倒找上门来了。

“发生的事情,我听说了。”车老师说,“我发现有几处疑点。”

“嗯?”新校长侧头望着车老师,“有哪些疑点呢?”

“一、这个女人知道金老师柜子的来历和价格,为什么不知道金老师坐三轮摔了,手指骨折的事呢?金老师说他还挂了几天绷带,她怎么看不见呢?由此可得知,可能是女人与金老师感情不好,对金老师漠不关心,使金老师对她刻意回避,以致于忘记了她。二、金老师受过伤,是不是部分失忆了呢?我一直琢磨,人的脑子是不是像咱们的电,有个总电站,然后把电送到了千家万户。”车老师站起来,走到开关那里,一按。“你看,灯亮了。”他又一按,“灯灭了。所以我想,是不是因为受伤,取消了他对女人的记忆的开关呢?啊,啊,仅仅是思路,是思路……”车老师很谦虚地坐了下来。“供你参考,供你参考。”

新校长刚打算说话,秃头王敲门进来了。他一脸喜色。新校长赶忙问:“怎么样?弄清楚没有?”

“我想是弄清楚了。”秃头王往床边一坐,讲起了他和金灿灿交往的经过。

秃头王虽然和金灿灿交往少,但从心里上和金灿灿亲近。秃头王承包了学校的教师灶,目的为个啥?不就是想挣几个钱么?可老师们难侍侯啊。打份饭,说份量不够;打份菜,问肉哪里去了。倘若份量够,肉也多,他秃头王又赚什么呢?校长吃饭是掏钱的。他常常当着老师的面,将钱放在他手里。而且,多了还不让找。可校长忙啊,经常忘记了吃饭。不能饿着校长啊。他只好送去了。送去了,又怎么好意思收钱呢?收了钱,他还能继续承包教师灶么?主任整天笑眯眯的,可是只笑面虎。吃饭只管记账,从未付过一份钱。还有会计、保管等等,他们都让秃头王心里烦着呢。相比之下,金老师最安份守己。打饭从不说量少,打菜从不说没有肉。秃头王觉得不能总亏老实人,偶尔也照顾他一下。这次受校长指派去和金灿灿交往,秃头王觉得应该让金灿灿首先从心理上解除对自己的防范,才能让金灿灿讲出来真实的东西。所以,秃头王去了金灿灿房子后,随意地沏茶,抽烟,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他知道,这种时候,金灿灿肯定拒绝和任何人沟通、交流的。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接近金灿灿。效果果然不错。金灿灿似乎动了一下眼睛。接下来,秃头王恪尽职守,殚心竭虑,几乎整天泡在金灿灿的房子里,想尽办法地让他接纳自己。

“我是用尽了一切手段,终于撬开了他的嘴巴,走进了他的内心世界。”秃头王表白了一大堆功劳后,终于说到了正题上。校长克制着恼火。车老师侧着头,一副倾听、思索的样子,不时将拐棍在地上戳戳。

“今天中午,我去了他的房子。他躺在床上,见了我一下子跳起来,一把抓住我,眼睛里都冒着金光,说:‘我想明白了。是有人陷害我,这是个阴谋!”

“什么?阴谋?”新校长惊呆了。

“阴谋?”车老师也不大理解,“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已经当了两年优秀,再当一年,就能涨一级工资。肯定是有人忌恨他,才让个陌生女人上了他的床,败坏他的声誉……”秃头王说,“他还说,结婚证是伪造的。”

“哈哈哈哈……”新校长笑得眼泪都涌出来了,“这个金灿灿啊,咋这么想呢?谁会为了一个优秀,费这么大的事呢?亏他想得出来!”新校长虽然没有找到金灿灿不认妻子的理由,但他从心里否定了金灿灿试图借不认识妻子而达到离婚目的的可能,因为他认为金灿灿没有这样的胆量。

“是不是患了什么病呢?”车老师说,“比如,迫害妄想症。”

“迫害妄想症?”新校长怔住了。

“呵呵,你知道的。”车老师说,“我是进过牛棚的人。后来,平反了,又教学了。可那些时候啊,我老怕再被送进牛棚去,所以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也很防范别人,后来发展到老怀疑别人在盯着我,时刻准备算计我呢……我很不理解,和一个一块蹲过牛棚的人说了,他说是迫害妄想症。”车老师看看校长,说,“我是那时才知道有这么个病的。”

“那么,确认是迫害妄想症了?”新校长说。

车老师望着新校长,说:“或许吧。但至少可以让金老师不离婚,学校恢复安宁。”他顿了一下说,“不过,我认为还是金老师受伤最好。因为受伤,头部受损,所以造成了部分失忆。”

新校长豁然明白,车老师果然老谋深算。他感激地望望车老师,点了点头。他又转头看着秃头王,说:“你明白了么?”

