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记

◎王凤国

灵魂记

◎王凤国

冬娃第一次进城就非常的窝囊。当时，他躲在车厢的一角在做梦，梦到他降生的时候，自己的魂魄被分成了三块，分别装进了三个地方，说是地方，就是三个人的身体。这个时候，冬娃醒了，发现那几个家伙都下了车，也没和他打招呼，冬娃气得骂，我操你娘！你们都下了车，也不招呼我一声。冬娃就在一个不知名的站点下了车。

冬娃家在穷而偏僻的小山村。冬娃是孤儿，关于父母的记忆，冬娃脑海是空白的。大家常说，知生命从何处来，不知到何处去。冬娃惭愧极了，他不知道造他的父母是何等模样。在他的记忆，他是在周围的村庄游荡中长大，向山民乞讨。大伙儿是熟悉他的，知道他可怜，就不会让他饿着。冬娃吃百家饭长大，温饱不成问题。但学是上不得，给你一口吃的就是天恩了，谁还管你上学啊！冬娃无事，就在小学门口瞎逛，一次，冬娃在学校门口捡到一本书，看到雪白的纸上印了很多黑点，蝌蚪一样。冬娃心疼地说，好好的白纸，印黑点子，浪费啊！这个时候过来一个小学生，说冬娃，你捡我的课本，给我。冬娃说，什么课本，不稀罕。

小学生说，你不要小瞧，里面都是知识、文化，学会了就能让你脑子聪明。

冬娃说，那些蝌蚪就是知识？看来知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纸上的黑点子。

小学生说，我得上课去，懒得跟你解释，解释了你也听不懂，你没文化。说完，撒腿向学校里面跑去，

冬娃傻笑，自言自语说，文化，知识，能当饭吃，我冬娃的文化知识就是馒头，吃了能饱，这就是天理。

冬娃从这村，溜达到那个村的时候，看到街上有几个人在聊天，不像是闲扯，像在商议一件重大的事。冬娃走过去才知道，他们在商议去城里打工的事。他们说城里如何如何好，钱如何如何好赚。还有城里的女人多么多么好看。冬娃听得入迷，就上前说，能带我一起去城里吗？那帮人看看他，你傻不拉唧的去干什么呢？

一个说，不能小看他，碰上结婚的，就他这样的在人家门口一坐，谁不害怕，还不得给个一百二百的。那几个说，也是。就问冬娃，敢不敢爬火车？

冬娃不解，不是去打工，爬火车干什么？

他们说，坐火车一次要几百的，这样省钱。

冬娃说，你们敢我就敢。

冬娃跟着村里几个家伙爬了火车，他也不问去哪里打工，爬了火车，那几个家伙睡觉，他也跟着睡觉。

现在好了，那几个家伙丢下他跑了，冬娃没地方去，气得骂那几个家伙，日你娘，狗日的孙子。可是越骂越饿，看到城里迷人的灯光，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电视才可以看到的场景，现在都呈现在他面前。还有大大小小的店铺，车辆如河流里的鱼，在马路上游来游去。城里真他妈的好，好得让冬娃害怕，车辆太多，吓得他不敢大摇大摆地走路，要小心，万一碰上个不长眼睛的，开自己身上，小命就没了。还有打扮花枝招展的美女，在街上飘着，在冬娃看来，她们就是飘着的。村里的女人走路都摇摇晃晃，脚很沉的样子。城里的女人不这样，脚像没沾地，脚轻，像在地面上飘着。开眼了，真他娘的俊。再俊可惜不能当饭吃啊！肚子在发出阵阵的叫声，可怜的冬娃狗一样在城里寻找可以吃的东西。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垃圾箱里寻到了食物。虽然是过期变质的饼干，对城里人来说，吃了这样的东西，弄不好就会闹肚子，或食物中毒。但对冬娃来说，不会，他的肚子早练就了百毒不侵的本领。过期的饼干，于他，也算是美味佳肴了。

冬娃三月以后在一个小区扎了根。他就在附近小区垃圾箱消化居民们抛弃的食物。小区也有同情冬娃的，常常买了新鲜的饭菜送他。冬娃也不是全在这个小区，他要出去碰运气。所谓碰运气就是去路边酒店，看看有喝醉的吗？一次他发现路边有一个醉酒的，在抱着一棵树呕吐。冬娃就走过去搀扶他，那人一看冬娃的样子，说，你，你是讨饭的，来来，大爷我今天发发慈悲，就从口袋掏出几张票子，说，拿去。冬娃吓坏了，天！他真喝醉了。

