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烟花

2015-10-27 08:35李文通
参花(上) 2015年1期
关键词:宁宁阿兰阿婆

◎李文通

冷冷的烟花

◎李文通

“看,烟花!”一个孩子在平平仄仄的巷子里跑过来,甚至忘记脚下排水用的小沟,扑通一声倒地,然后无比清亮地哇哇大哭起来。

我赶紧跑去,所幸水沟还不足一只脚深,孩子只是被硌疼了膝盖,所幸小巷只是土路,并非水泥地。我用手抹去孩子脸上的泪珠,笑着让他自己站起来。

“没事,宁宁最听话了。勇敢一点!”

宁宁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很快就站了起来,我又让他慢慢走几步,看着并无大碍就放心了。我拿起手机拍起了烟花,宁宁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喊着“叔叔让我看看”,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但是烟花的呼啸声,孩子的吵闹声让我这个觉得年味儿不再的成年人也仿佛回到小时候,至少那个时候年味儿是很浓很浓的。正当我们玩得正嗨的时候,父亲走过来说:“邻居王阿姨的婆婆要过十周年祭日,邻里之间不派一个代表不好看,明天你去她家帮忙摆酒席。抬抬桌子端端盘子什么的…”

“那这烟花不是结婚娶媳妇的啊?”一个路过的人诧异地问,谁会料到祭日会放烟花?

“这就是她家放的……”爸爸面无表情地说,转过身嘟囔一句,“真浪费,这都放了一个小时了还不停。”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阿婆就已经去世十年了。眼前绚丽的烟花此时显得如此的刺眼,刚刚升起的喜悦心情隔着影影绰绰的岁月追溯到以前。

王阿姨家是开馒头房的,那时的王阿姨身强体壮,她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所以从年轻的时候她就开始像一个男人一样干活。她有一个公公一个婆婆,公公每天在馒头房里烧火,婆婆守在家里做饭,她的老公和两个儿子帮忙和面、压面、蒸馒头、抬蒸笼…每天到她家里买馒头的人络绎不绝,日子倒也过得红红火火。

那时的我还小,总是跑到她家去玩,她家的院子很大,种有很多树,夏天有很多蝉在那里出没。所以每到傍晚时分,我就拿着小铲子,提着手电筒去她家院子里抓蝉。王阿姨有个长得漂亮的女儿,在村子里若是论长相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多少人给介绍对象他们都给推辞了,小伙子们想要亲近却无法亲近,姑娘们出于嫉妒心理更不愿意跟她玩耍,所以真正陪伴她的,只有我们这些孩子。

我们喊王阿姨大女儿叫阿兰姐,记得有一天我去馒头房院子里找蝉,但是忘记带铲子了,阿兰姐说她家里有,让我跑去拿。于是我就兴冲冲地跑到她家里,拍打着门环让王阿姨开门。

门环还没拍几下,就听到王阿姨在那里骂骂咧咧的:

“老不死的,成日里就知道向着她儿子,就做那一屁点饭够谁吃?不知道两个孙子放学回家吗?”

估计她听到拍门声了,走过来把门打开,本来骂声停了下来,但是一开门看到是我这个小孩子,于是就接着咒骂起来。各种难听的话都从她的嘴里窜了出来。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过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啥的。问了王阿姨,就跑到阿婆屋里去拿铲子。

记得去过阿兰姐的闺房,里面装饰得就像一个公主的寝宫似的,估计那是最好的房子吧,床帏是粉色的,铺着地板,地上铺着一层绒绒的毯子。墙壁上贴着杨钰莹与小虎队的巨幅海报,一种不知名的香气满满地洋溢在这个小房子里,那里有我一直很羡慕的双卡录音机,冬天有炉子,夏天有风扇。阿公的卧室虽然不如这个奢华,但是起码有炉子有风扇还有一个电视机,老头儿没事儿抽抽烟,找人下下象棋,晚年过得倒也舒服。但是一旦你到了阿婆的房间,你才知道什么叫做差距:三排砖头架起一个木板就叫做床,床是用草包垫起来的,里面的麦秸不像别人家一年一换,居然有泛青的麦秸冒出来扁扁地垂下来。往里瞧去放满了各种农具,耙子、锄头、犁铧、铁锹之类的东西。房子的窗户很高,窗户透过的几缕阳光最矮的那一束尚且比站着的王阿姨还要高。