秃头王懵懵懂懂。

“一、金老师的妻子黄艳艳没做过对不起金老师的事,她是个好女人。二、金老师之所以不认识妻子,不是嫌弃妻子,打算离婚;而是他头脑受了伤,造成了失忆。”新校长对秃头王说,“现在,你的任务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金老师明白,他结过婚,有妻子,而这个妻子就是黄艳艳。明白?”

“明白。”秃头王说。

“去吧。”新校长说。

秃头王顿时底气十足,昂首阔步地去了。

因为想明白了这是一个阴谋,金灿灿倒坦然了起来。不是么?从小到大,他不都这样么?别人看上的东西,他早早就放手了。现在,别人看上了这个优秀,为什么就不能放手呢?难道,为了这个优秀,就丢掉公职么?多么的得不偿失。这么想着,他轻松了起来。但没几分钟,他又忧虑了。这事已经闹大了,全校皆知,而且也惹火了新校长。新校长说自己的品质有问题。那么,他会轻易放过我么?新校长开恩,那什么都好说。可不开恩呢?不就是开除公职么?开除了公职,自己该怎么办呢?

金灿灿觉得,最好去向新校长求求情,别让他开除自己。新校长这人是不错的。金灿灿这么认为。他一来就给自己换了房子,弄了个先进,说明他是个好人。去求他,或许他会放过自己的。于是,秃头王再次来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想秃头王倾诉苦衷。

“秃头王,我说我不认识那个女人,可没有人相信我。我说这是个阴谋,可引来的是大家的耻笑。老师们都认定,女人是我的妻子。是我心有别属,想抛弃妻子,才装作不认识妻子,达到逼迫妻子离婚的目的……我成了大家的敌人。我不敢去办公室,怕老师们指责我。不敢去教室,怕学生们说我道貌岸然。不敢见烂烂,因为她一见我就骂我狼心狗肺。不敢见新校长,怕他训斥我……我一肚子的憋屈,都没个诉说的地方。可是你,秃头王,你是个好人。虽然我有凡事都闷在肚子里的习惯。可在这件事上,我还真想跟你说说,让你帮我出个主意……”金灿灿一口气地说了很多,几乎弄得秃头王脑子反应不过来了。他觉得金灿灿真是可怜。虽然他不清楚金灿灿为什么会忘记了妻子,但因为有了新校长的授意,秃头王必须按照新校长和车老师的思路,给金灿灿灌输这样的理念:那次车祸造成了他部分记忆的丢失。所以,他这样问:“金老师,你今年多大了?”

“我?”金灿灿愣了一下,想了想,说,“三十五岁。”

“那么,三十五岁的男人,应该不应该结婚?应该不应该有老婆?”秃头王说。

“应该。”金灿灿说。

“那么,你应该不应该结过婚呢,有老婆呢?”秃头王说。

“啊?!这个……”金灿灿愣住了。秃头王并不理睬他,自顾坐在沙发上抽烟。金灿灿愣了三分钟左右,开始不停地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我应该结过婚?我应该有老婆?……”他足足踱了两个小时,终于大叫:“是的。我应该结过婚,应该有老婆……”秃头王已经躺在沙发上睡过去了,他的喊声惊醒了他。秃头王惊喜地问:“你想起来了?”

“我想,我应该结过了婚,应该有个老婆……”金灿灿说,“你想啊,我三十五岁了。大学毕业,国家干部,正常男人,怎么会不结婚?怎么没老婆呢?有。绝对有。可是,我怎么结的婚?什么时候结的婚?老婆是谁?长什么模样?……咋就一点都想不起来呢?……”

“唉。”秃头王一下子沮丧了。看来,他还是没找到关于老婆的记忆。秃头王不得不让他接受现实了。于是,他问金灿灿:“你还记得拖拉机翻了那事么?”

“记得。”金灿灿说。

“那么,回忆一下,拖拉机是怎么翻得呢?”