那人说，拿去吧！我家有上亿资产，你不拿就是看不起我，你知道看不起我的后果吗？我一个电话就会来一帮人，把，把你打残废。

冬娃手摇摇晃晃接过钱，然后转身撒腿就跑，他怕那家伙脑子转过来，再把钱收回去。冬娃不是傻瓜，他喜欢从生活里总结经验，可怜的冬娃把这次也总结成经验了。冬娃为及时捡到垃圾，他在小区大门附近的垃圾箱住下来。冬娃的身体长年累月风吹雨打，练就了钢筋铁骨，不怕严寒酷暑，肠胃也练就得百毒不侵，再脏再霉的东西，到了冬娃肚子统统消化。冬娃开始只是捡一切吃的，慢慢也有了经济头脑，开始捡垃圾，到收费站换钱。

醉汉给钱的经验让冬娃挨了顿拳脚。那次，小区的张生醉酒，也许肚子实在闹得厉害，下了出租车，就在小区大门口呕吐，是深夜，人又不多，但偏让冬娃看到，他就跑过去扶张生，说，我扶你回家吧！你喝多了。张生脑子出于半醉半清醒状态，看到冬娃，笑着说，你，你，你是讨饭的叫花子，就从口袋掏出一把钱给冬娃，说，我可怜可怜你，你遇到贵人了，接着。

冬娃赶紧过去拿着，说，大哥，你是活菩萨。

张生说，老子不相信那套，快滚蛋吧！

冬娃拿钱到灯光下一看，天啊，是七百，一百一张，七个手指头数。冬娃不识数，就查一张弯一个手指头，弯了七个手指头。

谁知道次日，张生的老婆来找冬娃，说，昨晚我爱人喝醉了，把钱给你了。

冬娃一看坏了，要收回去，想也不是自己的，冬娃不敢和城里人吵架，就说，是的。

张生的老婆冷冷地说，拿来！

冬娃就把七百给她。

她说，不对，少一张。

冬娃说，就七百，我查一张就弯一个手指头，你看就弯七下。

她说，你个臭讨饭的叫花子，你还敢拿我家的钱，少耍赖，你快拿出来没事，否则，我今天弄残你。

冬娃哭了，说，真没有啊！说着就扑通一声跪下了说，大姐，你饶了俺吧！

她就跺了冬娃一脚，说，老娘打你还怕脏了手，滚蛋！别让我再看见你，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

冬娃以为她说的气话，没想到，她下次在下区门口看到冬娃，真上去就是一脚。冬娃吓得撒腿就跑。跑到没人的地方就哭，很委屈，在这里冬娃受尽了侮辱，他记住了这个恶女人，他要报复，可是怎么报复，自己是什么人？“报复”这个词太伟大了。最多在心里骂人家，还不敢骂出来。

张生的女人在小区就大肆宣扬冬娃不是东西，说，爱占便宜，拿她家一百元，还不承认，看着挺老实，骨子里奸猾得很。张生的女人越说越来劲，越说越神奇，小区少了东西，她就站出来说话，会诬陷是冬娃干的。你看咱们小区来人了吗？真来个陌生人，你没看见，我没看见，终要有人看见，可是没有啊！就冬娃，他一个讨饭的，能做出什么光彩的事情来。

起初那些同情冬娃的人，也开始对他有了看法。用疑神疑鬼的眼神看这个讨饭的。这种情绪在很短的时间就传染开，小区的居民不愿意再给他食物吃。这倒也罢了，他早已习惯吃那些烂瓜烂果，不在乎吃什么，可是，他不能忍受的是，那些白眼，他在农村，接受的都是村人的温暖和关心。这里人的眼神都是冰冷的，让你浑身颤抖。冬娃不傻，知道都是张生的女人，那个娘们的粪坑嘴搞的鬼。他恨这个臭娘们。冬娃真想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狠狠报复她一下。终于，这一天，冬娃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天夜晚，应该有十一点，冬娃在小区门口转悠，那天有月色，老高。冬娃想，应该很晚了。有一辆小轿车停在小区门口，轿车在小区门口按喇叭。突如其来的喇叭声，冬娃吓一跳，他环顾周围，没人啊！他明白了，是司机在和自己开玩笑，或者恶做剧。晕！我和你又不认识，你和我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在门旁边，又不碍着你走路。