我看到可怜的阿婆坐在那里,裹着小脚的她坐在自己编的草墩子上面,在王阿姨的数落声里她一声也不吭。这时王阿姨的老公走了过来,我以为这下王阿姨惨了,因为在我们家里如果妈妈对爷爷奶奶稍有不敬,爸爸就会对她拳脚相向的。只是,妈妈从来不曾对爷爷奶奶不敬过,可是我眼前的这个男子看到母亲被自己的媳妇骂得狗血喷头,居然无动于衷,好像他从未看见似的。

阿婆一声不吭,她在那里用新鲜的麦秸编辫子,编好之后可以拿去卖做成草帽。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把自己所得到的都给了儿子儿媳,有时候给自己的孙子孙女买点吃的,但是除了我很少有人吃,因为他们嫌弃她脏。

我不解地从那个阴暗潮湿的房子里走了出去,手里拿着王阿姨给我扒拉出来的小铲子。

那天过后,我格外注意阿婆,她的一条腿走路不方便,但是每次都是起早贪黑地起来给王阿姨全家做饭,不管冬天有多么冷,夏天有多么热。记得有一次,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早晨,我起来上学,漆黑的小巷子让人害怕,我第一次决定不让妈妈送我上学,可是正当我经过阿婆家门口时,突然出现的一个身影把我吓得哇哇大哭。躲在一旁的妈妈赶紧跑出来一把搂住我问我怎么了。我指着一个弓着背的身影,妈妈定睛一看,哈哈大笑起来,她招呼起了那个我蒙着眼睛不敢看的人。

“阿婆,你起得挺早啊!又给阿兰他们做饭啊?”说完又半埋怨地说,“瞧你把我们家孩子吓的,估计我还得送他去上学咯!”

“鹏鹏他妈,对不住啊!”

我一听是阿婆的声音,顿时甩开了妈妈的怀抱,一双小拳头不住地敲打着阿婆的肚子,阿婆哈哈大笑,捏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

“真是不如你妈妈的胆子大啊!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去地里浇地,忘记把水管子带回家了,天比这个黑啊,路旁还有好多坟地,就这她还是一个人把管子带回家来了。”

“哎!您老真是的,他越是胆子小,你越提那些不该提的事……”

接着妈妈和阿婆一长一短地拉起家长来,在她们的注视下,我一个人走出了黑洞洞的小巷子。

王阿姨家的馒头房越做越红火,她也给女儿找到了合适的婆家。据说男方家里挺有钱,虽然聘礼很丰厚,但是王阿姨更加卯足了劲儿赚钱,她要给两个儿子找媳妇。在女儿不在的期间,王阿姨一闲下来,阿婆那边就没有什么好事。邻里之间劝王阿姨对阿婆好一些,甚至有人因为这件事对她指指点点的,但是她丝毫不以为然。

后来,阿兰姐经常带着她的女儿过来看望母亲,小姑娘长得很漂亮,像极了她母亲。王阿姨全家上下都对这个外甥女很宠爱,几乎要什么给什么。

再往后,我要升高中的时候,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阿兰姐婆家想要阿兰姐给他们生一个男孩,结果没等到产期,阿兰姐就因为难产大出血死去!王阿姨家里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个噩耗,独独王阿姨自己不知道。难怪有一次遇见她还自己一个人念叨说:

“阿兰跟孩子怎么还不来啊?”

是啊!就连阿兰姐的小女儿也不见了踪影,听人说怕孩子童言无忌说出真相,所以不但阿兰,就连在世的小外甥女也难以相见了。

王阿姨依旧卖命地干活,蒸馒头,起早贪黑,这次她终于嫌弃阿婆手慢脚慢还不卫生了,做饭的活儿也一手揽了下来。有次她干活干得太累了,头晕得厉害,于是就去诊所看病。

医生一测量血压:“180/120mmHg!”