“路滑。拖拉机开到了路壕里去了,就翻了。我被摔了出去。起来一看,车头架在树上,还突突吼叫着呢,车厢下面还扣住了人。你呢?爬在地上。我跑过去搀扶你,你哼哼唧唧的。嘴呢?正啃在一堆干猪粪上。我连拉再喊:‘老王,老王……你说:‘我死了没?我说:‘你没死。你说:‘我咋觉得我死了?头疼的厉害。我说:‘你没死,是头碰了。硬拉你起来。咱们还一块去扶拖拉机的车厢,救那些人呢。”

“对啊。”秃头王说,“后来呢?”

“后来?”金灿灿说,“咱们去了医院,把伤者都安顿好了,我才觉得手有点不对劲。做了检查。手指骨折了。医生给我打了石膏,说,没事。你呢?非要医生给你看看脑袋。医生说:‘我看没啥毛病。你要是不放心,就去大医院做CT吧。”

“对。完全正确。”秃头王说,“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没有大碍,你有大碍了。”他望着金灿灿,“那次翻车,你的头受了伤……”

“我的头受了伤?”金灿灿怔了片刻,笑了,“别胡扯了。我的头怎么能受伤呢?我起来的时候,又不昏,又不晕,更没觉得疼。怎么能受伤呢?”

“就是你的头受伤了。”秃头王严肃地说,“你的头不仅受了伤,而且还造成了失忆。”

“什么?受伤?失忆?”金灿灿迷茫了一下,叫了起来,“我没有受伤!更没有失忆!你这是造谣!是居心叵测!”

他恼怒极了,一转身坐在床上,不再理睬秃头王。

女人站在街道边上,憔悴的像昨夜昏昧的钩月。街道上流动着浮华与喧嚣,与她无关。

因为得到了新校长的嘱咐,女人第一次拿诉状走进法庭后,庭长只是翻了两页,便怒道:“这能叫诉状?肯定是那个小学教师写的。连个法律条文都不懂,能写什么诉状?去,重找人写。”女人只好又去找小学教师。小学教师看她拿回了诉状,心里早明白怎么回事了,忙不迭地掏出钱来,说:“你这个状子我写不了。钱,退给你。”便夺过状子,撕碎了。女人看着在风中飞舞的纸片,静默地站了片刻,无力地走出了小学。接着她又找了其他几个写诉状的人。他们要么推脱不写,要么写了也没被庭长收下。无奈之下,女人只好求助于烂烂。

“妹子,我不想为难你。真的不想为难你。”女人对烂烂说,“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

“这个……我为啥要帮你呢?”烂烂说,“就是让你住我这儿,管你饭儿,也是新校长布置的任务,是我看你可怜,我可不能因为帮你,被新校长骂,或者赶出去……”

“我知道。”女人不说话了,眼泪不住地流着。烂烂心软了,说:“好啦,好啦。我帮你。”

“真的。”女人说,“那我该咋谢你呢?”

“谢?那倒不用。”烂烂说,“你告诉我,你是咋样嫁给金灿灿的?”

“为啥呢?”女人问。

“我想听。”

“好吧。”女人很为难的说,“我就从很早很早开始说吧。很早的时候,我念不下书,脑子笨,老师经常骂我。到五年级时,我都十六七了,是班上最大的学生,和一般小娃娃在一块念书,心里总不是滋味。有一天,背课文,我又背不过去。老师骂我了。我觉得书再没法念了,就回去了。山里娃,回去也不做个啥。做饭、洗衣、上地……就这么,又过了两三年。我妈说,该嫁人了。我说,嫁吧。可嫁谁呢?我的一个亲戚在牛洼村,算起来叫叔。他对我说,牛洼村有个大学生,当老师呢。挣公家钱,吃不用愁,喝不用愁得。可就是外地人,问我嫁不?我说外地人也没啥,嫁。这个亲戚就安排我和他见面了。是在亲戚家,他坐在炕上,脸红的哦,比红布还红,头低的都要挨着胸脯了。我心里想啊,大学生呢,咋这个样子?还不如我个农村娃。心里有点不顺快。过了几天,亲戚问我看上不?我觉得到底是公家人,脸白白净净的,说话声音低低的,就动了点心。问亲戚说,人家啥意思?亲戚说,你就说你同意不?我想人家大概看不上我。可又想,要是看不上的话,亲戚不会问我意见的。就说,我没意见。听我妈的。我妈说嫁猪也行。”

“哈哈哈……”烂烂笑了,“你妈也真是……”

女人羞涩地笑了下,说:“我妈就是这么说的。就这么……见了三次面就结婚了。”

“你们咋这样啊?”烂烂说,“没一点意思,没我的精彩。我第一次见他,他就亲我的嘴了。第二次就把我拉进麦秆堆去了……唉,不说了。”烂烂说,“那你,做过对不起金灿灿的事么?”