推开车窗，里面探出个头来，是张生的老婆，张生老婆今天格外漂亮，浪花头，脸也光洁，散发着花香，她虚张声势说，好狗不拦路。拦路了。

冬娃心骂，那是狗不理，狗都不理你，你连狗都不如。我在门旁边也叫拦路？

里面司机笑了，说，妍妍！你跟个讨饭的叫花子开什么玩笑？

冬娃这才知道，原来张生的老婆叫妍妍，可惜冬娃不认得妍妍这两字，光知道农村腌菜，拿萝卜辣菜让盐缸腌腌，冬娃这样一想就笑起来，腌腌，咸死你。

妍妍说，你不要小看这个叫花子，这家伙滑着呢！也知道钱是好东西。

司机说，我可不管什么叫花子。突然，司机抱过张生老婆亲起来。平时在电视剧看到的场面，今晚在冬娃眼皮下现场直播了。冬娃还没见过这阵势。这对狗男女真是的，也不分地方，好歹人家冬娃还是处男呢！纯阳。

吻毕，妍妍说，别闹了，俺家门口呢！让这个叫花子看见不好，万一张生出来看到就麻烦了。机会有的是，不在乎这一会儿吧！

司机在妍妍胸口摸了一把。然后，这个叫妍妍的女人下了车，向小区里面走去。

冬娃看呆了，他再傻也明白，这司机不是张生。可女人是张生的老婆，也就是说，张生自己的老婆让别的男人摸了亲了，可能还干了别的事，这还了得，冬娃再傻，再是个乞丐也明白，张生让别人戴了绿帽子，这在农村是要出大事的。别说城市，农村也有啊！冬娃记得，村里有男人偷了别人的老婆，两个男人打得头破血流，差一点出人命。这事让张生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冬娃脑海立即出现了两个男人搏斗的场面，那个叫妍妍的女人在一边大喊大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冬娃仿佛真看到了打斗场面，乐得笑嘻嘻，心里还念叨，打吧打吧！

冬娃被自己奇奇怪怪的胡思乱想折腾了一夜。天刚发亮，冬娃在垃圾箱旁边醒来，他始终搞不明白一个问题，这见不得人的事，为何那个叫妍妍的女人敢当着他面胡来？冬娃不是芋头，他终于明白了，是那个妍妍根本没拿自己当回事儿，假如，小区的人在旁边，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乱来，这骚娘们，真是拿村长不当干部，拿我冬娃不当回事。呸！太恶心了，这娘们看穿得这么洋气，还不如这垃圾箱。冬娃挺搞笑，他不懂时尚或时髦，在农村人看来，穿得光鲜，穿得艳丽，都叫洋气！

这天，张生来倒垃圾，他拎个小桶，摇摇晃晃的。嘴里还叼个烟。冬娃看到张生，心骂，看你小熊样，你老婆都给你戴绿帽子了，你还得意个啥？冬娃这个没脑子的货，竟然喊住了张生。张生说，我今天没喝醉，也不会给你钱，你喊我干什么？

冬娃说，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不像你老婆。

张生说，胡扯！我老婆不好吗？看我老婆多漂亮，都说她像巩俐。

冬娃不知道巩俐，他琢磨巩俐也是个漂亮的女人。

张生看他疑惑，明白了，这小子不知道巩俐是谁。就说，巩俐是电影明星，大美女。

冬娃想，美有个屁用，给你戴绿帽子。冬娃脑子走风呢！他想问题有时候像在自言自语说话。不留神就钻张生耳朵去了。张生惊呼，你兔崽子叫花子说谁呢？什么戴绿帽子？

冬娃一看闯祸了，撒腿就跑。

张生丢了垃圾桶就追，张生有点功夫，一脚就把冬娃踢倒了。伸手按住冬娃，说，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说不清楚，我弄残你，相信不？

冬娃吓得脸都黑了，说，我，我昨天，看到你老婆和一个男人搂搂抱抱的，在小区门口。

张生让冬娃站起来说。

冬娃便把昨天看到的详细说了。

张生说，你不要乱说，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给你说，我们小区还有个女人，和我老婆长得很像，有时候我都分辨不出来，昨天我老婆没上班，一直在家陪伴我。你不要乱说了，听说那个女人老公是黑社会，一个电话就能喊百十口子人来，你要乱说，被他知道，你就没命了。