于是测量血压,吃降压药成了王阿姨的家常便饭,医生还叮嘱她不要发脾气,不要干活太累。

结果,没过多久,王阿姨就把医生的话搁在了九霄云外,仍然卖力地干活,仍然训斥自己婆婆的各种不足。

我读高中的时候,听人说王阿姨突然住院了,而且病得很重,脑出血的她顿时人事不省。被人拉进医院住了一个月,花掉了她拼命赚的钱,最要命的是,出院后居然偏瘫了,比她的婆婆更严重的偏瘫,根本无法下床。

然后又过了两年,阿婆就去世了,但是王阿姨一天天康复过来,即便如此,她依旧需要拄拐才能勉强行走。馒头房的生意是冷清多了,两个儿子都已经结婚了,慢慢的他们都出去找工作了,馒头房的生意由王阿姨的老公和公公两个人支撑着,过了没多久,他们也不干了,于是,馒头房彻底关门了。

如今,王阿姨依旧拄着杖,精气神比以前好多了。忘了重要的一个事情,当她把第一个儿媳妇娶进门的时候,阿婆还在病床上躺着,此时的王阿姨康复得差不多了,不像发病的时候连话也讲不出,终于有力气骂自己的婆婆了。

“老不死的……”她刚刚骂完一句,母亲喊了一声王阿姨的名字,并下意识地指了指新媳妇。王阿姨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忍住了不再咒骂,但是每逢吃饭的时候,阿婆还是被撇开了,自己一个人在一个小桌子上吃饭。

再往后,阿婆去世了,王阿姨家的小儿子随后也结婚了。我长年在外求学,偶尔几次回家,发现王阿姨的大儿媳跟她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差劲儿,我见到的几幕情景居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所幸的是,二儿媳跟王阿姨的关系很好,王阿姨的好多衣服都是二儿媳买的,所以她逢人便夸二儿媳多么贤惠,大儿媳多么糟糕。最终的结果是,大儿媳与她很少说话,见了面就像陌生人一样,甚至比陌生人还冷一些。

转眼间,阿婆去世了十年了,十年里王阿姨儿孙满堂,她的儿子们也都赚到了一些钱,虽然馒头房不再开了。好日子又开始了,就在这个年头,依然健在的阿公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老伴儿的十年祭日快要到了,就吩咐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媳给她过一个十年祭日。

此时的王阿姨已经不再像以前有那么强有力的话语权了,她表现得很顺从,更重要的是,这样做似乎能够为她那已经死去的婆婆尽份孝道。

大街上,一辆大车拉来了戏台子的各种木板与铁架,巷子里摆满了桌子面和折叠起来的脚架,夜空中,灿烂夺目的烟花盛开在天际展示着人们尊崇的一些东西。

这个时候,我拉着宁宁的小手,让他进屋去。小家伙儿也玩累了,但是还有点留恋外面的热闹场景。聪明的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好问为什么的天性促使他终于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叔叔,刚才咱俩还玩得好好地,你怎么有点不高兴啊?”

我看着空中的烟花,仿佛看到了阿婆那可怜的眼睛在闪耀,一阵寒气袭来,打了几个喷嚏之后告诉宁宁:

“叔叔感冒了,这里的烟花有点冷…”

(责任编辑 张海涛)

王生文,1941年生,河南卢氏人,副教授,中国作家世纪论坛优秀作家,河南省影视家协会会员、卢氏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他曾撰写了大量优秀论文,并多次荣获河南省党校系统优秀科研成果奖和“五个一工程”奖。他所创作的小说等文艺作品曾在《河洛风》《宁夏群众文艺》《洛神》《三门峡文艺》《百花园》等刊物上发表。2001年退休以后,他潜心研究影视文学,出版有《情系玉皇山》和《月是故乡明》等影视作品集。其中《情系玉皇山》已由河南电视台拍摄播出且获得了省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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