“对不起他?”女人不大明白。“他窝囊,我一见到他就生气,也常骂他……”女人告诉烂烂,刚结婚那阵,她经常不让他上自己身子。“其实,心里很是想他。可一见到他那种窝囊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我想,他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他报复我吧……”

“不是这个……”烂烂说,“比如,你和别的男人好啊,被他发现了……”

“没有。”女人说,“我虽然没文化,可也知道人要脸,树要皮的,咋能做那种事呢?”

“好好好,你没做。”烂烂说,“说说这次你见到金灿灿的情况吧。”

“这次?”女人想了想,“那天晚上,他见到我时,很高兴的。”她告诉烂烂,金灿灿给她说了好些话。“他说,新校长对他很好,让他当了两次先进。还准备让他当第三次先进呢……他一定要老老实实工作,一定要对得起新校长……”

“那金灿灿咋就死活不认你呢?”烂烂说。

“这……”女人明白了,“啊?你是说,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才不认我了么?天地良心!我要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现在就让雷劈死!”女人激动了,“怪不得他常不回家呢,原来他怀疑我了?”女人又悲痛起来。“他咋这么想呢?”

“没有,没有,他没有。”烂烂说,“是我这么猜的。”

但女人已经认定,金灿灿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觉得这婚不离也不行了,因为她确实受不了这个侮辱。第二天,女人一定要烂烂带她去找司法员。

“钱我能出得起。”女人说,“我要状子。”

烂烂只好带她去找司法员,司法员没法推脱,替她写了状子。

“我这个状子格式正确,事实清楚,理由充分,法律条文明确。如果再递不上去,那我也没办法,”司法员说,“你也别再来找我了。”他真的没法收女人的钱。只是,女人在院子里等了好大一会,烂烂才从司法员房里走出去。

“真,真感谢你了……”女人说。

“没事,就亲了个嘴。”烂烂说,“也没啥损失”

女人怔了半晌。

“快去吧。“烂烂说。

女人匆匆地去了法庭。庭长将状子看了足足有十几分钟,才说:“交五百块钱起诉费。“

“五百?”女人吃了一惊。

“对,五百。”庭长说,“嫌贵就别离婚。”

女人是没有五百块钱的。她接过状子,默默地走出了法庭。现在,她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地嚎哭一场。然后,找个树枝,把自己挂上去。可去哪里呢?女人觉得疲惫极了。

女人去法庭的时候,烂烂也回了学校。

“烂烂,新校长让你去他那里。”刚进学校门,秃头王就对她喊道。烂烂心里一惊,天呐,莫非新校长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烂烂磨蹭着不想去。可秃头王又喊了:“快点。”烂烂觉得是祸躲不过,去了。车老师、秃头王都在。新校长没有找她的麻烦,而是问:“你和黄艳艳沟通过没有?”烂烂点点头。

“她对金老师是啥态度?”新校长问。

“啥态度?”烂烂不明白了。

“就是……”新校长急躁地说,“算了,你就说金老师和妻子之间的事吧。”于是烂烂赶忙把黄艳艳讲的故事完完整整的讲给了几人。

“我觉得,黄艳艳对金老师还是有感情的么。”新校长说。

“嗯。我也这样认为。”车老师说,“看来,他们的婚姻还是有挽回的余地。”

“那是。”秃头王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么。何况女人心软,他们还有娃娃。”

“那么,黄艳艳回心转意没问题?”新校长问。

“我觉得没问题。”车老师说,“关键是金老师。”

“啊,对,老王,你给金老师说清楚没有?”新校长问秃头王。

“这个……”秃头王为难地说,“他不承认自己头部受过伤。”

“你呀,真没用。”校长说,“去,喊金老师来。我亲自做他的工作。”

秃头王小跑着去了。

金灿灿听说新校长喊他,顿时两腿打颤。

“新校长是不是要处置我啊?”他问秃头王,“老王,求求你。你和新校长能说上话,你帮帮我。别让新校长开除我。开除了我,我就没法活了。”

“没有的事。”秃头王说。

“不会吧?”金灿灿不大相信,“你骗我吧?”