冬娃点点头，说，我一定不说话。一定不说。

张生气哼哼转身走了。

冬娃再傻也知道张生欺骗他的。他也不当回事，傻兮兮地他不知道危险正一步步接近他。

这天下午，冬娃看到妍妍出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妍妍走到冬娃跟前，手指着冬娃说，狗日的，你等着瞧。然后，径直向大路走去。

冬娃想，我一个要饭的，你能怎么着我？

傍晚，冬娃还在小区门口转悠，就过来一辆车，车上下来个人，冬娃认得，还是昨晚和妍妍在一起的男人。他下了车，恶狠狠地说，你跟我走，找个地方说话。

冬娃说，我不去，我不认识你，你找我干什么，有话就在这里说。

男人说，你嘴还很油。他不管那么多，过来拎起冬娃就丢到车上。

冬娃还咋咋呼呼地说，干什么你？

男人也不理冬娃，关上车门，一股烟跑了。

冬娃光知道在车里大呼小叫，也不知道多长时间，男人停车，打开车门，说，下车。

冬娃就下了车。

男人说，你本事很大，还会学舌。说完，就一巴掌甩过来，重重地打在冬娃脸上，还没等冬娃反应过来，第二个巴掌又过来了，接着，便是如雨一样的巴掌落在冬娃脸上，练起 “降龙十八掌”来了。男人又练起“流星拳”。把冬娃打得栽跟头，够狠的，不花钱的靶子也不能这么打啊！男人好像很不解气，一脚踢过来，踢在冬娃小肚子上，痛得他哇哇直叫。冬娃这时摸到腰间的一个硬东西，想起来了，是一把水果刀，冬娃是在垃圾箱捡的。冬娃拿了出来，说，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男人说，干什么你！还要动刀子吗？

冬娃说，你不要逼我，逼急了，刀子不长眼睛。

男人哈哈大笑，就凭你这小熊样的，还敢拿刀子。你以为你是谁？叫花子，讨饭的，还不如我们城市的一条狗。上来又要踢冬娃。

冬娃躲过去，突然发疯一样，拿刀向男人刺去，第一刀扎到了男人肚子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刀，打得他来不及躲闪，措手不及。冬娃失去理智了，拔出刀子又是猛扎，也不知道扎了多少下，男人倒下了，浑身是血。冬娃浑身是血。

在一刹那，冬娃突然看到从男人身上飘出一个东西，如烟。冬娃感觉很熟悉，原来，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那一道魂魄。真是不可思议，可能是失去理智的冬娃出现的幻觉。

到了公安局，冬娃在录口供的时候，才知道，他杀的这个人来头不小，是一个局的副局长。在那里，冬娃还看到张生的女人。现在确切地说，已不是张生的女人了，警察告诉冬娃，张生和她离婚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自然也逃脱不了干系。她现在满脸憔悴，如一片秋天的树叶。冬娃看到她，很惊奇，老得好快，像一夜之间上帝从她身上偷走了十年时光。冬娃说，他杀这个副局长的时候，瞬间看到了他的灵魂，一股子黑烟。

警察说，你脑子有病。或精神紧张，出现的幻觉，医学上叫“玻璃体混浊”。

冬娃说，不，不是幻觉，千真万确，我真看到了。

警察说，那些都不重要了，你看到如来佛祖也救不了你。

冬娃犯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

执行枪决的前夜，警察来找他，问冬娃还有什么心愿或要交待的。冬娃说，请你相信，那不是什么“玻璃体混浊”，应该是人的灵魂，还是我的另一半灵魂。他就把自己的梦境告诉警察。警察说，那你另一道灵魂在哪里？你说有三道灵魂。冬娃摇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警察苦笑，拍拍他的肩膀走开了。

在一个原野上，冬娃从警车上被押下来。天很高，很辽阔，冬娃生下来，还没有看到这么辽阔的大地，天上的云，一朵朵的，那样的迷人，如果有架天梯，冬娃想，不知要多久才可以爬上去，把云摘下来。这个时候枪响了，一群麻雀惊飞。冬娃瞬间倒下，在一刹那，他看到警察身上的灵魂，那股气，和自己的一样，他明白了，原来，自己的第三道灵魂在警察身上。

冬娃想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他，可惜，一切都晚了。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