“我骗你干嘛?”秃头王说,“骗你能多长二斤肉?再说,新校长凭啥开除你?他有开除你的权力没有?你是公办老师,哪是他说开就能开的了的呢?要开也得教育局开。”

金灿灿想了想,跟着秃头王去了。

“来来来。”新校长一脸笑容,“坐,坐。”他亲自为金灿灿搬了一把椅子,并且亲自为金灿灿沏了一杯茶。金灿灿受宠若惊,却马上意识到,这可能是新校长处置自己的前兆。于是,他没等新校长开口,就急急忙忙的为自己申辩起来:“新校长,我,我,我冤枉啊……”

“哦?”新校长颇感诧异,“又是有人陷害你的事?”

“嗯。”金灿灿点点头。

新校长看看车老师,两人相互点点头。看来,果然如他们推断,金灿灿是心理上出了毛病,导致他忘记了自己的妻子。

“那么,谁陷害你呢?”车老师问,“为什么陷害你呢?”

“谁陷害我,我不知道。”金灿灿说,“为什么陷害我,可能是因为嫉妒。因为我连续当了两年优秀,再当一年就可以涨一级工资。有人不愿让我涨工资,才设计陷害我。更主要的是,他要毁掉我在新校长心目中的形象。让新校长认为我是一个坏人,一个可憎的人,一个道德品质有问题的人。然后,他就取我而代之。”他望望新校长和车老师,“说到底,他的目的是争宠。但他的手段是卑鄙的,他的内心是歹毒的,他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他不仅会毁掉我,而且会毁掉新校长,老师和学生,以至于整个学校……”

新校长和车老师没有打断他,都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对他的怜悯。

“金老师。”车老师率先开了口,“首先你要明白,没有人要陷害你。因为我们都是老师,都是教书育人的老师。老师意味着什么呢?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也就是说,我们能为人师表,是因为我们胸怀宽阔,有知识,有道德,是堂堂正正的人。堂堂正正的人,怎么会去陷害别人呢?其次,我们是一个团结友爱的集体。当然,在过去,我们这个集体的团结友爱表现的不明显。可是,自新校长来了以后,这个团结友爱的气氛就表现的更加浓厚了嘛。你们大家说是不是呢?”他看看秃头王和新校长。秃头王赶忙点头附和:“是是是……”车老师摆摆手,说:“就是嘛。新校长把你搬出了烂仓库,让你当了优秀。这就是对你的关爱啊。老师们呢?不对你吆五喝六了。这是什么呢?是对你的尊重啊。再说,你搬家的时候,老师们是多高兴啊?”

“对对对。”秃头王说,“你搬家时,老师们都很高兴的。你忘了么?大家不是凑钱闹场合了么?去你的房间里喝了一场酒,大家多高兴啊?”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大家都你是友好的么。”车老师说,“大家对你友好,怎么会陷害你呢?”

“对啊。”新校长说,“你的优秀也是你自己辛勤工作得到的。当时大家虽然有异议,可是后来大家不是想通了么?都觉得你应该得这个优秀。不是吗?”

“是啊。你得了优秀不是也请大家喝酒了么?”秃头王说,“大家都去了吧?如果大家对你有意见,那肯定不会去的。”

“再说,一个优秀又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谁会为了一个优秀费这么大的心事呢?”新校长笑了,“会付出让一个女人陪你上床这样大的代价呢?你觉得可能吗?”

“是啊?你觉得可能吗?”秃头王问。

金灿灿困惑了。的确,在这个保守的小镇里,即就是用一块金子做诱惑,又有几个女人会为了这块金子而去上陌生男人的床呢?何况,一个优秀不值多少钱,更不值得用名节去换吧?金灿灿觉得有人用陌生女人陷害自己的这个想法,还真的不合实际。

“可是,那个女人我真的不认识。”金灿灿说。

“那么,金老师,你该不该有妻子呢?”车老师问。

“这个……”金灿灿回答不上来了。

“你就说,你该不该有?”新校长有点严肃的说,“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该不该有妻子?”

金灿灿的脑袋“嗡”地一声鸣叫起来。他抱着头,蜷缩在了椅子里。

“我该不该有?我该不该有?……”

事实上,有没有的问题,在秃头王问过之后,他已经想清楚了:自己该有妻子。可因为自己实在想不起来自己的妻子是谁,长什么模样,所以,他没法回答新校长的这个问题。

“金老师,别多想。”车老师说,“你就回答该有不该有这个问题。”

金灿灿狠狠心,说:“该……有……”

“既然该有,那么,你的妻子是谁呢?”新校长逼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金灿灿痛苦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对啊。这个就不是别人的问题了,是你的问题了。”车老师说,“既然应该有妻子,可你想不起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是你的记忆出了问题。准确的说,是失忆。”

“失忆?”金灿灿惊叫起来,“怎么可能呢?我对你、新校长、烂烂、学校的老师,我班上的学生,我都记得。我还记得小时候的很多事情。那些事情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都历历在目……”

“可你怎么就想不起结婚,想不起老婆呢?”车老师问。

“这个……”金灿灿张口结舌。

“所以,你是失忆。”车老师说,“是部分失忆。”

“哦?”金灿灿愣了片刻,叫道:“我没有失忆,我怎么会失忆呢?真是笑话。我是摔了,可只是伤了手指而已,没有伤到头部。如果伤到了头部,你们说我失忆那还说得过去,可伤了手指怎么会失忆呢?”

“震荡了么。”秃头王说,“在摔出去的过程中,你的头受到了震荡。”

“震荡?啊,哈哈哈……”金灿灿大笑起来,“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震荡?失忆?多么荒唐!”

“金老师!”新校长严肃地喊了一声,金灿灿赶忙收住笑声。“金老师,你现在必须要明白这样几个事情。”新校长说,“一、黄艳艳拿来了结婚证,这就证明她是你的妻子。二、因为你的失忆,忘记了你的妻子,而你的妻子不明真相,认为你在耍阴谋,不想要她了,所以她一生气,去离婚了。黄艳艳是个好女人。你呢?也是个好同志。之所以弄到离婚的地步,完全是因为你的失忆。——你在那次翻车中,头部受了震荡,造成了失忆!”

“可是,我没有失忆。没有震荡。”金灿灿说。“真的。我没有失忆。我的记性好的很。几十年前的事情我都记得呢!”

“金老师。”新校长觉得单靠解释是行不通的,所以他口气变得严厉了,“现在不是讨论你失忆没有失忆的时候!现在是讨论如何挽救你的家庭,你的婚姻的时候!”

“可是,我真的没有失忆……”金灿灿委屈极了。

“不管你失忆没失忆,现在你必须记住,你失忆了。”新校长威严的说,“如果你不承认这个事实,那么你就是品质恶劣,道德败坏。我就是拼着这个校长不当了,也要到局里去告你,非把你的公职开除了不可。”

“当然,如果你承认了,那么一切事情都好说。”新校长缓和了一下口气,“你的妻子会认为你是失忆,不再和你离婚。老师们也会认为你是失忆,才闹出了这样的荒唐事。那么,让你继续当优秀,大家也不会有意见,反而会因为同情你而给你支持。懂了吗?”

金灿灿没有作声。他觉得不能因为公职和优秀而承认自己失忆,并且接受一个陌生的女人。可是,真的不要公职了么?新校长要是真的和自己计较起来,说不定真会打掉自己的铁饭碗呢。

“这个,金老师。”车老师说,“黄艳艳是你的妻子,这是铁打的事实。你否认不了的。你总不该为否认一个事实,不顾及家庭、亲情和公职吧?新校长呢,是出于好心。所以,你只有承认自己失忆,才能解释通你不认识妻子的行为。”

“对啊。”秃头王也说,“何况新校长还给你优秀呢。”

“当然,你还可以换一种思维。”车老师说,“你只是承认了一下自己的失忆,就得到了优秀和一个妻子。”

“对对对。”秃头王兴奋了,“你忘记了自己的妻子,其实也是好事啊。你就当重新娶了一个老婆,多好。”

几个人做了半晌思想工作,金灿灿犹豫不决。新校长不耐烦了,说:“你必须承认自己失忆了,就这样定了。”然后,他让秃头王通知全体老师开会。在会上,新校长向老师们讲了整个事件经过,并告诉老师们:金灿灿可能是头部受伤,丢失了部分记忆,所以才造成了不认识妻子的后果。

秃头王也做了证实:那次翻车事故中,金灿灿摔出去的时候,头部先着的地。

“金灿灿是多好的同志啊。”校长颇富感情的说,“大家和他共事这么多年,难道还不了解他么?一声不响,从没是非。分派什么工作,就干什么工作,毫无怨言。和同志们相处,大家也深有体会。没和大家吵过一次架,没和谁争过高,争过低。在这件事上,我想,他是不会说假话的。我也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好的同志肯定是个好同志。我相信我不会看走眼。现在,他的家里出事了。我们作为他的同事,一定要尽全力去帮助他。首先,我们要挽救他的家庭,不能让金老师的家庭破碎,让一个好同志落个孤家寡人。他的妻子黄艳艳,也是个好女人,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女人。这一点,蓝兰可以作证,蓝兰与她生活了整整十天,了解了她的过去,她的为人。这样一个好女人,也不应该失去一个好丈夫。因此,我们必须劝解他们家庭和睦。其次,我们要多方帮助金老师,帮他找回丢失的记忆。对外界,我们要统一口径。不能信口开河,做出对金老师夫妻合好不利的事情,做出对学校声誉不利的事情……”新校长讲完话,不自觉地抹了一下眼睛。老师们心存疑虑,可觉得金老师的家庭确实不应该破裂。所以,觉得新校长的决定是正确的。

开完会,新校长让秃头王和烂烂去找女人。

“带她回来,所有的问题我和车老师给她解释。”新校长说。

秃头王和烂烂在街边找到了女人。女人靠在墙上,脸色惨白,手里捏着状子,秃头王和烂烂连说带劝,连拉带扯得将她弄进了新校长房子。

“事情已经搞清楚了。”校长面带微笑对女人说,“一切都是误会。金老师头部受伤,造成了失忆。”

“失忆?”女人第一次听这么个词,不明白了。

“失忆啊,就是把过去的事情忘记了。”校长说。

“可他什么事都记得,怎么就忘了我呢?”女人问。

“这个事情好解释。”校长走到电灯开关那里,拉了下开关,灯亮了,又拉了下开关,灯灭了。“人的脑子啊,跟这个电一样。这个开关开的时候,这个房子就是亮的。可是这个开关关上了,这个房间就黑了。金老师可能就是把你这个开关关上了,所以,他就想不起来了……”

女人不明白,怎么自己这间屋子就黑了呢?但是,她觉得是金灿灿受伤的缘故,气消了大半,又心疼起男人来了。

“他受了伤,咋不给我说呢?“她埋怨着,”我对他不好么?”

“是怕你担心。”校长说,“也是为你好呢。”

于是,女人慌慌张张地去找金灿灿了。不久后,女人带来了他们的孩子,长期地住了下来。人们常能看到女人为金灿灿洗衣服,金灿灿跟儿子玩耍。一家人其乐融融。有天晚上,秃头王跑去听房,听到女人正在帮金灿灿恢复记忆。

“结婚以后,你整天独自睡。我知道你念书念呆了。可我急啊,又不好意思钻进你被窝里去。有天晚上,我睡着,突然喊:虫,有虫。你赶紧爬起来,问虫在哪里?我说,在我被子里。我没穿衣服。你看见我都愣了,说,你咋是这个样子?我说,那你是咋个样子?你不让我看。我就又喊,虫,虫钻你被窝里了。你赶紧掀被子。我装着找虫,结果把那儿当做虫了。你说不是,我就说是……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那你说一遍……”

“结婚以后,你独自……”

“是你……”

“对对对,是我……”

……

秃头王感叹不已,认为新校长做了一件莫大的功德事。

多年以后,金灿灿和妻子看到一部外国科幻片,讲得是一个人被植入了记忆。于是,他又望着妻子发愣:我是不是也被植入了记忆呢?黄艳艳倒不计较,看着他说:“咋啦?又不认识我了?”金灿灿没说啥。可是,他和秃头王一块聊天时说:“真想不通啊,我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生活了一辈子。”

“屁话!”秃头王说,“谁不是和陌生女人过了一辈子呢?”

金灿灿就默然了。

又过了一些年头,新校长、金灿灿、秃头王、车老师、烂烂等人,都从学校里出去了,但关于金灿灿的故事还在学校里流传。一天,一位老教师向一群刚进校门的年轻老师,又讲起了金灿灿的故事。年轻老师们哈哈笑了一通,说:“怪事,还能忘了老婆?”可一位年轻老师说:“人长期在恐惧、紧张中生活,突然极度兴奋,可能会造成失忆。可是,人也在拒绝相互沟通和了解。我认为,金老师和妻子之间都在努力地拒绝着,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没人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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